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石場中,迎著石場勞工或是驚疑或是害怕的眼神,陳陌將鐵蛋與王明都送去了一處棚戶之中接受緊急治療。
屋中之人并非大夫,只是一位老石匠。
與被當徭役抓來的工人不同,他是被聘請來的匠人,有薪酬可拿。
而他常年在這石場勞作,自然是免不了見到許多因各事負傷之人。
經年日久下也算是略懂了一二醫術。
一旁的瘦猴在將王明放下之后,便如同脫力一般倒在了窩棚一側,此刻已是鼾聲如雷。
不賴他。
他一個未曾入境的武把式徹夜未休,還要再加上負重奔襲十幾里山路,能硬是撐下來都實屬不易。
就連陳陌此刻,都是有些昏昏欲睡,幾乎是全憑功力大漲的余韻勉強保持清醒。
他只是一境武夫,遠沒到能夠晝夜不休連續作戰的水平。
若非如此,他其實很想重新上山斬草除根。
縱使這第二頭看上去不如上一頭值錢,但卻更可恨,也更聰明。
留著遲早成禍害!
但陳陌心中也明白,在山中迎戰一頭虎妖,跟去山林中追殺一頭虎妖,這完全是兩種難度。
沒有足夠有力的追兇手段,進那茫茫山林追一頭老虎?
只要對方想躲,怕是跟大海撈針也沒有多少區別。
“大人,血我替他們止住了,但腿受傷的那位...實是不容樂觀,還是趕緊送回縣城去吧。”
老石匠那滿是溝壑的粗糙臉龐上,顯出幾分遲疑與凝重。
“要是再耽擱,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陳陌聞言點頭起身,抱拳道:“老丈,不知如何稱呼?”
“大人不必如此,有何事只管說于老叟聽,老叟能幫便幫。”老石匠搖頭罷手,說不上誠惶誠恐卻也足夠顯得敬畏。
能久在毗鄰魔窟的石場活到這把年紀,這老人家顯然也是一位通曉人情的人精。
陳陌直言:“您老人家久在石場當頗有威信,可否找幾個辦事穩妥之人,幫我將這兩位負傷的弟兄送去城中醫館?”
老人略有遲疑:“這...”
“可有不便?”
等到陳陌問出這話,他才侃侃道:“遣人返鄉一事,老叟做不得主,得問過管事的意思...”
陳陌自是聽出了弦外之音,頷首走到老者身旁。
“我同你一起去。”
“欸,大人有勞了。”
老石匠言語之間對陳陌異常恭敬,態度和藹又敬畏。
分明是陳陌有求于人,他卻說‘大人有勞’。
這般態度,顯然不單是因為陳陌腰間那柄損了鋒口的官刀。
更是因那被陳陌纏在腰間當腰帶的虎尾。
這虎尾粗壯異常,便是誰見了都知道此物絕非尋常,當是成了精的妖怪才會留下的玩意!
而這上山一行或傷或疲,在下山之后皆是陷入昏睡之中,唯有眼前這腰纏虎尾的年輕人始終保持著清醒。
誰是領頭的高手不言自喻。
更別說...見過了太多人的老石匠,一眼就能看出這位年輕人跟尋常人有所不同。
那股隱隱綽綽間好似不自覺般散溢開來的東西,并非是一般武夫能擁有。
這位模樣尚未一絲稚氣的青年,絕對是一位高手。
在整座縣城都排得上頭數的高手!
有了老者牽頭,之后的安排倒也還算順利。
胡家的管事一如既往的囂張跋扈,張口就是要把來者綁了送進山里喂畜生,起床氣可大。
但當真見了老石匠與那持刀纏虎尾的年輕人。
很快啊。
態度立馬就謙和了下來。
陳陌也不清楚是這虎尾有虎威,還是自己匆忙之中將驚鴻三式推至大成后自身有了什么變化。
凡視線所至,所有人看過來的眼神竟都是眉清目秀了幾分。
有了這般待遇,尋人辦事自是簡單。
甚至不勞陳陌與老石匠親自去找人,石場總管便主動幫陳陌接下了此事。
陳陌看著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笑得有些玩味。
該說他不愧是能干到總管的人精呢,還是笑他趨炎附勢前倨后恭小人相呢?
很難評。
尤其是在陳陌猜測到這石場中的腌臜只會比兩眼看到的更為不堪時,他便很難再用看待常人的眼光去審視這一切。
而陳陌不知道的是,他這簡簡單單的一笑一眼過后,卻是令得那大肚總管驚出一身冷汗。
“大人...可還有吩咐?”
“不勞,我去棚中候著便是。”
總管面上笑容稍有一滯。
‘候著?’
候什么...是在催自己辦事利索點,還是...
陳陌并未與那管事多說,只是與老石匠一同回到了安置傷員的棚屋之中。
相比起管事的住所,老石匠的定居點顯得異常簡陋潮濕。
至于其他被當徭役的勞工...
陳陌很難說他們活的有多少人樣。
吃得不像人,住得不像人,穿得也不像人...
整個就一黑心礦場。
叫天不應,叫地無門。
還說不定哪天上山尋點果腹的野菜,還得被別人拿去打了牙祭。
要想在這鬼天下好好活一遭,環境可比上一世還要惡劣多了。
“老丈,石場這邊,一般多久會走丟一個人?”
“一個?這老叟可不清楚。”
“要丟,往往都是好幾個一起不見了蹤影。”
老石匠點起一桿旱煙,枯槁的面容上似有幾分唏噓。
“叫了他們別往山里去,卻也總勸不聽...”
陳陌微微偏頭看向老者。
“看來老丈是知道這山上有東西了。”
老人緩緩搖頭,用煙桿點了點陳陌的腰間。
“知道,當然知道,大家都知道。”
“但總有人餓得受不了,也總有人覺得倒霉的不會是自己。”
老人兀地吐出一口煙。
“老頭子我勸不住,后來干脆也不勸了。”
“人各有命。”
陳陌:“...”
棚屋之中一時絕了話語,只剩下鼾聲與時有時無的呻吟作伴。
良久的沉默過后,陳陌終究還是開口:“為何不上報斬妖司?”
“什么司?”
老人呵呵一笑。
“要是沒大人砍下一條尾巴,誰敢說那山上有東西?”
他再是咂摸一口煙。
“老叟年紀大了,沒聽過什么斬妖司,只曉得官家不管這片地。”
“從縣城過來的,偶爾還有人送些東西來吊命,從別地兒來的人便是餓死了,也只會是一把火燒去罷了。”
陳陌目光沉沉,到底只是嘆了口氣。
扶刀的手掌不自覺地稍稍握緊。
他猜到了,但也只是猜到了而已。
跟從老人口中得知,是兩回事。
...人各有命?
或許是這樣。
但不該是這樣。
該被斬妖除魔的...
當不止山上的那頭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