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棚屋中,陳陌再是檢查了一下兩位傷員。
衣衫浸血,虛汗盈盈,臉色蒼白無血色,時不時在昏睡之中都不禁漏出一絲痛苦的呻吟。
情況確實不容樂觀。
再扭頭,太陽一出這才發現自己也早是鮮血滿懷,一身衣裳都被墨色染了快七成。
也難怪其他人看向自己的時候眼神會是那般模樣。
這一身的殺氣,陳陌自己是感覺不出,但在外人看來還不知會是如何作想。
而現在精神上稍一放松,便是有些許困意上涌。
但陳陌還不打算休息,因為這處石場給他的感覺并不安全。
“大人,若是不介意,老叟里屋有清水可稍作梳洗?!?
“不必,身上太干凈,別人還以為我沒出力呢?!?
“...看來大人也有難處?!?
“自然是有的?!?
一老一少話都是不多,能說的不能說的都已經放在了不必說的言語里。
陳陌心思微沉,此前所遇一環扣著一環的危險,讓他都沒能來得及多作思考。
現在這一閑下來,便是愈發覺察到此行的危險遠超預期。
他們上山一行五人,在陳陌獨挑大梁一人前去山澗拼著幾分運氣獨自斬殺那斑斕大蟲的情況下。
仍是落得個一死兩傷的下場。
這其中當然是有王明立功心切咎由自取的部分,怪不得陳陌。
但如果沒有他們,那陳陌遇見的到底是一頭大蟲,還是兩頭...
恐怕就難說了。
而如果不是那憑空而來的【百劍仙洗劍錄】,便是只遇上一頭,自己又真的能拼著幾分運氣戰勝?
如此回味,令得陳陌心中憤懣。
這根本就是一場死局!
但更令陳陌胸腹之中久久不平的...
其實是他自己。
或許是見慣了這片天下的生死離別,也或許是二世為人早已處變不驚,麻木了對死生的態度。
在看到王明還活著的時候...
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感覺運氣還不錯?
并非是悶葫蘆跟陳陌有過什么仇怨,也不是兩人之間關系太過淡薄。
而是陳陌在得知那兩人被倀鬼勾走的第一時間,似乎就已經在心中作出了判斷。
他們的死,是‘合乎常理’的。
沒死,才是‘運氣好’導致的。
因為老頭子是這么教的,這片天下也是這樣運行的。
陳陌也愿意相信他們運氣是好的,因為‘不好的’已經被自己給遇見了。
可事實卻是,沒有好與不好,只有‘差的’和‘更差的’。
拉通前后一看,甚至于眼前這般結果似乎已經是最優解。
但這真的合乎常理?
“這天下,真的很容易讓人變得麻木不仁。”
環境,最是容易改變一個人。
如果是剛來到這片天下的陳陌,他恐怕很難像現在這般保持冷靜,以至于有些冷酷。
強者為尊,適者生存,便是刻在生命最底層的鐵律。
冥頑不化,自有天收,所以到頭也就如身旁老人那般念叨一句‘人各有命’。
“仁義?奢侈得很吶?!?
老石匠聞言也是沉沉一笑。
“不是英雄好漢,非是天潢貴胄,又有幾個人能飽著肚子去講仁義道德?”
老人看著一旁的青年人,看著他那不知為何殺氣漸深的眼眸。
“大人...年輕人,還請量力而行?!?
人老成精,他當然看得出眼前這個年輕人心中有怒。
他也曾有過。
但一怒過后,終究也只是怒了一下罷。
沒有那個命,真要做出什么傻事,往往都只剩追悔莫及。
也正是此時,棚屋外有人扣響了門扉。
抬眼一看,卻是一人端著飯菜酒水。
“大人,您此番上山勠力勞心,管事托我給您送些酒菜來慰問一二?!?
陳陌眉頭微微一皺,看了一眼身旁的傷員。
“讓他找的人呢?”
“誒,您別急,兩位差爺有傷在身,若是就這么抬著往城里送,十幾里山路下來顛也給顛壞了。”
家丁放下手中酒水菜肴,陪著笑道:
“總管那邊給找了輛騾車,正調劑呢,馬上就到,爺您就放心好了?!?
陳陌略作沉吟:“...嗯,他倒是有心。”
送走了家丁,陳陌也是不客氣的落座,抬手道:
“老丈,請。”
老石匠咂摸咂摸嘴,罷手笑道:“總管送大人的禮,老頭子哪敢動手?!?
陳陌搖頭:“一頓飯菜,算小子謝過老丈搭救同僚?!?
聽見這話,老人那滿是溝壑的面龐上笑意愈濃。
“那老叟便不推辭了。”
看得出來,雖然老人家在這石場之中算是過得不錯的那一批人,但要說日子有多舒坦也是白瞎。
一斤臘肉一只燒雞,便是能讓這位處變不驚的老人目不轉睛,可想平日這肚里能有幾兩油水。
老人動了筷,陳陌也沒怎么客氣。
要說他愿不愿意收這禮,自是不愿。
但送上門的燒雞,哪有不吃的道理?
兩場惡戰下來,他早已腸肚空空,有酒肉款待為何不收?
就算是糖衣炮彈,那糖衣難道就不甜嗎?
卻也如那家丁所言,老人與陳陌動筷沒多久,便是又有幾位膚色黝黑一看便是飽經風霜的漢子趕了過來。
陳陌停筷,幫助幾人將兩名傷員轉移到騾車上,隨后又略作沉吟從懷中摸出并不算臌脹的錢袋。
“將他們送去城南回春堂,大夫不會找你們要錢,這些拿著,在城中好生歇息一番不必急著回來。”
“大人,這...”
領頭的漢子看著青年人指間那粒碎銀一時不敢伸手。
陳陌目光越過領頭之人,抬頭示意道:“一頓飯錢,多的沒有?!?
漢子順著陳陌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隨行的弟兄,再看向身前青年時,那雙明顯因營養不良而顯枯黃的眼眸竟是有了幾分濕潤。
“謝大人!”
等到陳陌再度落座,對面的老人卻是笑道:
“老頭子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見官差辦事反給人送錢的。”
“我又不是官差。”
他只是見那些個漢子盯著桌上飯菜眼睛都不轉了,一時心有不忍而已。
老人微微搖頭嘆了口氣,不再多言只舉起陶碗:“大人,請?!?
“請?!?
將陶碗之中的濁酒飲盡,兩人便又是不言不語地吃喝起來。
期間陳陌也叫過瘦猴兒,沒應,便只得將他扔到木板床上去,省得還一直睡地上。
酒飽飯足之后,陳陌愈感昏昏欲睡。
似乎也是時機剛好,正當陳陌打不起精神,石場中便傳來一陣騷動。
他摸摸下巴打了個哈欠。
“來的挺慢?!?
青年話音剛落,棚戶大門便是‘砰!’的一聲被踹開。
來者眼神一定,當即驚喝出聲。
“陳陌!”
“小聲點兒,有人睡著呢。”
來者喉頭一啞。
“你...”
再是一眼過后,其面龐便是‘唰’地一白。
比之前失血過多的兩位捕快都要更像死人。
“你們怎么回來了!”
青年聞言沉沉一笑。
“怎么?許捕頭。”
他扶刀而起,走到來者近前。
“我們,不該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