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惟慈譯丹東之死
- (德)格奧爾格·畢希納等
- 24231字
- 2024-10-16 18:19:56
愛德華·巴納爾德的墮落
薩默塞特·毛姆
1874—1965

薩默塞特·毛姆
薩默塞特·毛姆(Somerset Maugham,1874—1965),英國著名小說家和戲劇家。他出生于巴黎,父母早喪,寄居叔父家,并在英國受教育。大學時攻讀醫學,卻對文學興趣頗濃。第一部長篇小說《蘭貝斯的麗莎》(1897)就是根據他做見習醫生時在倫敦貧民區的所見所聞寫成,并從此走上文學道路,赴各地旅行、搜集素材。毛姆最初以戲劇家聞名,自二十世紀初起約三十年間共創作了近三十部劇作,但他的主要文學成就卻在小說上。享譽世界的作品主要有《人性的枷鎖》(1915)、《尋歡作樂》(1930)、《月亮和六便士》(1919)等,還有在他七十高齡之時問世的暢銷小說《刀鋒》(1944),毛姆是英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創作力旺盛的多產作家。
毛姆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善于剖析人的內心世界。他的小說多以異國為背景,富于異鄉情調,故事敘述引人入勝,情節發展總是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給人以驚奇而又回味無窮的感覺。選篇《愛德華·巴納爾德的墮落》就是一個代表。
貝特曼·漢特睡得很不好。從塔希提到舊金山的兩個星期航程中,他一直在考慮他不得不講的故事;在三天火車的旅程中他反復推敲敘說這個故事該用的詞句。但現在,當他過不了幾個小時就要到芝加哥的時候,他又開始疑慮重重了。他那永遠敏感的良心感到忐忑不安。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從道義上講,他有責任比可能做到的還要做得多,但情況是,在這件同自己利益攸關的事上,他竟讓自己的切身利害占了俠義精神的上風,每逢想到這里,他就感到一陣心神不寧。自我犧牲精神對他的想象力有著說不出的誘惑,以致他未能作出任何犧牲的事竟使他產生了一種幻滅的感覺。他就像一位毫無利己動機為窮人蓋起一批模范住宅的慈善家,到頭來竟發現自己做了一筆頗能獲利的投資生意。他就是想控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得意心情——撒到水里的糧食[1]居然獲得一成的報酬;但是另一方面這未免使他的一樁美德黯然失色,讓他覺得很不是滋味。貝特曼·漢特知道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但他又沒有把握,當他把自己的故事講給伊薩貝爾·朗斯塔夫聽的時候,他是否能夠堅強得經得住她那冷靜的灰眼睛的審視。這雙眼睛既深邃又冷靜。她總是以自己的明察秋毫的正直作為衡量別人的標準,對于不符合她嚴苛準則的行為,她就用冷漠和沉默來表示不滿,再沒有比這種譴責更厲害的了。她的決斷毫無調和的余地,因為她一旦下了決心就決不更改。但是貝特曼卻決不愿意她是另外一種人。他不僅愛她外表的美,身段苗條,亭亭玉立,頭部帶有一些驕傲的儀態,他更愛的是她靈魂的美。在貝特曼眼里,她的誠實、她的一絲不茍的榮譽感和她的無所畏懼的精神,似乎把美國婦女的最令人贊佩的美德凝集到一起了。但是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優點比一個美國女孩子的完美典型還要多。他覺得從某個方面來講,她的優雅可以說是她的生活環境所特有的,他相信世界上除了芝加哥外,再沒有哪個城市能夠造就出她這樣一個人來。當他想到他不得不這樣嚴重地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不由得被一陣痛苦攫住,可是一想到愛德華·巴納爾德,心中又燃起一股無名的怒火。
火車終于呼哧呼哧地駛進了芝加哥,看到灰色房屋構成的一條條長街,他的心興奮得撲撲地跳起來。他的腦子里映現出斯臺特和華巴士兩條街熙攘的行人,繁忙的車輛,和一片喧鬧的聲音,恨不得一下子也置身其間。到家了!他非常高興他能出生在美國這一最重要的城市。舊金山有些閉塞,紐約已經衰老了,美國的前途全仗著它的經濟能力的發展,只有芝加哥,由于它的重要的地位和它的公民的精力,注定要成為這個國家的真正首都。
“我想我一定能活到那么一天,親眼見到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必愄芈~步走上月臺的時候自言自語道。
他的父親到車站來接他,親切地握過手后,身材頎長、體形勻稱,同樣生著禁欲主義者的面容和薄薄的嘴唇的父子倆走出了車站。漢特先生的汽車正等著他們,他們坐了進去。漢特先生一眼就注意到兒子掃視大街的快樂而驕傲的目光。
“回家了。高興吧,孩子?”他問。
“我正這樣想呢?!必愄芈f。
他的目光貪婪地注視著街頭繁忙的景象。
“我猜想這里的車輛要比你們南海群島熱鬧一些吧?”漢特先生笑著說,“你喜歡那地方嗎?”
“我還是要芝加哥,爸爸。”貝特曼回答。
“你沒把愛德華·巴納爾德帶回來。”
“沒有?!?/p>
“他怎么樣?”
貝特曼半晌兒沒言語,他英俊、敏感的面孔黯然下來。
“還是別談他吧,爸爸?!弊詈笏f。
“沒什么,我的孩子。我想你媽媽今天要高興死了?!?/p>
他們穿過路普區擁擠的街道,沿著湖濱一直駛到一所富麗堂皇的房子前面,這是漢特先生前幾年蓋的,式樣同佇立在法國羅亞爾河畔的大別墅一模一樣。最后貝特曼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馬上撥了一個電話號碼。當他聽到對方回話的聲音,他的心不禁撲撲地跳起來。
“早上好,伊薩貝爾。”他高興地說。
“早上好,貝特曼?!?/p>
“你怎么聽出來是我的聲音?”
“從上次聽到它到現在沒過多久啊!再說,我一直等著你呢?!?/p>
“我什么時候能和你見面?”
“你要是沒有什么別的事,今天晚上來我家一起吃晚飯吧。”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么別的事?!?/p>
“我想你一定帶回不少新聞吧?”
他覺得自己從她的聲音里已經聽出她有所預感了。
“是的?!彼卮?。
“那好吧,你今天晚上一定要講給我聽,再見?!?/p>
她掛斷了電話。這也正是她的性格——居然能夠等那么多沒必要再等的時間去了解一件與她休戚相關的事。在貝特曼看來,她的自我克制蘊涵著一股不由你不敬佩的堅忍不拔的精神。
晚飯桌上,除了他同伊薩貝爾外就只有她的父母。他注意到她有意把話題引向禮貌性的閑談,這給他一種印象:一個侯爵夫人在斷頭臺的暗影下盡管有今天沒明天,也正是像伊薩貝爾這樣以游戲態度處理當天事務的。她那嬌細的面容,流露著貴族氣息的短短的上唇,濃密的淡黃色頭發,也的確能使人想到一位侯爵夫人;顯而易見,她的血管里流的是芝加哥最高貴的血液,盡管人們沒有把這件事談論開。飯廳和她的嬌柔的美麗再相配不過了,因為是伊薩貝爾本人叫一位英國專家把這所房子——一所威尼斯大運河畔的豪華宮殿的復制品——用路易十五時期風格的家具布置起來的;與這位風流君主的名字相關的優雅布置增添了她的嫵媚多姿,同時她的美麗又賦予房屋的裝潢以深長的意味。因為伊薩貝爾的心靈非常豐富,無論她的談話多么隨便,也從不顯得浮淺。她這時正在談她和她母親下午參加的一場音樂會,談一位英國詩人在禮堂的講演,談政治形勢,談她父親最近在紐約以五萬美元的重金所購買的一位古代大師的名畫。聽她這樣談話使貝特曼心情非常舒適。他感到他又一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和高貴典雅的人們中來。這使他煩亂的心緒和心中一直無法抑制的嘈雜喧囂終于平靜下來了。
“謝天謝地,又回到芝加哥來了?!彼f。
晚飯結束。他們走出餐廳,這時伊薩貝爾對她母親說:
“我要把貝特曼帶到我的房間去了。我們有好些事要談談?!?/p>
“好的,我親愛的,”朗斯塔夫太太說,“你們談完了,可以到杜·巴麗夫人房間來找我和你爸爸?!?/p>
伊薩貝爾領著這位年輕人上了樓,走進一間他留有多少美妙記憶的房間。雖然他對這間屋子那么熟悉,但是一走進去,還是禁不住像以往一樣發出一聲愉快的叫喊。她微笑著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我覺得房間布置得還不錯,”她說,“重要的是樣樣都要合規矩,就連一只煙灰缸也一定得是那一時期的不可?!?/p>
“我想這間屋子所以能這么奇妙也正是因為這個。你無論做什么,總是一點兒錯也沒有?!?/p>
他們坐在燃燒著木柈子的壁爐前面,伊薩貝爾用她那沉靜的灰眼睛盯著他。
“說說,你有什么要講給我聽的?”她問。
“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愛德華·巴納爾德回來嗎?”
“不回來?!?/p>
沉寂了好一會兒貝特曼才又重新開口講話,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的故事非常難講,有很多情節是伊薩貝爾那敏感的耳朵難以忍受的,他實在不忍心把這些事講出來,但是另一方面,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他又絕不能做任何違心之談,他還是要把真實情況和盤托出的。
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了,那時他和愛德華·巴納爾德都還在大學讀書,他們一起在為伊薩貝爾·朗斯塔夫進入社交界舉辦的一次茶會上和她會面了。伊薩貝爾還在孩提時期他們就都認識她,他倆那時也還都是細胳臂瘦腿的小男孩兒。后來她到歐洲去待了兩年,在那里完成學業,他們無法抑制住又驚又喜的心情同這位剛剛回國來的可愛姑娘恢復了舊交。兩個人都沒頭沒腦地愛上了她,但貝特曼很快就看出來她的心目中只有愛德華一個人。為了忠實于自己的好友,貝特曼退居到知心朋友的地位上。他度過了一段很長的痛苦時期,但他無法否認,愛德華交了這個好運是當之無愧的。他決計不使自己這么珍惜的友誼受到任何損傷,小心謹慎絕不讓自己對伊薩貝爾的感情外露。六個月后這對年輕人訂了婚,但是他倆年紀都還太輕,伊薩貝爾的父親決定至少要等愛德華畢業后再讓他們結婚。他們只好等上一年。貝特曼清楚地記得他們婚期前的那個冬天——冬天一過他們就舉行婚禮,接連不斷的舞會、戲劇欣賞會和非正式的歡宴,所有這些集會,貝特曼作為第三者,很少漏過一次。他對伊薩貝爾的眷戀并不因為她即將成為自己朋友的妻子而有所減少;她的笑容,她偶然對他說上一句開心話,她把他當作知心朋友而向他吐訴的衷情,永遠使他說不出來地高興。他帶著些自得心情暗自慶幸,他對他們的幸福并沒存有任何妒心。就在這個時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一家大銀行倒閉了,交易所掀起一場風波,愛德華·巴納爾德的父親發現自己破產了。一天晚上他回到家中,告訴他妻子他已經不名分文。晚飯后,他走進書房,開槍自殺了。
一個星期以后,愛德華·巴納爾德面色蒼白、疲憊不堪地來到伊薩貝爾跟前,請求她解除他們的婚約。她唯一的回答是用兩臂摟住他的脖子,眼睛里迸出了淚珠。
“別讓我更難過了,親愛的!”他說。
“你覺得我現在會讓你離開我嗎?我愛你?!?/p>
“我怎么還能請求你嫁給我呢。什么希望都沒有了。你父親絕不會允許的。我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
“我不在乎。我愛你?!?/p>
他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她。他必須馬上出去掙錢。他家的一位老友,喬治·布勞恩施密特愿意在自己的公司里給他個職位。布勞恩·施密特在南海經營商業,在太平洋的很多島嶼上都有代辦處。他建議愛德華到塔希提去,先干上一兩年,在當地他最好的經理手下學會經營不同貨品的貿易門徑,之后他可以在芝加哥給他一個職位。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他把這一切解釋清楚以后,伊薩貝爾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這個傻孩子,為什么不早說,故意叫我難受呢?”
她的話使他臉上泛上一層光彩,眼睛也亮了起來。
“伊薩貝爾,你的意思是不是準備等著我?”
“你不覺得你值得我等嗎?”她笑著說道。
“噢,別笑話我。我求你認真考慮一下??赡芤壬蟽赡昴亍!?/p>
“別擔心。我愛你,愛德華。你一回來我就和你結婚?!?/p>
愛德華的東家是個辦事干凈利索的人,他告訴愛德華,如果愿意接受他的安排,過一個星期就必須離開舊金山啟程遠航。愛德華和伊薩貝爾一起度過最后一個夜晚。一直到吃過晚飯,朗斯塔夫先生才說他要和愛德華說幾句話,把他領到吸煙室。事先,朗斯塔夫先生已經同意他女兒告訴他的這一決定,并沒有任何不滿的表示,愛德華想象不出他還有什么秘事要同他談??吹街魅松袂橛行擂危瑦鄣氯A自己也非?;艁y。朗斯塔夫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開始時只是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最后才把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
“我想你大概聽說過阿諾爾德·杰克遜這個名字吧?”他說,皺著眉頭掃了愛德華一眼。
愛德華猶豫了一會兒。他的誠實性格使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他寧愿諱莫如深的事。
“是的,聽說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當時我也沒太注意這件事。”
“住在芝加哥的人很少有不知道阿諾爾德·杰克遜的,”朗斯塔夫尖刻地說,“就是有人不知道,也不難找到樂意談論這個故事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兄弟嗎?”
“我知道?!?/p>
“當然了,我們已經和他多年沒有聯系了。他一找到脫身的機會馬上就離開這個國家了,我想這個國家也沒有因為失去他而感到有什么遺憾。據我們了解,這個人現在在塔希提。我勸你到那里以后,別同他接近。但是你如果聽見有關他什么消息的話,朗斯塔夫太太和我還是很希望你能把知道的告訴我們一下?!?/p>
“那是一定的。”
“我就想和你說這些。我敢說你一定愿意回到太太、小姐那邊去了。”
幾乎隨便哪個家庭都有這么一個成員,如果鄰居不提起的話,他們是很愿意把他忘掉的;隨著一兩代新人的出生和成長,這個人的怪誕行為會籠罩上一層浪漫色彩,這時他們的家庭日子就好過多了。但如果這個人一直還活著,再假如他的怪癖不是那種用一句“他心眼不壞,就是同自己過不去”就能寬恕的話——就是說,這個罪人沒有干過什么大壞事,只不過愛喝喝酒,或者拈個花惹個草,可以用這么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就遮飾過去的話,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對這個人閉口不談。朗斯塔夫一家人對阿諾爾德·杰克遜采取的就是這個對策。他們從來不提他,甚至他過去住過的那條街他們也從不涉足。他們心腸慈善,不忍看到他的妻子兒女為他做過的事受罪,多少年來一直在經濟上扶持著這一家人,但是卻有個默契,這家人一定得住在歐洲。他們做了一切能做的事,盡量把阿諾爾德·杰克遜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掉,但是他們心里卻非常明白,人們對這個人記憶猶新,正像他的丑聞最初暴露在目瞪口呆的人們面前那時一樣。阿諾爾德·杰克遜是個十足的敗家子,只要哪個家庭出了這么個人,全家就都要跟著倒霉。一個闊綽的銀行家,一個在自己的教會里盡人皆知的虔誠教徒,一個慈善家,一個大家都尊重的人物,這不只是由于他的社會關系(他的血管里流動著芝加哥名門貴族的藍色血液),而且也因為他本人的誠實品格。但是就是這么一個人,卻突然有一天因為犯了欺詐罪被逮捕了。經過審判揭露出的不法行為并不是那種可以解釋為一時不檢而誤入歧途,而是精心策劃、蓄謀已久的罪行。一句話,阿諾爾德·杰克遜是個惡棍。最后,當他被判七年徒刑送進教養所后,幾乎沒有人不說太便宜他了。
這最后一天晚上,當一對情侶分手時,兩人少不得海誓山盟一番。伊薩貝爾雖然淚眼盈盈,但相信愛德華對自己一片深情,心中還不無些許寬慰。她的感情非常復雜:一方面因為分離在即,傷心欲碎,一方面又因為他對自己的傾倒,又感到自己是幸福的。
這已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
分別以后,每班郵件他總有信寄給她;因為一個月只走一批郵件,所以前后一共只有二十四封信,這些信同任何一封情書沒有什么兩樣,充滿親昵、迷人的詞句,有時,特別是后來,很富于幽默,通篇情意纏綿。最初從信中可以看出,他很思念故鄉,一再表示他想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薩貝爾身邊。伊薩貝爾有些擔憂,急忙回信懇求他千萬忍耐一個時期。她害怕他會拋棄這次良機,貿然跑了回來。她不希望她的愛人缺乏毅力,她引用了下面這兩行詩勸誡他:
如果我不更愛榮譽,
就不能這么一往情深地愛你。
但是沒過多久他似乎就習慣下來了。伊薩貝爾發現他熱情越來越高,一心想把美國的工作方式介紹到那個被遺忘的角落,她感到非常高興。但是她是了解他的,到了一年年終——這是他必須在塔希提停留的最短期限——她料到自己不得不施展全部影響力勸阻他回來。如果他能夠徹底熟悉了他的業務,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再說,既然他們已經等了一年,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再等一年。這件事她同貝特曼·漢特談過,貝特曼一直是最樂于助人的朋友(在愛德華走后最初一段日子里,如果沒有他,她真不知道怎么打發日子),他們探討的結果是,一切都應以愛德華的前途為前提。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已不再提及回國的事了,這使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他簡直是塊美玉,對嗎?”她對貝特曼說。
“潔白無瑕。”
“從他來信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來,他很不喜歡那個地方,但他還是忍受下來,這是因為……”
她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貝特曼十分莊重地笑了一下——這是他非常迷人的一種表情——把她的話接下去。
“因為他愛你。”
“這使我感到自己配不上他?!彼f。
“你太好了,伊薩貝爾,你真的太好了。”
第二年也過去了,伊薩貝爾仍然每個月接到愛德華一封信,但是不久她就發現事情有些蹊蹺,他對回國的事竟閉口不談了??此麃硇?,倒仿佛他已在塔希提定居下來。更甚的是,給人的感覺是他不但定了居,而且竟然安居樂業了。她感到有些吃驚。之后,她又把他的來信,全部來信,反復重讀了幾遍。這次她著實迷惑不解了:她注意到字里行間有一種變化,以前她竟忽略了。后來的幾封雖然在充滿柔情蜜意和歡快情調這方面同最初的信沒有什么兩樣,但那語氣卻大不相同了。她對這些信里的幽默詞句隱隱約約有些懷疑,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對信中那些叫她捉摸不透的東西感到疑慮重重,她發覺信中頗有一些使她困惑不解的輕佻和浮躁。她不敢確定,現在給她寫信的愛德華還是不是她以前熟識的那個愛德華了。一天下午,剛好是從塔希提來的郵件到達的第二天,她和貝特曼駕駛著汽車走在路上,他對她說:
“愛德華沒告訴你他什么時候啟程回來嗎?”
“沒有,他沒提這個。我想也許他同你談過這件事?!?/p>
“只字未提?!?/p>
“你知道愛德華是怎樣一個人,”她笑著答道,“他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下次寫信,你如果想到的話,不妨問問他準備什么時候回來?!?/p>
她說話的語調是那么隨隨便便,只有貝特曼的敏銳的心靈才感覺得到她提出的是一個多么急切的請求。他默默地一笑。
“好吧,我問問他。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p>
幾天以后,又同他見面的時候,她注意到他有一件什么心事。自從愛德華離開芝加哥以后,他倆經常在一起。兩個人都十分惦念愛德華,只要一個人想談談這位不在身邊的老友,另一個一定是熱心的聽眾。結果是,伊薩貝爾了解貝特曼臉上的任何一種表情,想否認也沒有用,她的敏銳的天性一眼就把他看穿了。她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她,貝特曼心煩意亂的神色是同愛德華有關的,直到她逼著他承認這一點她才略略平靜了一些。
“情況是這樣的,”他終于吐露了真情,“我間接聽人說,愛德華已經不在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干事了。昨天我找了個機會問了問布勞恩施密特本人。”
“是嗎?”
“愛德華離開他們公司差不多快一年了?!?/p>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居然連一個字也沒提過!”
貝特曼沉吟了一會兒,但是他的話已經說了這么多,只好把余下的也和盤托出了。這使他感到非常為難。
“他是被解雇的。”
“天哪,是為了什么?”
“好像他們早就對他提出過一兩次警告,最后讓他離開了。他們的意思是他既懶惰又不稱職。”
“愛德華嗎?”
有那么一會兒,兩人誰也沒再開口。后來他看到伊薩貝爾在掉眼淚。他本能地握住她的手。
“啊,親愛的,別這樣,別哭,”他說,“我受不了?!?/p>
她在一陣心慌意亂中一直沒把手抽回來。他想盡力安慰她。
“簡直不可理解,是不是?愛德華不可能這樣。我想肯定是個誤會?!?/p>
她什么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他后來寫的那些信,你看沒看出有些奇怪?”她問,頭扭向一邊,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珠。
他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我從信里也看出他變了,”他坦言道,“好像把以前我非常敬佩的那種嚴肅認真的勁頭給丟了,簡直讓你覺得一切對他——嗐,都沒什么了不起。”
伊薩貝爾沒有回答。不知什么原因,她神色非常不安。
“可能下次他給你寫回信的時候會告訴你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們除了等待沒有別的法子。”
愛德華又寄給他倆一人一封信,信里仍然沒提到回來的事;但是他寫信的時候,他還沒接到貝特曼那封詢問的信。下次郵件也許會給這個問題帶來答案。下一班郵件又到了,貝特曼把他剛接到的信帶來給伊薩貝爾,但是用不著讀信,只要看一眼他的窘相就全明白了。她仔細把信讀了一遍,然后抿緊了嘴巴,又重新讀了起來。
“太奇怪了,”她說,“我看不太明白?!?/p>
“別人會想他是在和我開玩笑?!必愄芈f,臉唰的一下變得通紅。
“讀起來會給人這種印象,可這一定不是他有意這樣寫的。這太不像愛德華了。”
“他根本沒說回來的事?!?/p>
“要不是我對他的愛情一點也不懷疑,我會想……我不知道我會怎么想?!?/p>
直到這個時刻貝特曼才把他下午在腦子里醞釀成形的計劃講出來。他現在是他父親創建的公司的一個合股人,公司生產各式各樣裝配內燃機的車輛。他們準備在火奴魯魯、悉尼、惠靈頓等地設立經銷處,貝特曼自告奮勇代替本來打算派去的經理到這些地方走一趟。從惠靈頓回來的路上,途經塔希提,實際上塔希提也是必經之路,他可以去看看愛德華。
“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打算把它弄清楚,也僅此一著了?!?/p>
“噢,貝特曼,你真是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彼械?。
“你知道,世上沒有什么比你的幸福對我更重要的了,伊薩貝爾?!?/p>
她注視著他,把手伸給他。
“你真好,貝特曼。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的人。我怎么才能報答你呢?”
“我不要你的感謝,我只要你允許我幫助你?!?/p>
她垂下了眼皮,頰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色。她和他太熟了,已經忘記他是多么英俊了。他和愛德華一樣高大,體形勻稱,他皮膚黝黑,臉色有些蒼白,而愛德華卻面色紅潤。她當然非常清楚他很愛她。她心里很感動,對他有一種愛憐的感情。
現在貝特曼·漢特就是從這次旅行回來的。
公事占用的時間比他預料的要長一些,他有的是時間思索兩位朋友的事。他得出的結論是,愛德華不想回來絕不會是因為什么大不了的事,說不定是一種驕傲心理,立志要出人頭地以后再要求他崇拜的姑娘同自己結婚,但這種驕傲必須用說理的方法叫他戒除。伊薩貝爾情緒低落。愛德華一定要同他一起回芝加哥,馬上同她結婚??梢栽跐h特內燃機和汽車公司給他找個工作。雖然內心隱隱作痛,但當他想到自己作出這樣犧牲拼命為他最愛的兩位朋友爭到幸福,又不禁有些自豪。他這一輩子都不結婚了。等愛德華和伊薩貝爾有了孩子,他就當孩子的教父。再過多少年,等那兩個人都去世以后,他會講給伊薩貝爾的女兒聽,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如何愛過她的母親。貝特曼腦子里幻想著這樣一幅場景,眼睛不覺變得淚水模糊了。
為了要使愛德華感到意外,他事前并沒有打電報來。在塔希提登岸以后,他跟隨在一個自稱是鮮花旅館老板兒子的年輕人后邊,向這家旅館走去。當他想到他的朋友看到自己——一個最意想不到的客人——走進辦公室那種目瞪口呆的樣子,不禁咯咯地笑出聲來。
“順便問一下,”在路上走的時候他問那個年輕人,“你能不能告訴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愛德華·巴納爾德先生?”
“巴納爾德?”年輕人說,“這個名字我好像聽說過?!?/p>
“一個美國人。淺棕色的頭發,藍眼珠。他來這兒已經兩年多了?!?/p>
“當然了。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你是說杰克遜先生的侄子?!?/p>
“誰的侄子?”
“阿諾爾德·杰克遜先生的侄子?!?/p>
“我想咱倆說的不是一個人。”貝特曼冷冷地回答。
他嚇了一跳。太奇怪了,這位聲名狼藉的阿諾爾德·杰克遜在這地方居然還沿用他被判罪時的那個不光彩的名字!但是這個以他的侄兒身份出現的人又是誰呢?貝特曼一點兒也捉摸不透。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一個妹妹,并沒有兄弟啊?,F在貝特曼旁邊的年輕人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但聽起來還是摻雜著些外國腔調。貝特曼瞟了他一眼,發現他身上有許多自己開始沒有注意到的土著血統的特征。雖然不是有意如此,他的態度卻立刻變得矜持了。他們走進旅館。貝特曼把房間安置好,就叫人指點去布勞恩施密特公司的路。這家公司的辦事處在岸邊,面對與大海相連的咸水湖。八天的海上旅程使貝特曼非常高興又踏上堅實的土地,他在灑滿陽光的馬路上悠閑地向湖濱踱去。找到他要尋找的地址以后,他把一張名片遞進去。他被領著穿過一間高大的像是谷倉似的房子(這間房子兼作倉庫和店面),走進經理的辦公室,辦公室里面坐著一位大腹便便、戴著一副眼鏡的禿頂男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愛德華·巴納爾德先生?我知道他在你們這兒干過一段日子?!?/p>
“你是找他呀。我可不知道他現在在什么地方?!?/p>
“可是我知道他到這兒來工作是經過布勞恩施密特先生特別介紹的。我同布勞恩施密特先生很熟?!?/p>
這個胖男人向貝特曼投過一道懷疑的、灼灼逼人的目光。他向在倉庫里干活的那些男孩子中的一個喊道:
“我說,亨利,你知道巴納爾德現在在哪兒嗎?”
“他大概在卡麥隆商店干活吧?!蹦莻€人回答說,并沒有走出來。
胖子點了點頭。
“你出了這個地方向左拐,走三分鐘的路就到卡麥隆商店了?!?/p>
貝特曼猶豫了一下。
“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愛德華·巴納爾德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得知他離開布勞恩施密特公司真是太吃驚了。”
那個胖男人把眼睛瞇縫起來,一直瞇縫成一條線,死死地盯著貝特曼。貝特曼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甚至覺得臉都有些發燒了。
“我猜想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和愛德華·巴納爾德在某些問題上一定沒能取得一致的意見。”他回答說。
貝特曼不大喜歡那家伙的態度,于是他就站起身來,保持著自己應有的體面,說了兩句多謝打擾的客套話告辭了。他離開這個地方時帶著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剛才會晤的這個人有不少事可以告訴他,只是不想說罷了。他按照那人指點的方向走去,沒走多少路果然找到了卡麥隆商店。這是一家雜貨店,和他路上經過的半打左右小店鋪沒有什么兩樣。走進店門,他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愛德華。愛德華連外衣也沒穿,只穿著一件襯衫,正在量一塊棉布。貝特曼看到他正在做這樣一件卑微的工作大吃了一驚。但這時愛德華已經抬起頭來看到他,又驚又喜地喊起來了。
“貝特曼!真沒想到你到這里來了?!?/p>
他從柜臺后面伸出胳膊緊緊握住貝特曼的手。他的神色坦然自若,感到尷尬不堪的反而是貝特曼。
“等一下,我這就把這塊布包好?!?/p>
他非常老練地剪開手里的一塊料子,折起來包好,遞給一個黑皮膚的顧客。
“請到交款處去付錢吧?!?/p>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滿面笑容地轉向貝特曼。
“你怎么到這地方來了?哎呀,看見你我太高興了??熳?,老朋友,在這兒別拘束?!?/p>
“我們不能在這兒談話啊。到我旅館去吧。我想你脫得開身吧?”
最后一句話他是懷著某些顧慮說的。
“當然脫得開身。我們在塔希提做買賣不需要那么規規矩矩?!彼驅γ婀衽_后邊的一個中國人喊道,“阿林,老板來的時候,告訴他我有一個朋友剛從美國來,我出去和他喝一杯?!?/p>
“沒問題?!敝袊藵M面笑容地說。
愛德華穿上一件上裝,把帽子戴上,隨著貝特曼走出鋪子,貝特曼想把他要辦的正經事用輕松、詼諧的語調談出來。
“沒想到你在這兒干這個營生,給一個臟兮兮的黑人扯三碼半爛布頭兒?!彼χf。
“布勞恩施密特把我辭了,你知道,我想不拘干什么都一樣?!?/p>
愛德華的坦白叫貝特曼聽了非常吃驚,但是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拘謹一些,暫時不追問這個話題為妙。
“我想你干現在這事是發不了大財的?!彼f,語氣有些干巴巴。
“我也這么想??墒俏覓甑腻X喂飽肚子還是綽綽有余的,我倒也知足了?!?/p>
“兩年以前你不會這樣的。”
“我們總是越活越聰明嘛?!睈鄣氯A回答,心情顯然非常高興。
貝特曼瞟了他一眼。愛德華穿著一身寒酸的白帆布衣服,一點也不干凈,頭上戴的是當地制作的草帽。他比以前消瘦了,皮膚曬得黝黑,但肯定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顯得更灑脫了。可是在他的表情里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勁頭兒叫貝特曼覺得心里不安。他走起路來帶著一股貝特曼沒見過的意興勃勃的勁兒,他的舉止有些漫不經心。仿佛對什么事——說不上到底是對什么——非常高興。貝特曼對他的這種表現無法指責,心里卻感到惶惑莫解。
“天知道,他為什么這么洋洋得意?!彼底詥栕约旱馈?/p>
他們回到旅館,在陽臺上坐定。一個當侍者的中國人給他們拿來了雞尾酒。愛德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芝加哥方面的新聞,劈頭蓋臉地問了他朋友一大堆問題。他表現出的興趣又真摯又自然。但奇怪的是他的興趣并不專一,對許多不同的事情抱有同樣程度的關切。他熱切地打聽貝特曼的父親怎么樣,正像他急于想知道伊薩貝爾在做什么一樣。談起伊薩貝爾來,他絲毫也不尷尬,讓你弄不清她是他的親姐妹還是他的未婚妻。在貝特曼還沒有來得及品味愛德華談話的真正含義以前,他發現話題已經轉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親最近新建的大樓上來了。他決心把話題再拉回到伊薩貝爾身上,正當他尋找這樣一個時機的時候,他看到愛德華親熱地對一個人揮了揮手。一個男人從陽臺上向他們走來,但是貝特曼是背沖著他的,所以他看不到來的是什么人。
“來,這邊坐?!睈鄣氯A快活地說。
新來的人走近了。這人身材高大、瘦削,穿著白帆布衣服,一頭整齊的卷曲白發。他的臉也是又瘦又長,一只大勾鼻子,嘴巴卻生得很美,富于表情。
“這位是我的老朋友貝特曼·漢特。我告訴過你他的事?!睈鄣氯A說,嘴角上又一次浮現出笑容來。
“非常高興見到你,漢特先生,我過去同令尊很熟?!?/p>
這位陌生人伸出手來,親切、有力地握住年輕人的手,直到這時愛德華才通報他的姓名。
“阿諾爾德·杰克遜先生?!?/p>
貝特曼臉變得煞白,感到自己兩手冰冷。這就是那個開假支票被判過刑的人,這就是伊薩貝爾的舅父。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努力不使自己的慌亂窘勁兒流露出來。阿諾爾德·杰克遜眼光一閃一閃地打量著他。
“我敢說我的名字對你并不生疏。”
貝特曼不知道應該承認呢還是否認,他更為狼狽的是杰克遜和愛德華兩個人對他這種窘態好像都覺得很有趣兒。違拗他的本意,硬叫他認識一個他寧愿在這個島上遠遠避開的人已經夠背氣的了,更讓他受不了的是他看得出來這兩人明明是在拿他打趣。也可能他這個結論下得太早了一點兒,因為杰克遜緊接著就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同朗斯塔夫一家人很有交情。瑪麗·朗斯塔夫是我妹妹。”
現在貝特曼開始思忖,是否阿諾爾德·杰克遜居然以為他對芝加哥有史以來最大的一件丑事真的一無所知?杰克遜這時卻把一只手搭在愛德華的肩膀上。
“我不坐了,臺迪[2],”他說,“我還有點事。你們兩個小伙子還是晚上到我那兒去吃晚飯吧。”
“太好了?!睈鄣氯A說。
“謝謝你的好意,杰克遜先生,”貝特曼不冷不熱地說,“但是你知道我在這里只能停留很短的時間,我坐的那艘船明天就起航。我想要是你能見諒,我今天晚上就不去了?!?/p>
“噢,別胡說了。我來招待你一頓地方風味。我妻子做飯的手藝很不錯,臺迪會領你去的。早點兒來,可以看看落日。要是你們愿意的話,你們兩個人都可以在我那里過夜。”
“我們當然去,”愛德華說,“一來輪船,旅館晚上準吵翻了天;住在你家里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p>
“我不會放過你的,漢特先生,”杰克遜態度非常親切地繼續說,“我想聽聽芝加哥都有什么新聞,還有瑪麗的事?!?/p>
貝特曼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已點了點頭走了。
“我們在塔希提這地方要是想請客,你是辭不脫的,”愛德華笑著說,“此外,你還可以吃一頓這個島上的最豐盛的晚餐?!?/p>
“他剛才說他妻子的手藝很不錯,是什么意思?我湊巧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內瓦?!?/p>
“作為妻子來說,日內瓦路太遠了點兒,不是嗎?”愛德華說,“再說,他也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我想他剛才談到的是另外一個妻子吧!”
貝特曼半晌兒沒說話,他的臉相顯得很嚴肅,線條重重。但是在他抬起頭來,發現愛德華的眼睛里流露著一種感覺好笑的神色時,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阿諾爾德·杰克遜是個沒人看得起的家伙?!?/p>
“我怕讓你說著了?!睈鄣氯A笑了笑說。
“我不懂正經人怎么能同他有來往。”
“也可能我不是個正經人?!?/p>
“你是不是常同他在一起,愛德華?”
“經常在一起。我過繼給他做他的侄子了?!?/p>
貝特曼向前傾了傾身子,直勾勾地盯住了愛德華。
“你喜歡他?”
“很喜歡?!?/p>
“你難道不知道,這里的人難道都不知道,他造假支票,被判過刑嗎?他是應該從文明社會里被趕出來的啊。”
愛德華兩眼盯著從雪茄煙上升起的裊裊煙圈,煙圈一直飄到靜止的、彌漫著煙草香的空氣里。
“我想他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沉吟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說,“即使他對自己的過錯有所懺悔我看也不能取得人們的寬恕。他曾經是一個詐騙犯,欺騙過別的人;這種印象永遠也抹不掉了??墒俏疫€從來沒有碰見過哪個人和我更處得來。我現在知道的這些事都是他教會的?!?/p>
“他教會了你什么?”貝特曼大為吃驚地喊起來。
“如何生活?!?/p>
貝特曼忍不住笑出聲來。
“真是位高師。是不是因為他的諄諄教導你才丟掉大好前途而在一家不值十個小錢的雜貨鋪里站柜臺?”
“他的性格太了不起了,”愛德華一點也沒有發火,仍然笑著說,“也許你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我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了?!?/p>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和他共進晚餐,你可以死了這條心吧。說什么我也不會踏進那個人的門檻。”
“去吧,看在我的面子上,貝特曼。我們兩人是這么多年的朋友了,如果我求你一件事,你總不會拒絕吧?!?/p>
愛德華說話的語調里有一種貝特曼所不熟悉的東西。他那柔聲細氣的調子有一種奇特的說服力量。
“你要這么說的話,愛德華,看樣子我是非去不可了?!彼α艘幌隆?/p>
貝特曼另外還有考慮,這樣做也可以盡量了解一下阿諾爾德·杰克遜是怎樣一個人。事情非常清楚,這個人對愛德華有很大的影響,如果要把愛德華從他的手里奪回來,首先就要弄清楚,他為什么能左右著愛德華。貝特曼越同愛德華談下去,越覺得愛德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腳步應該謹慎一些,他下決心一定要把道路看清楚再宣布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貝特曼開始天南地北地隨便閑談起來,旅途中的見聞啊,辦成的幾筆交易啊,芝加哥政界的新聞啊,以及他們的這位、那位朋友和大學生活等等。
最后愛德華說他得回去再干一會兒活兒,他提議五點鐘來接貝特曼,一起乘車去阿諾爾德·杰克遜家。
“順便說一下,我本來一直覺得你該住在這家旅館,”當貝特曼同愛德華慢慢踱出旅館花園的時候,他開口說,“我知道這地方唯一高級一點兒的旅館就是這家了?!?/p>
“我可不住在這兒,”愛德華笑起來,“對我來說太奢華了。我在城邊上租了一間房子,又便宜又干凈?!?/p>
“如果我的記憶力不錯的話,在芝加哥的時候,你似乎對這些事不太看重啊?!?/p>
“哼,芝加哥!”
“你這是什么意思,愛德華?芝加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啊!”
“我知道?!睈鄣氯A說。
貝特曼很快地掃了他一跟,可是從愛德華的面孔上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內心思想。
“你什么時候回去?”
“我自己也常常琢磨這件事?!?/p>
他的這個回答和他所使用的口吻把貝特曼嚇了一跳,但是還沒容他叫愛德華解釋以前,愛德華已經對著一個駕著小汽車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歐亞混血兒招了招手。
“搭搭你的車,查理。”他說。
他朝著貝特曼點點頭就向停在前面幾步遠的汽車跑去,留給貝特曼一堆紛亂、困惑不解的印象要他慢慢地去清理。
愛德華再去找他時坐的是一輛一匹老母馬拉著的東搖西晃的破馬車,他們沿著海邊的馬路向前駛去。路兩邊都是種植園,種著椰子樹或是香子蘭;時不時地他們會看見一株碩大無朋的芒果樹,果實從濃密的綠葉里露出來,黃的、紅的、紫的。另外他們還不時瞥到一眼遠處的大海,一片平靜、蔚藍,還有一兩個為高大的棕櫚樹裝點得美麗非凡的玲瓏的小島。阿諾爾德·杰克遜的房子佇立在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條小路通上去。他們把馬卸下來,拴在一棵樹上,把馬車扔在路旁邊。對貝特曼來講,這種做事的方法太有點兒馬馬虎虎了。在他們向房子走去的路上,一個高高的、相貌端正的但年紀已不很輕的本地女人迎著他們走過來。愛德華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并把貝特曼介紹給她。
“這位是我的朋友漢特先生。我們到你家吃飯來了,拉薇娜?!?/p>
“太好了,”她說,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阿諾爾德還沒有回來?!?/p>
“我們先下去洗個澡。給我們拿兩條‘帕瑞歐’來吧?!?/p>
那個女人點點頭,走回屋子去。
“這人是誰?”貝特曼問道。
“噢,她是拉薇娜,阿諾爾德的妻子。”
貝特曼使勁抿住嘴,什么也沒說。不一會兒那個女人拿著一捆東西走回來交給了愛德華。他們倆順著一條陡峭的小路向海灘上一叢椰子樹走去。脫掉衣服以后,愛德華教他的朋友如何把這塊叫作“帕瑞歐”的紅棉布當作浴褲圍在腰上。沒過一會兒這兩人已經在暖洋洋的、并不很深的海水里潑弄得水花四濺了。愛德華的興致非常高。他笑著、喊著、唱著,活脫兒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貝特曼過去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快活過。后來他們躺在沙灘上,在清澈純凈的空氣里抽著煙,愛德華興高采烈的勁兒和歡樂的情緒簡直叫人無法抗拒,由不得你看著不心動;貝特曼簡直有點害怕了。
“你好像覺得生活是一片歡樂?!彼f。
“就是這樣么。”
他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阿諾爾德·杰克遜走來了。
“我知道我非得來接你們這兩個孩子不可,”他說,“洗得痛快吧,漢特先生?”
“太好了?!必愄芈f。
阿諾爾德·杰克遜這時已經脫去了他那身整潔的帆布服,只在胯下纏著一條“帕瑞歐”,赤著腳。他的身體被陽光曬得黝黑,長長的卷曲的白頭發和一張苦行僧似的面龐配著這種當地服裝使他看起來又古怪又有趣,但是他自己卻一點兒也不理會,舉止非常自然。
“你們要是收拾好了,我們就上去吧。”杰克遜說。
“我這就穿上衣服。”貝特曼說。
“怎么,臺迪,你沒有給你朋友拿一條‘帕瑞歐’來嗎?”
“我想他還是愿意把衣服穿上?!睈鄣氯A笑著說。
“我當然得穿上衣服。”貝特曼的口吻很嚴峻。在他還沒把襯衫穿好之前,他看見愛德華已經把腰部纏好,站在那里準備走了。
他又問愛德華:“你不穿鞋不嫌走路扎腳嗎?我下來的時候就發現路上石頭可不少??!”
“哦,我已經習慣了?!?/p>
“從城里回來換上‘帕瑞歐’真是太舒服了,”杰克遜說,“你要是在這里待下去的話,我一定推薦你學會穿這種玩意兒。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合理的服裝了。既涼快,又方便,還非常經濟?!?/p>
他們回到上面的房子,杰克遜把他們領進一間大屋子,墻壁粉刷得雪白,天花板是露天的。屋子里飯桌已經擺好,貝特曼發現擺的是五個人的餐具。
“夏娃,過來讓臺迪的朋友看看你,然后給我們兌點雞尾酒?!苯芸诉d喊道。
這以后,他把貝特曼領到一個比較低的長窗子前面,“往外邊兒看看,”他說,做了個戲劇性的手勢,“好好看一下。”
房子外面,椰樹林順著陡峭的山坡迤邐而下,一直延伸到海濱,海水在夕陽余暉映照下呈現出鴿子胸脯一樣變幻莫測的柔和色彩。稍遠一點是一個小港灣,兩旁佇立著一簇簇土著居民的茅屋;靠近一塊礁石的地方有一只獨木舟,輪廓鮮明,幾個土著正在船上捕魚。再遠一些,可以看到太平洋巨大、平靜的水面。二十英里以外,則是那個名叫莫里亞的仙境般的島嶼,虛無縹緲,宛如詩人馳騁的幻想編織的一塊錦緞。太美了,貝特曼看得簡直出神了。
“我從來沒領略過這樣美麗的景色。”他終于說了一句話。
阿諾爾德·杰克遜站在那里,注視著前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夢幻的柔情。他的瘦削的、沉思的面孔顯得非常莊嚴。貝特曼看了一眼這張臉,再一次注意到它是那樣強烈地給人以超脫的感覺。
“美,”阿諾爾德·杰克遜低聲說,“一個人很少面對面地看到美。好好看看吧,漢特先生,你現在所看到的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因為這一時刻轉瞬即逝,但是它在你心里將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你接觸到了永恒?!?/p>
他的聲音深沉,好像發著回響。他吐露的言詞似乎是最純潔的理想主義,貝特曼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現在和自己說話的這人是個罪犯,是個沒人心的騙子。愛德華這時卻好像聽見有什么聲音,一下子扭轉了身子。
“這是我女兒,漢特先生?!?/p>
貝特曼和她握了握手。她生著一對晶瑩的黑眼睛,緋紅的嘴唇帶著盈盈笑意;但是她的皮膚是棕色的,卷曲的長發波浪般地披在肩上,像石墨一般烏黑。她只穿了一件紅棉布的寬松的長衫,光著腳,頭上戴著一個香氣襲人的白花編的花冠。她的樣子非常可愛,好像波利尼西亞傳說中的泉邊女神。
她稍有些羞澀,但是更加扭捏不安的卻是貝特曼。對他說來,整個環境叫他困窘不堪,就是看著這個空氣精靈般的窈窕姑娘拿著一個調酒器熟練地一杯又一杯地調制雞尾酒時,心情也沒有好多少。
“讓咱們的酒勁頭大一點,孩子?!苯芸诉d說。
她把酒倒好后,甜甜地笑了一下,遞給三個人每人一杯。平日貝特曼對自己摻和雞尾酒的技巧不無自豪之感,可是在他嘗了一口手里的酒以后,發現味道那么精美,也著實有些吃驚。杰克遜發現客人不自覺地流露出贊賞神情,驕傲地呵呵大笑起來。
“還不壞吧?我親自教會這孩子的,過去在芝加哥的時候,我曾經想,論調酒的本領全城沒有一個酒侍配給我打下手。我在教養所里沒事可做,常常琢磨雞尾酒的新配法解悶兒,可是講到真正的好酒,再也沒什么比得上不帶甜味的馬提尼的了。”
貝特曼覺得仿佛有人在他的胳臂肘的麻筋上狠狠打了一拳,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但是在他還沒能想起該說句什么話的時候,一個土著小男孩已經端進一大碗湯來。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來開始吃飯。阿諾爾德·杰克遜的這番話好像在他自己心里引起了一連串往事,因為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他在獄中的日子來。他談得那么自然,沒有一點兒怨意,就好像在講自己在國外上大學的經歷。他總是朝著貝特曼講話,貝特曼開始覺得不知所措,后來簡直狼狽不堪。他看到愛德華的眼睛始終盯著自己,目光里閃耀著感到好笑的光亮。他突然感到杰克遜是在耍弄他,臉不由漲得通紅,之后他又覺得事情如此荒誕——想不出杰克遜這一舉動有什么理由——他又冒起火來。阿諾爾德·杰克遜的臉皮太厚了——沒有別的什么詞可以形容他了——而且麻木不仁,不管是假裝的還是真實的,真是太沒廉恥了。菜肴不斷地遞上來。貝特曼被逼讓著品嘗各種奇怪的食品,生魚,和他叫不出名字的一些東西;只是由于教養他才不得不吞下去。可是他發現這些東西非??煽冢挥X大為吃驚。之后又發生了一件事,貝特曼認為這是整個這天晚上最叫他尷尬的了。他面前擺著一個小花環,純粹為了找話說,他隨口評論了一句。
“這是夏娃給你編的花冠,”杰克遜說,“我想她太害羞了,不好意思親自給你?!?/p>
貝特曼把花環拿到手里,對那姑娘說了幾句客氣的感謝話。
“你得把它戴上。”她笑著說,臉微微一紅。
“戴上?這可不成?!?/p>
“這是我們這里的一個非常迷人的習俗。”阿諾爾德·杰克遜說。
他前邊也放著一個,他把它戴在頭上。愛德華也把自己前面的花冠戴上。
“我想我這身衣服不適宜于戴這個。”貝特曼有些不安地說。
“你要不要一條‘帕瑞歐’?”夏娃馬上接口說,“我馬上就給你取一條來?!?/p>
“不,不,謝謝你。我這樣蠻好?!?/p>
“教給他怎樣戴,夏娃?!睈鄣氯A說。
一瞬間貝特曼恨起他這位最要好的朋友來了。夏娃從桌子旁站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把花冠戴在他的黑頭發上。
“你戴著真漂亮,”杰克遜太太說,“你看漂亮不漂亮,阿諾爾德?”
“漂亮極了?!?/p>
貝特曼的每一個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
“真可惜天已經黑了,”夏娃說,“不然我們可以給你們三個人拍一張合影?!?/p>
貝特曼感謝自己的星宿,幸虧天已經黑了。他想他穿著這套藍色嗶嘰西裝,系著高領——一副紳士派頭——可頭上頂著一個出洋相的花環,看起來一定是個十足的傻瓜。他心里簡直火冒三丈,他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這么大的克制力,因為他需要始終保持著一副樂呵呵的笑臉??匆娔莻€坐在桌子盡頭上的老頭兒,半裸著身子,漂亮的白發上戴著一頂花冠,一副圣徒般的臉相,貝特曼的氣不打一處來。他現在這個處境簡直叫他急也不是惱也不是。
晚餐結束了。夏娃和她母親留下來收拾桌子,三個男人坐在外面露臺上。天氣很暖,空氣里彌漫著夜間開放的一群白花的香氣。晴朗無云的空中一輪滿月緩緩移動,在廣闊的海面上映出一條通路,直通向永恒的浩瀚無垠的國土。阿諾爾德·杰克遜開口談起來。他的嗓音渾厚,像音樂一樣。他談的是這里的土著人民和他們古老的傳說。他給他們講過去的傳奇,講探索未知的冒險,講愛情和死亡、仇恨和復仇。他談到發現那些遙遠的島嶼的冒險家,談到在那些島上落戶定居的水手,這些人和一些酋長的女兒結了婚,也談到那些在銀色海岸邊過著各式各樣生活的流浪漢。貝特曼開始時強忍著自己滿肚子的不高興陰沉著臉聽著,但是不大一會兒,他就被杰克遜話語中的一種魔力吸引住,著了迷似的連身體都不動了。傳奇的幻影使平凡庸俗的日常生活黯淡無光。難道他忘記了杰克遜的伶嘴俐舌了嗎?難道他忘記了杰克遜就是憑這張巧嘴騙取了輕信他的公眾大筆錢財?就是憑這張巧嘴使自己幾乎逃脫了法網嗎?再沒有誰比他更能說會道了,也再沒有誰比他懂得怎樣講話更能引人入勝了。但是突然間他站起身來。
“好了,你們兩個孩子很久沒有見面了。我得讓你們好好聊聊。什么時候你想睡覺,臺迪會領你去你的房間?!?/p>
“啊,可是我沒有想到在這里過夜啊,杰克遜先生?!必愄芈f。
“你會發現這里更舒服些,我們到時候會早一點叫醒你?!?/p>
非常禮貌地握了握手后,阿諾爾德·杰克遜神態莊嚴,像身披法衣的大主教似的離開了他的客人。
“當然了,你要是實在不想住在這里,我就駕車送你回巴比特鎮,”愛德華說,“但是我還是勸你住下。清晨走這條路那才叫妙呢?!?/p>
有好幾分鐘兩個人誰也沒說話,貝特曼在盤算該怎樣開始這場談話。這一天的經歷使他覺得這場談話更有必要進行了。
“你什么時候回芝加哥?”他突然問道。
愛德華片刻沒有回答。之后他懶洋洋地轉過身來看著他的朋友,笑著說:
“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回去了?!?/p>
“我可真不明白,你這是什么意思?”貝特曼喊了起來。
“我在這里很幸福。再改變生活不是太蠢了嗎?”
“天哪,你不能在這里住一輩子???這不是正經人過的生活。這種生活跟死也沒有什么兩樣。哎呀,愛德華,趁現在還不太晚,你立刻就走吧。我已經覺得有些事不對頭了。這個地方把你迷住了,你已經被邪惡的勢力抓到掌心里,但是只需要你狠一下心,還是可以掙脫的。一旦你擺脫了這個環境,你就會感謝一切神明的。你會像一個吸鴉片的人把煙戒掉一樣。你會明白這兩年來你一直在呼吸著有毒的空氣。當你的肺葉再重新呼吸到故鄉的新鮮、潔凈的空氣,你想象不到那會使你多么舒暢?!?/p>
他說得很快,因為激動,一句話緊跟著另一句話脫口而出,他的聲音充滿了真摯和熱情。愛德華被感動了。
“你這么關心我,老朋友,太感謝你了。”
“愛德華,明天跟我走吧。你從一開始到這地方來,就是個錯誤。你不該過這種生活?!?/p>
“你跟我說這種生活、那種生活,可是你認為一個人怎樣才能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呢?”
“那還用問?我認為這個問題只能有一個答案。要取得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只有恪盡職守,辛勤工作,不辜負地位職分對一個人的期許。”
“那么什么是他的酬報呢?”
“酬報是,他感覺到自己已經達到起初立志從事的事業?!?/p>
“這對我說來簡直有點高不可攀了。”愛德華說,貝特曼借著夜晚的微光看到他正在微笑,“我怕你會認為我已經墮落到可悲的地步了。現在有些事情,三年以前我敢說對我來講也是無法容忍的?!?/p>
“你是從阿諾爾德·杰克遜那里學來的嗎?”貝特曼帶著些鄙夷的神情問。
“你不喜歡他?或許根本就不能希望你會喜歡他。我剛到這兒也和你似的,和你一樣對他懷著偏見。他不是一個一般的人。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并不隱瞞他坐過牢的事。我看不出他對坐牢,或者對讓他坐了牢的那些罪惡感到悔恨。我聽到他唯一抱怨過的事就是出獄以后健康受到損害。我想他這個人是不知道什么叫懊悔的。他完完全全沒有道德觀念。他把一切事都看作理所當然,對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毫不例外。他為人慷慨大方,心腸慈善?!?/p>
“他一直如此,”貝特曼打斷了他的話,“對待別人的錢財很慷慨。”
“我發現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我根據自己對一個人的印象來評判他,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嗎?”
“結果是你分不清是非善惡的界限了?!?/p>
“不是的,在我心里頭,這種界限同過去一樣劃得很清楚,我感到有些混亂的只不過是好人和壞人的界限罷了。阿諾爾德·杰克遜是一個做好事的壞人呢,還是一個做壞事的好人呢?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也許我們把人同人之間的界限區分得太清楚了。也許我們當中那些最大的好人實際上卻是罪人,而那些最壞的人倒是圣徒。誰能知道?”
“你永遠也不能說服我,叫我把白的看成黑的,把黑的看成白的。”貝特曼說。
“我肯定做不到,貝特曼?!?/p>
貝特曼不明白,為什么愛德華在附和他的看法時嘴角上掠過一絲笑容。愛德華沉默了一分鐘。
“我今天早上見到你的時候,貝特曼,”他又開口說,“我好像看到了兩年以前的我。同樣的假領,同樣的皮鞋,同樣的藍色西裝,同樣的精力充沛。一點不錯,同樣也是立下了壯志。天哪,我那時候勁頭兒多么足?。∵@地方那種半死不活的辦事方式叫我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我各處走了走,不管走到哪兒都看到前途大有可為,可以大干一場。這里是能夠狠做大筆買賣的。這里的椰子干為什么要用麻袋裝到美國再榨油呢?我覺得太荒唐了。如果在當地提煉,利用廉價的勞動力,又省了運費,不是合算得多嗎?我好像已經看到巨大的工廠在島上巍然聳立起來。還有這里加工椰子的方法我也覺得笨得要死;我發明了一種裂殼剝肉的機器,每小時可以加工二百四十只椰果。這里的港口也不夠大。我做了擴建港口的計劃,再組織一個辛迪加購置土地,為到這里來的旅客興建兩三個大旅館,帶露臺的住房。我還有一個為從加利福尼亞州招攬游客改善輪船服務行業的方案。二十年之后,這里再不是這個半法蘭西式的懶洋洋的巴比特小鎮了,我看到的是一個美國式的繁華城市,十層高的大廈、電車、劇場、歌劇院,還有股票交易所和一位市長。”
“你要干啊,愛德華,”貝特曼喊了一聲,一下子興奮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既有策略又有本領。我說,你可以成為澳大利亞和美國之間最富有的人了?!?/p>
愛德華咯咯地笑了。
“可我不想?!彼f。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想要錢,不想發財,發幾百萬的大財?你知道你可以拿這筆錢做什么嗎?你知道它能帶給你什么權力嗎?如果你自己不把錢放在眼里,想想你能用它做什么,為人類的繁榮開辟新渠道,給成千上萬的人創造就業的機會。你剛才那番話在我腦子里喚起一幅幅的圖景,弄得我都發暈了。”
“那么你就坐下吧,我親愛的貝特曼,”愛德華笑起來,“我的椰果破碎機永遠也不會有人使用,據我看來,巴比特懶散的街市上也永遠不會行駛電車。”
貝特曼咕咚一聲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彼f。
“我也是一點點才明白的。我逐漸喜歡起這里的生活來,喜歡這里的安閑懶散,喜歡這里的人們,他們個個性格溫順,永遠帶著歡樂的笑臉。我開始思索起來。我以前從來沒有時間考慮到這些事。我也開始讀起書來了。”
“你從來就沒有停止讀書啊?!?/p>
“我那時讀書是為了應付考試,為了在談話的時候能夠賣弄自己。我為了學問而讀書。在這里我學會了為興趣而讀書。我學會了聊天。你知道嗎?聊天是生活的一個很大的樂趣,但是聊天需要閑暇,過去我一直太忙碌了。逐漸地,過去對我非常重要的那種生活開始變得毫無所謂了,庸俗不堪了。那種沒時沒晌的掙扎奮斗、忙忙碌碌有什么用呀?現在我一想起芝加哥就看到一座灰暗的城市——到處是石頭砌的房屋,就像一座監獄——還有無盡無休的喧囂吵鬧。而所有那一切活動到底是為什么呢?在那里人們能夠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嗎?我們到這個世界上來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匆匆忙忙地趕著上班,一小時也不停地從早忙到晚,然后急著回家,吃晚飯,再上劇場?難道我就必須這樣虛擲我的青春?要知道,青春是轉瞬即逝的,貝特曼。當我年老的時候,我還能盼望什么呢?還是那一套——早上匆匆忙忙地上班,一小時也不停地工作到天黑,然后趕回家去吃晚飯,上劇場嗎?如果想賺錢的話,這倒也值得一做;我不知道,這要看一個人的天性了。但是如果你不想賺錢的話,還值得這樣做嗎?我自己的生活想過得比這個更有意義一些,貝特曼?!?/p>
“你在生活中最珍貴的是什么呢?”
“我恐怕你會笑我的。真、善、美?!?/p>
“你認為這些你在芝加哥得不到嗎?”
“或許有人能得到,我可不成。”現在輪到愛德華跳起來了,“我告訴你,每當我想起過去那種生活的時候,我就感到毛骨悚然,”他激動地喊起來,“想到我幸而逃避掉的危險,我簡直嚇得發抖。我以前從不知道我還有靈魂,直到在這里我才找到。如果我一直是有錢的人,我就可能永遠失去靈魂了?!?/p>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這么說,”貝特曼氣憤地喊道,“這個問題是我們過去常常討論的?!?/p>
“是的,我知道。那簡直和聾啞人討論和弦一樣,毫無意義。我永遠也不回芝加哥了,貝特曼?!?/p>
“那伊薩貝爾怎么辦?”
愛德華走到涼臺邊上,向外傾著身子,專心致志地凝視著迷人的藍色夜空。當他又一次轉過身的時候,臉上掛著微笑。
“對我來講,伊薩貝爾實在太好了。我崇拜她勝過我見過的任何一位女性。她非常聰明,內心的善良也不亞于外表的美麗。我敬佩她充沛的精力,她的雄心壯志。她生到世界上來就是為了享受成功的。我一點也配不上她?!?/p>
“她可不這樣想?!?/p>
“但是你必須把我的話告訴她?!?/p>
“我?”貝特曼喊道,“你找誰做這件事都可以,就是別找我。”
愛德華背對著皎潔的月光,看不見他的臉。他會不會又在竊笑呢?
“貝特曼,你想把什么事瞞著不告訴她是沒有用的。她的腦子非???,不出五分鐘就把你心里的事都摸透了。你最好還是一和她見面就把實情全部告訴她吧。”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當然我要告訴她我見到你了?!必愄芈行├Щ蟮卣f,“老實講,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講。”
“告訴她我一事無成。告訴她我不但很貧窮而且我還安于貧窮。告訴她我因為懶散、干活不專心被解雇了。告訴她今天晚上你見到的一切,我同你講的一切。”
突然閃現在貝特曼腦海里的一個念頭逼著他跳了起來,使他帶著無法控制的焦灼站到愛德華面前。
“老天啊,你不想同她結婚嗎?”
愛德華神情嚴肅地看著他。
“我絕不能要求她廢除婚約,給我自由。如果她希望我恪守誓言,我將盡力做一個好丈夫,愛她的丈夫?!?/p>
“你想叫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嗎,愛德華?天啊,我不能。這太可怕了。她做夢也沒想到過你不想同她結婚了。她愛你。我怎么能讓她蒙受這樣一個打擊?”
愛德華又笑了。
“你自己為什么不同她結婚,貝特曼?你已經愛了她那么長時間了。你們倆太合適了。你會帶給她幸福的?!?/p>
“別和我說這個話,我受不了。”
“我自己甘愿退讓,貝特曼。你是一個更好的人。”
愛德華的語調使貝特曼很快抬起頭來,但是愛德華的眼睛非常嚴肅,臉上也沒有笑容。貝特曼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感到困窘不堪,他懷疑愛德華會不會猜疑他來塔希提是懷著一個特殊的任務。但是盡管他知道這個想法很可怕,卻又掩蓋不住心頭的狂喜。
“如果伊薩貝爾寫信來解除了同你的婚約,你預備怎么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吞吞地說。
“活下去?!睈鄣氯A說。
貝特曼非常激動,竟沒有聽清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穿的是通常的衣服,”他有些氣惱地說,“你做出的是一件命運攸關的決定,而你穿的這件怪里怪氣的衣服卻讓人覺得你是在信口開河?!?/p>
“我向你保證,我穿著‘帕瑞歐’,戴著玫瑰花花冠可以和戴著高頂帽、穿著長禮服一樣嚴肅認真?!?/p>
貝特曼這時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愛德華,你不是為了我的緣故才這樣做的吧?我自己也說不清,但是這件事可能使我的將來發生重大的變化。你不是為了我在犧牲自己吧?你知道,這是我不能忍受的。”
“不,貝特曼。我在這兒已經學會不再犯傻,也不再多情善感了。我希望你和伊薩貝爾幸福,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這個回答多少有些使貝特曼感到心寒。這里面有點嘲諷的味道。如果叫愛德華表現出高尚的風度他就不會感到歉疚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準備安心在這里浪費掉自己的生命?這簡直等于自殺。我想到咱們剛出學校大門時你那番理想抱負,而現在你卻甘心在一家小雜貨店站柜臺,簡直太可怕了!”
“啊,我只是暫時湊合一下,我正在積攢很多極寶貴的人生經驗。我腦子里還有一個計劃。阿諾爾德·杰克遜在玻毛塔斯群島有一座小島,離這里大概有一千英里遠,一座環形島嶼,環抱著一個咸水湖。他在那里種了椰子樹林,他已經答應把它送給我了?!?/p>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貝特曼問道。
“因為如果伊薩貝爾解除了我們的婚約,我就和他的女兒結婚?!?/p>
“你?”貝特曼簡直被這個消息震駭住了,“你不能同一個混血兒結婚,你還不至于這么發瘋吧?”
“她是個好姑娘,這么溫順、討人愛。我想她會使我幸福的?!?/p>
“你愛上她了嗎?”
“我不知道,”愛德華沉思著回答,“我現在愛她同我以前愛伊薩貝爾不一樣。我崇拜伊薩貝爾,我認為她是我遇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姑娘,我連她的一半也不如。我對夏娃的感情就不同了。她就像一朵異鄉的花朵,需要你來保護不受寒風吹襲。我想保護她。而伊薩貝爾是用不著誰來保護的。我想夏娃愛我是愛我這個人,不是為了我以后會如何如何。不管今后我怎么樣,我都不會使她失望。她對我非常合適。”
貝特曼什么也沒有說。
“明天咱們還得早起,”愛德華最后說,“我們實在該睡覺了?!?/p>
這時貝特曼才開始講話,他的聲音中流露出真實的痛苦。
“現在我的腦子全亂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到這兒來是因為我覺得這里一定出了點兒什么事。我想你沒有達到最初的目的,因為失敗沒有臉回去。我絕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我感到太遺憾了,愛德華。我太失望了。我本來希望你會做出一番事業來。看到你這樣可悲地浪費你的才華、青春,錯過良機,我難過極了。”
“別憂傷,老朋友,”愛德華說,“我并沒有失敗。我成功了。你想象不出我多么熱切地想投入生活,生活對我來說多么充實、多么有意義。當你同伊薩貝爾結婚以后,有時你會想起我來的。我將在珊瑚島上蓋一所房子,我要住在那兒,照看我的椰子樹——用他們干了無數年的老法子取出椰殼里的果肉——我將在我的花園里種植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我還要捕魚。有的是工作讓我不得停閑,我不會感到厭煩無聊。我會有我的書籍、夏娃,也有孩子——更重要的是,我希望,我會有千變萬化的海洋和天空,清新的黎明、燦爛的落日和壯麗輝煌的夜晚。我會在不久以前還是一片荒野的土地上開墾出一個花園。我將會創造出一些東西來。歲月不知不覺地流逝,當我年紀老了,回首一生,我希望我過的是樸實、寧靜、幸福的生活。盡管沒有什么大作為,我將也是在‘美’中過此一生。你是不是認為我滿足于這一些東西太沒有志氣了?我們知道,假如一個人得到了整個世界卻丟失了自己的靈魂,那他是沒有什么意義的。我認為我已經獲得了我的靈魂了。”
愛德華把他領到一間安放著兩張床鋪的屋子里,自己倒頭躺在一張床上。十分鐘以后,貝特曼從他那像孩子似的平靜、均勻的呼吸中,知道他已經入了夢鄉。但是貝特曼自己卻平靜不下來。他心里一直亂糟糟的,直到晨曦像幽靈似的靜靜爬進屋子,他才入睡。
貝特曼把他的這個長故事給伊薩貝爾講完了。除去他覺得可能傷害她感情或者使自己顯得太可笑的部分外,他什么也沒有隱瞞。他沒告訴她自己曾被逼著戴上花環坐在餐桌旁,也沒告訴她一旦愛德華和她解除婚約就準備同她舅舅的女兒結婚的事?;蛟S伊薩貝爾的直覺力比他了解的更為敏銳,因為他越往下講這個故事,她的目光越冷靜,嘴唇也抿得越緊。時不時地她仔細盯他兩眼,如果他不是這么專心致志地敘述故事,他會琢磨一下她的這些表情的。
“那個姑娘長得什么樣?”當他結束以后她問道,“我是說阿諾爾德舅舅的女兒。你覺得我和她的長相有相似的地方嗎?”
貝特曼對這個問題感到有些吃驚。
“我沒看出來。你知道,除了你我從來不仔細看別人的長相,我也從來不想有誰長得像你。”
“她漂亮嗎?”伊薩貝爾說,因為他說的話露出了笑容。
“我想挺漂亮。我敢說有些男人會說她長得很美?!?/p>
“好,這沒什么要緊。我想我們沒有必要議論她了?!?/p>
“你預備怎么辦,伊薩貝爾?”他接著問。
伊薩貝爾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仍然戴著愛德華在訂婚的時候送給她的戒指。
“我當時沒有讓愛德華解除婚約是因為我覺得這件事可以鼓起他的勁兒來。我想用這個激勵他。我當時想,如果還有什么事能夠鼓勵他干出一番事業來,那就是讓他想到我是愛他的。我已經盡了我的力量了。沒有希望了。如果我今天不面對現實,我就太軟弱了??蓱z的愛德華,他沒有害人的心意,只不過同自己過不去。他是個很好的人,只不過缺少點兒什么,可能缺乏的是骨氣吧!我希望他幸福?!?/p>
她褪下手上的戒指,把它放在桌上,貝特曼注視著她,心急促地跳動著,幾乎喘不上氣來。
“你太好了,伊薩貝爾,你真的太好了?!?/p>
她笑了,站起身來,把手伸向他。
“你為了我做了這么多事,叫我怎樣感謝你呢?”她說,“你為了我出了大力,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信賴你?!?/p>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美麗過。
“啊,伊薩貝爾,為了你我可以做比這個多得多的事。你知道我對你的唯一請求就是允許我愛你,為你做事。”
“你是個堅強的人,貝特曼,”她嘆了口氣說,“你給我一種很舒服的感覺,讓我覺得可以信賴你。”
“伊薩貝爾,我非常愛你?!?/p>
他自己也不了解怎么會靈機一動,突然把她抱在懷里。她一點也沒有推拒,只是笑盈盈地看著他的眼睛。
“伊薩貝爾,你知道從我第一天看見你,我就想娶你做我的妻子?!彼钋榈卣f。
“那你為什么不向我求婚呢?”她說。
她也是愛他的。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把可愛的嘴唇送過去讓他親吻。當他這樣把她抱在懷里的時候,眼前浮現出一幅圖景:漢特內燃機和汽車公司聲望越來越高,規模越來越大,占地一百英畝,生產出幾百萬臺內燃機。另外他還看到他收集了大量名畫,整個紐約城的收藏家都為之瞠目。他將戴上一副玳瑁眼鏡。而伊薩貝爾,在貝特曼的雙臂那甜絲絲的環抱下,則幸福地噓著氣,她想到的是她將有一座富麗堂皇的房子,擺滿了古老的家具,她將在這里舉辦音樂會、舞會,和只有最最上流的客人才有資格參加的宴會。貝特曼應該戴一副玳瑁鏡框的眼鏡。
“可憐的愛德華?!彼@道。
[1] 見《圣經·舊約·傳道書》,“將你的糧食撒在水面,因為日久必能得著”。
[2] 愛德華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