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講述的故事,用一句話概括,是一個人的療愈之旅。
一位聰明、古怪、較真的女孩,長期受“性格問題”的困擾,在被診斷為復雜性創傷后應激障礙之后,尋求各種治療方法,讓生活變得好起來。很簡單的故事。
但這個故事引起了世界范圍的重視,因為它提供了一種診斷、一些反思,和一點希望。
這種診斷叫作“復雜性創傷后應激障礙”,跟單純的“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不同,這是一種最近才“流行”起來的診斷。我們更熟悉創傷后應激障礙,它是一種跟具體事件相關的困擾,在經歷過戰爭、火災、地震、車禍等重大人身威脅之后,頻繁出現噩夢、閃回,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時時撞見“扳機”,陷入驚恐和應激狀態——麻煩歸麻煩,但好像還算一種可辨識的痛苦,有人甚至把它當成一個“梗”來調侃,比如“我對起床的鬧鈴聲有PTSD”。你清楚自己在哪里受過傷,也知道傷痛已經過去,只是還會為過去的記憶所困。
但在創傷后應激障礙前面加上“復雜性”三個字,就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診斷了。
復雜性創傷,是指病人在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持續地遭遇傷害,尤其來自親人的傷害,構成了某種“日常”,以至于成為病人自我認同的一部分。他們無法再將“我”和創傷分開看待,將創傷帶來的反應籠而統之地知覺為自身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很多病人甚至不認為自己得了一種“病”,他們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生來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就是書名的由來。創傷的影響已經深入骨髓,受害者完全認同了自己作為一個暴躁、沖突、反復無常、自我厭棄的“人”的設定,篤信這是自己根深蒂固的性格,自己就是如此不堪,不值得被愛。就像作者本人,她在被告知復雜性創傷后應激障礙的診斷之前,從來沒有從創傷的角度理解過自己。哪怕個性古怪,難以相處,重要關系總會被她事與愿違地搞砸,都會被她當成“我就是這么糟”,尋求個人化的解釋,而不是“這是我受傷留下來的癥狀”。她開始在互聯網上搜索復雜性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信息,第一次理解了這些問題來自自己的童年創傷,她的感受既不是憤怒也不是釋然,而是恍惚:“我的童年真有那么糟糕嗎?”
這是因為,復雜性創傷的受害者已經內化了受傷的經驗,那些粗暴的對待在他們的感知里,是“正常”世界的一部分:“父母對我那么嚴厲,是為我好”“是我太差了,讓他們失望”“我做錯事在先,才會被他們罵”……他們甚至失去了站在旁觀者視角上,“公正”地審視這些經歷的能力。假如有一個外人貿然打抱不平說:“你的父母怎么可以那樣對你?那是一種傷害。”他們還會犯嘀咕:“有那么夸張嗎?”甚至暗暗懷疑:“他只是不知道我有多差勁,如果他看到我小時候干了多少壞事,就理解我父母為什么要那樣對我了。”
我猜這也是這本書受歡迎的又一個原因——跟隨作者第一視角的敘事,我們可以感同身受主人公從一種不明就里的自我厭棄,到鼓足勇氣探尋過往,從童年創傷中一點一滴重新建構自我,逐步理解和接納自我,再到重塑自我的過程。這是一次艱難的探尋之旅,某種意義上也是一次痛不欲生的刮骨療毒——需要反反復復深入自我經驗的核心,去檢驗“我經歷了什么,才會被塑造成這個樣子”。這種混合了恍然大悟的痛感,讓人唏噓。
創傷是一條線索,幫助自己理解那些“過度反應”背后都事出有因。
作者來自一個華人家庭,所以這本書里的很多體驗,也會讓一部分中國讀者感到共鳴。在華人的文化里,父母之愛是一種高概念的存在,打是親,罵是愛,痛苦委屈都可以放置在愛的框架下,不容置疑。習慣了這樣一種敘事,孩子們就很難分辨具體互動中的復雜情感,一味從父母的角度對其行為進行合理化,而不計較對自己而言究竟帶來了什么。父母日常的貶損語氣、不耐煩的表情、長期的忽視、無預期的情緒爆發……無論孩子是否感受到傷害,這些互動都可以從正向角度進行包裝。體罰不是軀體虐待,而是“對孩子嚴加管教”;養育缺席并非情感忽視,而是“為家庭在外奔波”。那些本該父母去反思克服的困難,“懂事”的孩子都會歸責到自己身上:“都是因為我不夠好,是我給家里添麻煩了!”
可是從創傷的角度反思,一個孩子為什么如此“懂事”?被責罵時沒有反抗的沖動嗎?得不到照顧時不會表達需求和不滿嗎?她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樸素的情感反應去了哪里?只能說,她太恐懼了。她處在一個如此讓人不安的環境里,身邊充斥著各種各樣難以預料的風險,她不得不發展出強大的理智功能,認同外部的規訓,換取內在的確定感。懂事是一種變形的恐懼,本質上是在說:“我不敢向外界要求什么,我只能要求自己。”
這其中還有一種非常隱秘,但又足夠典型的創傷機制,叫作愧疚感。父母總在向孩子們傳遞一種印象,似乎他們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承受了很多,犧牲了很多,已不堪重負。這讓孩子們倍感壓力,有一種隨時被置于“不義之地”的恐懼。仿佛自己的出生就是一次虧欠,給家人造成了無窮無盡的麻煩,不得不用一生的努力去清償債務。受這種心理影響,他們會把“我不夠好”的信念深植于心,日后即便想要反思,也會深感不安的,它意味著某種程度的“忘恩負義”:“你知道他們有多不容易?我這樣想,會讓他們多傷心?”
可以想象,作為經歷并反思這一切的人,本書作者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
不僅如此,作者通過反思,也在一定意義上理解了給她帶來創傷的父輩和祖輩。在重新探訪童年生活社區之后,才發現同樣的創傷在移民家庭中是如此普遍。作為初代移民的父輩或祖輩,他們既是施害者,同時也是另一層創傷的受害者。當離開故土,嘗試融入一個新的環境時,他們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那些艱辛和苦楚并非無病呻吟。他們拼命壓抑自己的情感需求,無暇享受家庭互動,也無法像一個健全的人那樣愛護自己的孩子。
理解不見得就等于原諒。作者仍然念茲在茲:存在的傷害已經存在了,刻在我們的骨頭里。若無法放下,那就繼續保持怨恨吧。但因為能夠看見它的來龍去脈,就可以把這種痛苦放在一幅更完整的圖景中看待,進入更深層次的哀悼。哀悼意味著真正開始承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它超越了單純的怨恨和指責,也不是道理層面的自我寬解,你悲傷地接受了,這就是已經發生的事實,是你的一部分。至少可以好好抱一抱這樣的自己。
這個承擔了這一切,努力走到今天的我,是多么脆弱又多么頑強的人啊。
最后,這本書還給出了一個重要的希望:療愈是可能的。
作者一直在致力于讓自己變得更好——不得不說,這也可能是她的一部分“癥狀”,但也是讓人振奮的地方:理解復雜性創傷,不是為了簡單地“接受”,我們是能夠改變點什么的。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挽回,造成的癥狀卻可以通過我們的努力加以縮減——作者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治療途徑:尋求心理治療(包括不同的心理治療師),藥物治療,閱讀,上網,與有相似經歷的人交談,還有瑜伽,冥想……只要一個事物可能有幫助,她就要試一試。甚至寫作這本書,用她的經驗啟發更多人,也是嘗試的方法之一。
好消息是她真的變好了。癥狀在減少,她對自己滿意的時刻變得越來越多。
這些嘗試帶有極大的個性化成分,作者的資源、視野、人脈都難以復制。比如可以運用媒體人的身份,接觸到不同領域的頂尖專家,甚至從一線的治療師那里獲得免費治療。所以這本書不能當作標準化的治療方案,并非每一種方法都有條件被普及(也并非每一種方法都有用)。有類似經歷的人如果想參考她的經驗,我認為最重要的信息就是:
哪怕經歷了這一切,一個支離破碎的人是可以變好的。
要心懷希望。每個人的療愈都是個性化的,而希望永遠是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創傷對人最大的傷害,往往是讓人認定自己“我就這樣了”:我不重要,不好,不值得被好好對待。一旦意識到“我可以變好”,就意味著我們把人跟人的遭遇分開了。我是好的——承認這一點就是療愈的第一步——只是遭遇了不幸,并且在持續地遭遇不幸。這不是我的問題,問題最多只是“運氣”不好,剛好落在那個容易受傷的位置上,在負面經驗中浸泡了多年,導致我們習慣于從最絕望的角度看自己。而我們仍然希望改變這種習慣。
保持這樣的希望,一個受傷的人在療愈的路上無論經歷多少挫折,無論對自己感到多么厭棄,內心深處都會有一個聲音提醒自己:“這不是我的錯。”哪怕癥狀還在,他/她與癥狀之間也會建立某種程度的和解:這不是問題,只是曾經的我在保護自己。
本書最后,作者寫到了2020年,當她身處的環境因為疫情變得混亂時,她反倒適應得更容易。這也是一個重要發現。創傷的“癥狀”本就是逆境中的一種求生之道,包括警覺,恐懼,憤怒,對風險的敏感,隨時準備戰斗或逃跑。身處安全的環境時,這些反應當然會被看作問題,但它們也是有功能的求生機制,只是不合時宜。經歷過創傷的人,可以保留這份力量,只是在多數時間不讓它妨礙自己。一旦遇到危險,還需要它的保護。
講到這里,發現我還是不由自主想為“創傷”賦予某種積極意義,但這未免想得太遠。對于創傷受害者,當務之急是面對那些深入骨髓的傷痛。就算無法遺忘,也要在面對自己時盡量減少它的干擾,如實地看見自己:一個受過傷的普通人,仍是值得被愛。
這段路也許還很漫長,只是記住,療愈是可能的。
李松蔚
心理學家、家庭咨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