去堂口要過了債,看著幾位平日關系還算不錯的快手兄弟被迫上工的背影。
陳陌也愛莫能助。
這姓許的在自己這兒碰了壁,待會兒多半得拿他們?nèi)鰵狻?
討生活嘛,錢難掙屎難吃這道理不管換哪片天地都生得一幅模樣。
陳陌只能祝他們好運。
將尸傀殘肢再度包好,陳陌也出了堂口。
不過他卻不是去找之前口中的林大人。
這從大地方分派下來的三境金身武夫,除非是縣城周邊出現(xiàn)巨大傷亡的妖禍,平日根本就找不到人。
何況人斬妖司的正職,本來也看不起他們這樣由江湖閑散收編而來的捉刀人。
陳陌可不打算主動去碰一鼻子灰。
繞過幾條街巷,路過一處酒樓,陳陌轉(zhuǎn)身便拐進了一處小巷之中。
古色古香的小樓檐下有陣陣煙霧散溢開來,半掩房門之上的牌匾赫然寫著‘寶來軒’三個字。
輕煙渺渺石板街,好似那大隱鬧市的仙人居所一般。
陳陌方跨入門扉,卻是突然皺起眉頭。
“大清早的,就不能少抽點?”
晨光穿透窗紙,打在柜臺之上。
一位姿態(tài)慵懶的婦人半躺逍遙椅正吞云吐霧,將整座意境非凡的小樓都腌入了一股子凡俗味兒。
聽到陳陌的抱怨,那發(fā)簪凌亂衣著恣意的婦人只是慵懶地瞥了陳陌一眼。
顯然是沒將后生小輩的勸告聽進耳中。
見狀,陳陌也懶得再說,只將那包裹好的尸鬼殘肢放上柜臺。
“梅姨,這功勞能折算成多少銀子?”
“五十兩。”
陳陌聞言眉頭一挑:“這么多?”
而那喚作‘梅姨’的婦人卻是緩緩吐出一口煙氣道:
“你拿這腌臜玩意臟了我的金絲柜臺,得陪我五十兩。”
陳陌:“...”
“說正經(jīng)的。”
“難道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見那窮小鬼不說話了,梅姨這才拿煙桿隨意指了指。
“旁邊那盒子,扔進去,再臭到妾身一息,就不是五十兩能抹平了。”
“這個?”
“下面那個。”
陳陌將荷葉包裹的殘肢裝入盒中,抖了抖明顯有些味道的外襯。
這般動作,卻是惹得模樣懶散的梅姨直皺眉頭。
“這衣服你還要?”
“洗洗不就好了?”
“...挺持家。”
陳陌當然聽得出梅姨口中的陰陽怪氣,反嗆道:
“你這古董店里的器物,都被你給腌入味兒了,還賣得出去?”
梅姨卻是懶洋洋道:“這叫古色古香。”
“...你說是就是吧。”
本來這女人也不是真的古董商,不在意才正常。
“哦對了梅姨,再幫我選個差事。”
“剛回來就又要找活兒啊?小鬼你很缺錢用?”
“得進步呀。”
這話也不算陳陌撒謊。
缺錢是真,缺傳承點更是真。
師父走后,就留他獨自一人在世上,說一點危機感沒有肯定是騙人的。
這不他老人家才剛走兩月,許應瀧那廝的嘴臉便已經(jīng)開始裝都懶得裝了。
梅姨聞言也不多勸,還是聲線懶懶道:“還是跟之前一樣?”
陳陌點頭。
“費力不討好。”婦人輕輕一嗤。
“替人看個門院當個打手,幫老爺們殺幾個刺頭,賺得可比這多多了。”
陳陌搖頭:“我可不掙那昧良心的錢,師父教我的技藝也不是用來干這個的。”
“哼,運氣好殺得幾只小妖跟一頭不入流的尸鬼,還真以為自己成了斬妖除魔的大俠?”
梅姨口鼻之間煙氣渺渺。
“你呀,跟你師父一樣,也是幅短命相。”
陳陌眉頭微皺,有些不快:“師父他人家頤養(yǎng)天年壽終正寢,跟短命二字哪里搭得上邊兒?”
“呼——你要這么認為也行。”
梅姨好似話里有話,但隨即便用煙桿從背后掛著的許多竹牌上挑下一枚。
“吳家口那邊,應該知道發(fā)生過什么吧?”
“聽說過,說是被山野里竄出來的妖物給屠了個干凈...就剩了兩人。”
梅姨微微點頭:“斬妖司的人去過了,大的打跑了,留下許多小的徘徊不散。”
“你要真覺得自己有那本事,就去吧。”
“...又得自己找?”
“不然呢?”
陳陌拿著那竹牌一陣猶豫。
“...有沒有目標明確一點兒的?”
打打殺殺他倒是不懼,可尋妖卻是個麻煩事。
尤其是這地方剛被斬妖司的人去過,那些小妖多半警惕得很,巡山走水可是個苦差事。
“剿匪清寇你不愿意,替人臟手你又嫌棄,還偏偏跟妖魔鬼怪過不去,可不就只有這種破差事?”
梅姨輕磕煙桿,倒出些許灰燼。
“陌小鬼。”
“嗯?怎么了梅姨。”
“你這輩子,就沒想過干點兒別的?”
“師父就教了我這手藝。”
手藝?
慵懶婦人莫名一笑。
“多大了?”
“十六啊?梅姨你這都記不住?我可有點傷心了。”
“給你那培元納氣法,練的如何?”
“還行。”
“有成果?”
“嗯,練完會感覺通體舒暢神清氣爽,睡得很香。”
“...”
這個答案讓婦人沉默了小許,而后她便開口道:
“小鬼,妾身要走了。”
“啊?為啥?”事出突然,陳陌也有些詫異。
跟梅姨打交道這么些年,多少也有點感情了。
突然要走,還真有些舍不得。
“這么多年,妾身也攢夠本兒了,該回老家過過清凈日子。”
“姨你不是本地人?”
“我何時說過自己是本地人?”
“主要我從小看你就住這兒。”
梅姨再度點燃煙桿,又是一口霧氣吐出。
“是啊,好多年了,所以也想家了。”
“梅姨你老家是哪邊兒?”
“問這作甚?”
“有空去看看你。”
婦人靜默了小許,但終是開口道:
“中洲,臨月府。”
“中洲?!”
陳陌撓頭。
“那好像得有大空才行。”
中洲不是州府署名,而是一塊大陸。
與大衍王朝所在的東洲相距甚遠,根本無法以凡人的腳力橫渡。
“梅姨,你坐過仙舟?”
“坐過。”
“什么感覺?”
“很大,很慢,很無趣。”
她仍是語調(diào)慵懶,聲線平平,里外透著一股凡味兒。
凡爾賽的凡。
陳陌稍加思索,略微正色道:
“姨,有件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想好了再講。”
“...您結(jié)婚了嗎?”
“你看我像有婚配嗎?”
陳陌略作沉吟。
她這般衣著恣意雪白半露的懶散模樣,確實不像是為人妻的態(tài)勢。
“那您看...我怎么樣?”
梅姨手掌稍頓,始終半睜的眼眸微微瞪大。
“...你是真餓了。”
“也不看看姨都什么歲數(shù)。”
說是這么說,但她那稍稍睜大的眼眸中,卻似有一絲笑意如若挑弄。
“年齡不是問題,女大三抱金磚啊。”
“那你恐怕抱不動。”
梅姨淺淺一笑,眼眸微微偏轉(zhuǎn)看向眼前尚有少年氣的男娃。
“模樣倒是生得俊俏,但身子骨太薄了,姨喜歡精壯漢子,等哪天長結(jié)實了再來找我吧,到時姨再考慮考慮。”
言罷,梅姨便是輕輕揮手打散煙氣,也像是要將這口出無忌的小鬼趕走。
“去吧,功我替你記下了,外面有人正找你。”
陳陌輕嘆一聲,拿著竹牌出了寶來軒。
待到那小鬼頭走遠了,梅姨眼底的笑意才緩緩淡去。
她磕了磕煙灰,指尖一點,手中煙桿便突然化作一只青玉桿的毛筆。
一道流光從那有些凌亂的發(fā)梢金簪上滑落手中,赫然化作一卷靈光四溢的書卷。
她仍是半躺椅上,手中青玉毛筆隨其食指輕巧而動。
‘靈慧早開,心神堅毅,悟性中上,習武天資尚可,然無仙根,亦無入道之姿。’
手指稍稍停頓,卻終是書下了那結(jié)語。
‘仙劍一脈,根基已絕。’
放下筆桿,她靜待著那筆墨痕跡從那書卷上緩緩消失,不知去向了何處。
“終于...”
最終,墨梅閉目,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輕聲嘆息。
“還是死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