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場棚戶之中,氣氛幾度變換。
有刀光與殺機交錯,有利益與算計拉扯。
但最終的結局,似乎是以陳陌交出做好標記的地圖收尾。
從許應瀧那自信溢出的表情來看,這場對峙當是他贏了。
“陳賢弟,回城后好生歇息,述職論功之時,兄長自不會忘你。”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許應瀧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顯然心情大好。
臨行前他瞥了屋中閑雜兩人一眼。
沒多說話,但威脅之意已在不言。
老石匠拱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連連擺手。
意思很明確,他老了,耳朵不好使。
什么都沒聽到,自然什么也不會說。
等到許應瀧離遠了,陳陌這才稍嘆口氣。
他轉身,一巴掌拍在躺板板的瘦猴身上。
“起來。”
木板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嘴里咕噥不清。
“...誒喲喝,陌哥兒,你讓我再睡會...”
“別裝,不僅我看出來了,許應瀧也看出來了。”
裝模作樣翻身賴床的猴兒身形一頓,扣了扣后腦勺。
“...唉,到底還是騙不過你們這些入境武夫。”
他明明都沒多動一下,怎么就被發現了呢?
陳陌白了他一眼。
“跟入不入境有啥關系?之前話到一半呼嚕聲就沒了,不是個聾子都清楚。”
“打呼?”
瘦猴撓頭。
“我睡覺不打呼啊?”
陳陌:“...我管你。”
他一把將瘦猴拎起來坐好,神情有些嚴肅。
“之前講話,你都聽到多少?”
“這...我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多少啊?”
這話說的...好像也對?
陳陌換了種問法。
“那你都聽懂了些什么?”
瘦猴略有遲疑的看向陳陌。
“...陌哥兒,別的我不太清楚,但有件事我沒太懂...”
“山上...”
他口中話語凝固,看了一眼旁邊的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
山上...不是有兩只老虎嗎?
一只被陳陌砍去了尾巴,受了重傷生死不明。
還有一頭畜生...殺了葫蘆,傷了鐵蛋跟王哥。
把他們逼得連夜跑了十幾里倉促下山。
可聽許應瀧跟陳陌說話的意思,山上怎么好像橫豎只有一只受傷的老虎?
雖然...好像也沒說錯?
畢竟后來那只老虎也被陌哥兒一刀砍在了頭上,重傷那只說不定已經死了。
這么一想的話,山上確實只有一只受傷的大蟲。
但他總覺得...
陳陌摁住了瘦猴的肩膀手指微微扣緊,示意他不必再說。
“沒懂就別去懂,懂了更要說沒懂,明白嗎?”
瘦猴眼眸微微瞪大,張口啞了小許。
“...曉得嘞。”
得了瘦猴的回應,陳陌便也換了副表情。
“那你怎么說,繼續在石場這邊裝躺尸,還是跟我回縣里。”
“我...”
瘦猴遲疑之際,陳陌便是開口。
“你最好跟我一起走。”
他微微偏頭示意門外。
“我不走,他不會上山。”
“我一走,他多半就會來找你。”
畢竟在許應瀧的認知里,陳陌一行五人乃是一同上山,所見所聞當是一樣。
他不放心陳陌跟在身邊,但瘦猴卻不同。
之前沒有直接叫走瘦猴,恐怕也是看在了陳陌的份兒上。
如果陳陌離開時瘦猴沒有跟著,自然也就會被抓去帶路。
這般發展,說來也是理所應當。
可這條由陳陌鋪出的路...
其實并不是什么平步青云的通天大道。
“...我...”
瘦猴看了看陳陌,眼眸微微下沉。
“我想去幫葫蘆...”
“猴兒。”
陳陌出聲打斷。
木棚之中便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長手長腳尖嘴縮腮宛若一只猢猻的年輕人抿了抿嘴。
他閉眼深深吸了口氣。
“...行,陌哥我聽你的。”
“嗯,這樣最好。”
兩人對視一眼,靜默了小許。
隨后瘦猴便又是嬉笑起來,如同以往那般開口。
“餓死了,陌哥兒有啥吃的沒?”
“給你留了二兩臘肉一只腿,還有倆饃半壺酒。”
送來的飯菜斤兩很足,畢竟入了門檻的武夫一般都很能吃,送的少了討不到好。
老人家也就吃得個嘴香,因此陳陌給猴兒留下不少。
一聽這話,瘦猴頓時笑嘻。
“賺了賺了,本來就兩碗酒呢。”
說完便是下了床自顧自的倒酒拿筷,絲毫不忌這殘羹冷飯。
可濁酒剛入口,他便又像是喝急了一般嗆得直咳嗽。
咳著咳著,便是面色漲紅。
咳著咳著,卻又涕泗橫流。
陳陌走上前想替他拍拍后背,他卻又是用臟兮兮的袖口抹了把臉,罷手道:
“沒事兒陌哥,我沒事兒,我就是嗆著了...我就是...”
可如果只是嗆著了。
會流這么多眼淚嗎?
歷來一幅嬉皮笑臉模樣的家伙,原來才是心里最放不下事的那個。
陳陌拍拍他的肩膀,并未開口多勸。
反倒是起身走到那一直裝啞巴的老人身前。
他微微抱拳。
“老丈...”
不等陳陌出言,老人便好似喝得有些微醺一般,口中念叨起打油詩。
“魚與熊掌難得兼,黃雀與蟬孰可辨。”
他口中吐著煙氣,滿是溝壑的面龐在看向陳陌時,似是透著幾分別樣的慈祥。
“老頭子年紀大了,聽不清。”
“就算聽得清也聽不明。”
“即便聽得明也說不出。”
“哪怕出了口...”
老石匠低聲一笑,抽了口旱煙。
“老叟在這石場活到半截入土的年紀,最是知道什么說得什么說不得。”
他微微頷首。
“年輕人,謝謝你的款待。”
“老叟很久沒吃喝得這般爽利了。”
顯然,這并未跟著他們一行上山的老人,反倒是從中聽出了點什么。
哪怕他不清楚山上到底有什么。
但卻是看出了方才那幕由陳陌主導的對手戲,到底誰是黃雀。
陳陌也知道這出臨時起意戲碼不算高明。
甚至可以說是漏洞百出。
若不是有人利益熏心,不是有這十六歲的少年面容。
想要把這出‘借刀’的戲碼演完,還真有些難度。
借什么刀?誰的刀?
許應瀧覺得能借陳陌的刀升官發財。
陳陌想借許應瀧的刀斬妖除魔。
而如果他許應瀧本事不到家...
妖,也是把好刀。
無本萬利的買賣。
不過,越是與這出戲碼無關的人,便越是容易看明白話口的幾度轉變,都是由陳陌主動發起。
看似言語交鋒不斷,爭利奪名難休...
細品,也都是陳陌主動暴露‘弱點’。
可以說,許應瀧自以為握住了用以拿捏陳陌的那把‘刀’。
本來,也就是陳陌主動遞到他手里的。
但他到底不是演員,騙不過這眼前見過了太多真與假的老人。
他只得再抱拳。
“...謝過老丈。”
“誒,大人哪里的話。”
老人笑著罷手。
“對我一個老不死拜了又拜還請酒吃肉的大人物,老頭子若不稀罕著點兒,怕是下輩子打著燈籠也見不著咯。”
陳陌搖頭。
“晚輩可說不上什么大人物。”
老人卻說。
“早晚會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