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后第一天上班,全公司都懶洋洋的,陳嘉策早上九點準時到工位上坐下,臨時有事要找人,連找了兩個都在請假狀態中,習慣性地朝左前方看,連陳立瀟也不在座位上。
趙曉眉小窗私聊她:“嘉策,問你件事,能說嗎?”
“什么?”
“元旦前你們開的那個會,瀟哥是不是在會上和章賦吵架了?”
陳嘉策愣愣地看著屏幕。
“瞎扯。”
“你才瞎扯,”她不依不饒,“大半個公司都知道了吧?今年真的會被收購么?”
光標在眼前閃爍,陳嘉策的視線停留在桌面上被命名為MVP的文件夾上,里面放著的是三天前傍晚的會議紀要。
與會的人不多,都是公司最核心的業務負責人,討論的主題是要不要接受巨額估值,把公司出售給行業巨頭。風言風語說對了一半,會上確實有人吵紅了臉,但不是陳立瀟,他一直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ppt從頭放到尾,對方的口水都說干了,陳立瀟說:“再想想。”
章賦報出幾個競品平臺的數字,“價格已經很高,機會稍縱即逝,而且收購不等于干涉公司運營,這一點我們還可以聊。”
陳嘉策在眾人變幻莫測的微表情中讀出了人心惶惶。創業初期有股權激勵,如果公司被成功收購,在座的人基本上都能一只腳跨進財富自由的大門——不說完全自由,自由個幾年,隨心所欲干點自己喜歡的事,這還是不成問題的。
“我們還有空間,不急著買斷。”陳立瀟環顧四周,輕聲說,“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是我們可以做更得更好,希望大家不要過于短視。”
爭執就是從“短視”這個詞中爆發的。章賦畢業于國內數一數二的財經類高校,在風投機構從業多年,陳立瀟創業初始,他便慧眼識珠,加入了當時還是個草臺班子的悅時,他對公司、產品的發展,觀點與陳立瀟完全不同。
“所以今年真的會被收購嗎?”
趙曉眉端著杯子走到了她跟前。陳嘉策合上電腦站起來,“不知道。”
“你上哪?”
“吃飯。”
“和誰吃飯?去哪吃?”
“樓下蘭州拉面。”
辦公樓下的快餐店永遠人頭攢動、熱氣騰騰,章賦在門口看了半天,扭頭對陳嘉策提議:“換個地方吧。”
“去哪?”
蘭州拉面就是陳嘉策定的。章賦秉持女士優先的風度,讓陳嘉策選地方,她張口就是忙,就近吃點就行,就蘭州拉面吧。揣著明白裝糊涂。他笑了笑:“附近的假日酒店怎么樣?我們去吃日料。”
章賦今年四十二歲,陳立瀟在他面前都還是半個毛頭小伙子,遑論陳嘉策。被他單獨約出來吃飯,陳嘉策就是再不要臉也無法將其解讀成他對自己的能力有超越職級的信賴,恰恰相反,章賦本人是個非常看重職級關系的人,就差在腦門上掛個“非領導層小兵勿擾”的吊牌了。
“你們同年的這群人里,我覺得你非常不錯,立瀟看人很準。”
陳嘉策盯著烤盤上吱吱作響的牛舌,“謝謝。”
“我有話也直說,立瀟和我對于收購的意見存在分歧,你那天也在會上,應該也知道。”他主動給她倒水,“立瀟請了七天長假,你知道他去哪兒了么?”
“老板請假,就不用跟我報備了吧。”陳嘉策笑著說。
他也笑了:“我以為你們足夠親近。”
“也沒親近到那份上。”
“不管他的決策如何,我覺得你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有培養前途,要不要考慮來我這邊?”
“我大概還不夠格。”
“不要妄自菲薄,立瀟看人的眼光很準。”
“那你不相信他看公司發展的眼光?”
“這是兩回事。”章賦夾了一塊烤好的牛肉到她碟子里,“其實團隊里有好幾個人都認同我的觀點,現在不方便說。嘉策你也可以想想。還有就是,如果有一天你希望看看其他地方,換個環境,也可以來找我。”
陳嘉策夾了一塊肉放進嘴里,燙得她皺眉。
章賦又笑起來:“慢慢吃。”
陳嘉策根本不知道陳立瀟一口氣請了七天假。他完全是個工作狂,除了雙休和法定節假日,陳嘉策敢打包票,去年他用掉的年假加病假不會超過三天。毫無預兆地請假,而且一請就是七天,這讓她開始懷疑,陳立瀟是否真的已經動搖。
陳立瀟的人生信條是絕對理性,因此對自己的判斷極度堅持,并且愿意為之付出任何代價。這點有時會被工作伙伴詬病為偏執,但事實證明,他的判斷基本上都是當下的最優解,如果不是,那這個負樣本就會立刻加入這臺機器的訓練集,成為他判斷力的一個補丁。
四年前作為實習生剛進這家公司的那個夏天,陳嘉策沒有一個工作日是在晚上十一點前結束的,而陳立瀟永遠在。
“瀟哥你不用睡覺么?”
“一天七小時足夠了吧。”
“唔。”她點點頭,若有所思,“可能我還在長身體。”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起來。
十一點的街道空蕩蕩,白熾燈忽明忽暗,日子就是這樣過下去的。這之后公司越來越大,盈利模式越來越復雜,薪酬水漲船高,人也來來去去,有一件事情從來沒變過,那就是陳立瀟一直都在,而她對陳立瀟的決策永遠秉持信任。陳立瀟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陳立瀟的微信頭像是個安靜的黑色方塊,朋友圈三天可見,陳嘉策點進去又退回來,在對話框里輸入:章賦找我吃飯了。
光標閃爍,她想了想,決定還是刪除。這當口手機卻突然震動,點開來,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今天要來看我們演出嗎?”
容靖。陳嘉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回憶起這個名字。容積率的容,虧他想得到。
那天晚上臨走還加了個微信,純粹是為了膈應陳立瀟,陳嘉策也是到第二天早上才琢磨明白。她太了解陳立瀟了,看起來再冷靜自持不過的人,對某些事的掌控欲非同尋常;而她對于他這種微妙的咬牙切齒,向來感知力極強。
趙曉眉抱著電腦垂頭喪氣地過來:“煩死了。”
“怎么了?”
“大家都請假,今天什么活都干不了,咱們也早點下班吧。”
陳嘉策雙手向后,撐著茶水間的桌面,想了想,“帶你去看樂隊演出吧。”
說出這話的時候她又在心里拐了個彎。這也是為了膈應陳立瀟么?他并不在這里,他也不知道。他或許正在某個小鎮和女友度假,獨棟小別墅,私人硫磺溫泉,葡萄酒、火腿和芝士放在木質托盤上,拋下工作和一切煩心事。她畢竟也是煩心事之一。
“我們去看樂隊演出吧。”她又重復了一遍。
容靖發來的地址是淮海路上的一個live house,陳嘉策驚奇地發現自己以前去過,和陳立瀟他們一起。所有人都進去了,只有她因為個子矮而被保安拽住了問年齡,越說越惹人注目,她在窘迫和尷尬中幾乎氣到跳腳,最后還是陳立瀟出來作保,把她帶了進去。
“難道要我帶身份證出門?”
陳立瀟難得說了個笑話,雖然并不好笑:“所以說未成年人晚上不要隨便出門啊。”
陳立瀟。哪里都是陳立瀟。
站在擁擠的人群里,陳嘉策隱約聞到人體散發的汗味,和酒精、廉價香水的氣味混在一起,讓她幾欲嘔吐。趙曉眉已經喝嗨了,腳底跟安了彈簧似的一蹦三尺高,自己蹦了不夠,還要拉著陳嘉策蹦,陳嘉策胃里翻江倒海,胡亂擺了擺手就往外面擠,堪堪趕在嘔吐物噴涌而出之前沖進了廁所。
晚飯本就沒吃多少東西,現在肚子里真是一點都不剩了。
沖干凈馬桶,陳嘉策在隔間里坐了下來。外面的人聲漸漸平息,有人在臺上說:晚上好。
容靖的聲音很有辨識度,她只聽過一次,卻已經能牢牢記住,以后說不定會前途無量的。她應該去謝謝他,要了免費門票請她來看演出,或許還應該和他解釋一下自己并不是什么富婆也給不到什么助力,請不要誤會或者讓她誤會。但她今天太累了。
陳嘉策單手拄著頭,閉上眼睛。
口袋里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她從不錯過任何工作信息,下意識地打開來,卻是陳立瀟用辦公軟件給她發消息:“現在在公司么?”
低血糖帶來的暈眩感襲來,陳嘉策讀不懂字似的看了好半天,他的第二條信息又傳過來:“章賦找你聊了么?”
真是神通廣大。陳嘉策明白了,他不知從哪里聽到了消息,急吼吼地過來穩定軍心。
“嗯,今天中午一起吃了飯。”
“如果他那邊有機會,你也可以考慮一下。”
對話因遮遮掩掩、言不由衷而趨于荒謬,幾令陳嘉策發笑。陳立瀟有一套萬物定律,完美兼容世界上所有的選擇,攤開手,一切盡在掌握。她曾經傾慕甚至崇拜于這一點,可現在只想拿把斧頭把他對半劈開來,看看里面到底裝著什么東西。
倘若上帝在俯視人間,他應當能看見這女人坐在狹小骯臟的公共衛生間里,面無表情,一顆心落進滔天火海,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跳躍。
“你不好奇他給了我什么offer?”
他終于松動。“你在哪里?”
晚上九點,外面開始下起小雨。出租車司機以路段禁停為由催著他下車,陳立瀟隨口敷衍,回完最后一封工作郵件,從車里鉆出來。
不遠處的門店招牌故意做舊成復古的霓虹燈樣式,閃著粉紅色光,俗氣黏膩。陳嘉策像只狐貍一樣閃過,看見他,做了個讓他原地別動的手勢,把雙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抄,大步流星地橫穿馬路,像在趕著去開下一個會。
“……剛下班?”
她是在沒話找話,都知道他今天請假了。陳立瀟并不拆穿,“我今天在家休息。”
“嗯。”她好像在聽什么金玉良言,下意識地點頭。
“去旁邊坐一下?”
咖啡店還未關門,陳立瀟為自己點了一杯熱巧克力,捧著杯子,冰涼的手心勉強回溫。來這里的路上,他想了一路怎么開口,可還是陳嘉策先發制人:“章賦沒給我什么offer,只說如果我在考慮機會,可以去他那邊。”
“其實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判斷,我可以理解。”
“我還沒有說我的判斷,你就已經判斷了我。”陳嘉策輕聲說。
“不要感情用事。”
“我沒有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的人是你。你覺得我對你心懷怨恨,所以會背棄你、離開你、和你作對,我說得對么?如果真是這樣,我很失望。”
陳嘉策的聲音很平靜,直視他雙眼的視線筆直、篤定,就像第一次見面,她在宣講會的臺下攔住他遞簡歷,就像過去數年里每一個等待他最終拍板決策的瞬間。陳立瀟驚悚地發現她穿戴了一套嶄新的鎧甲,那鎧甲的名字就是陳立瀟自己。
刺激他的最好手段,就是扮演他。陳嘉策是個中高手。
“注意身體。”陳立瀟牽動半邊嘴角的肌肉,露出一點似有若無的笑,“工作已經夠累了,還要連夜出來喝酒吸二手煙,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