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南街追雨落spiritlove
- 試卷愛金合歡鴨
- 11759字
- 2025-01-25 22:10:12
阿涵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躺在一片平坦的草原上。這草原的范圍非常小,草原之外是無限的天空和無限的云,天空是湛藍色的,云是乳白色的,站在草原上方向下望去,她所在的草原只是偌大藍色海洋中一點小小的黃綠色陸地。
她身下是一座空島,整個空島除了塑料質地的黃綠色小草和她自己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事物。太陽光傾瀉下來的時候這里是溫暖的,寧靜祥和的氛圍,云遮擋住太陽后,周圍暗淡下來,空島變得冷清,可是在云離開后,又呈現了寧靜祥和的氛圍。
她不擅長解夢,至少當時沒有想到這一層,身處奇妙之景中的她只是在無意識地思考夢中事物出現的意義,存在的意義,消失的意義,她覺得,這里的一切是這么平靜,像她過去的生命,平靜,直到死了的那一天。
然后她醒了。
睜開眼,天空變成了現實,仿佛自己置身于五千米高空,周圍只有高層云,云下的陸地世界消失不見。
現實的景色比她夢中遇到的浪漫一萬倍。
天空的背景是一張巨大的帶有藍色條紋的布,棉花糖和冰晶還有類云狀物質一同構成了云彩,而星星呢?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星星都閃耀著光輝——雖然也沒有多少顆星星,組成不了星海,只能充當偶爾的不太明顯的天空之布的點綴罷了,太陽與月亮則是這張布上的一塊白色的補丁,它們都散發著光,光跑掉了以后,太陽就褪掉了它顏色中的大多數,只剩下了金黃,月亮只剩下了銀灰。
云端之上漂浮著的白道道兒是流星,云端之下漂浮著的是大大小小的透明氣泡,最小的有西瓜那么大,最大的有房子那么大,當然還有彩虹的存在,彩虹介于云端之間,是連接著云的橋梁。我們先前所說的藍色的布,其中下端被大自然的能工巧匠粉刷出來,亮粉色、品紅色、橘黃色組成的長串漸變紋,隨著光的流動很自然地來到了上方,這是一天最后的晚霞。
她望向腳下,她現在坐在一只巨大的“轉運使者”腦門上,周圍和她同在的還有白澤,他正在望向遠方。
他們在高空中,猶如馴龍師騎乘著一只巨大的揮動著翅膀的翼龍。
“你醒了?……”白澤問阿涵。
“嗯。”她說。
“穿越分世界的時候,有一面延伸五十萬米的像白色玻璃一樣的大墻,那個就是邊緣墻,可惜你沒有看到。”他有點遺憾。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每一次穿越分世界,都可以看到。”
“等到下次再看吧。”
“下次再看。那個時候你絕對不會是現在這么平淡的反應。”
“好好好……那些要抓我的人呢?”
“你傻呀,咱們那時候不是跳樓了嗎?早把他們甩在竹水那里了。”
“我的天吶……你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太嚇人了,我真恨你,你明明知道我恐高。”
“恐高不恐高的,多嚇你幾遍你就治好了,以后還會有很多這樣的地方,閉上眼睛,接受這一切吧。”
“接受不了。”
“沒關系。”
“我竟然以為他們也會乘一些飛機什么的啊,來追我們。”
“唉,他們哪有那能力,出邊緣墻都困難。可不要小瞧‘大門’的科技,僅僅是轉運使者這一個發明就已經遠遠超過他們了,看看這實用性。”他拍了拍身下的轉運使者。
“你知道現在來到了哪個分世界?”
“第258號分世界吧,大概,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等到下去之后,看你的名片,找一個叫做‘分世界編號’的應用程序。”
“現在都這么智能了么?”
“你都去過竹水了,還沒有看透靈魂世界的科技化?”
“我知道,可是沒有想到這是能夠跨越各個世界的,我還以為只是竹水市那樣的少數地方的分世界是發達區域,其他地區都是比較落后的區域,沒想到都這么發達呢。”
“只是某些方面啦——不說這些了,看看周圍的風景吧,這可是在云端之上,美嗎?”
“這是多高的高空?”
“五千米。”
“我們不冷嘛?”
“不用感受溫度,同樣的,這里也沒有風,那些都是現實世界的東西,你總是區分不開。”
“我感覺我們現在……像是處在一個具備極致夢幻色彩的……世界。童話般配色的天空,坐在這個胖乎乎的果凍般的生物身上,還有現在,感覺就是很……浪漫吧。”
“不再有不真切的感覺了?你可是在五千米的高空上,周圍沒有護欄的那種!掉下去就會很慘,你那時候恐高現在就不恐高了?”
“嗯……習慣了吧。現在感覺自己就是電影里的女主角,或者是書中的女主人公,闖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自己跟著‘它’的感覺走,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哈哈哈哈……”他爽朗地笑了笑,“那我可以教你怎么打破你的第四面墻。”
“怎么打破我的第四面墻?”
“等一會兒,我先倒回到上句話——不可能!你怎么能這么快就不恐高了!”
“好吧,其實就是我沒往下看,你別說了,你一說我現在真有點緊張了。”
“我不說了,不說了。”
“你還沒說怎么打破我的第四面墻呢。”她提醒他。
“那你看著這日落。想象你的命運,像不像太陽在天空中一圈又一圈地循環地往復運動?你知道現實世界有一種東西叫做宿命感嗎?也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概念,但是在靈魂世界,這里的宿命感會具象化,你會知道自己活在一個不受控制的世界上,每天都有許多變化的因素,你要不斷地加快腳步去跟上它適應它,稍有不慎就會被甩在腦后,可是不管你做的有多么好,世界永遠都在變化,而你會累,一累便會迎接落伍,所以落伍是遲早降臨的事情。就好像一個人,在一條逆行的傳送帶上沒命奔跑,這個人所逃避的方向的盡頭是鍘刀。宿命感這東西不好說,你越是相信它,越失去了自我意志,所謂的自我意志也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命運會是一成不變而努力去改變它的想法,可是呢……相信自己的命運會改變甚至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命運本身也就是宿命感的一部分,它仿佛永遠停留在那里,跟個魔鬼一樣,或者說是不散的幽魂,因為我們雖然說有無數個明天,但是走到最后的只有一種明天。如果人生是一場電影,就像你感受到的那樣,你現在所看到的,就是電影的前半段按下了暫停鍵。但是你呢,不僅僅是呆呆地看著,你在思考整個電影的劇情走向,你的命運,整個電影的命運,電影里這個世界的命運,甚至是電影外世界的命運,但不管怎樣,你都控制不了它們,這就是宿命感。”
“我確實能感受到宿命感的存在,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樣,我試圖去改變它,結果發現改變它也成了它的一部分,有種被捉弄的感覺。就像我明天可能見到的事物,一個鼠標墊跳出來告訴我‘我們家的奶酪把貓吃了’,我只有感到莫名其妙,接受它,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能做的。”
“你說的就是宿命感。但是我現在就是想告訴你怎么樣擺脫宿命感,擺脫你的第四面墻。我和你一樣陷入這樣的苦惱,還會思考許多意義類的問題,在虛無主義的泥潭中掙扎,其實我也不是想明白了,但是我說服了我自己,現在也可以來為你提供一點參考——比如說我們現在都是某本書里的主人公,我們都不知道作者是誰,唯一確定的事情是我們能產生自主意識,了解自己。”
“這樣確實有意思。”她產生了興趣。
“現在在這里看晚霞。也許我們并不一定要看晚霞,除了這件事,還會有別的事情替代。比如我們如果來到第55號世界,我們現在看到的就不是晚霞,而是在廢棄的工業城市廢墟中看彩色的熱氣球,或者在第100號世界,看那個題著‘百號世界’的掛滿條幅、海報,插滿彩色小旗的宏大紀念碑。這些都是表象,我們能夠絕對肯定的,是我們在前往某一個世界,從這里出發,我們就知道我們存在的意義,我們要前往某個世界,好了,但是還是有一些疑惑,為什么要這樣?試圖探尋它的意義。我可不可以擺脫它?了解它的意義進而超越它。”
“所以能擺脫嗎?”
“某些能,某些不能。像這樣的問題,在現實世界,已經被拉出來讓人念叨了無數遍,根本無法得到終極答案,但在靈魂世界,這個問題可以得到部分解決。社會環境定下的社會規則,要找到它的底層邏輯,以及擁有改變它的特權。對于一般人來說,基本不可能,但是我知道。至于那些屬于自然環境下的自然規則,其實也是可以被改變的,也要找到底層邏輯,這就是改變它的密碼。你在面對‘我為什么要前往某一個世界’的問題時沒有頭緒,只能告訴自己,別去想啦,想也沒有意義,或者給一個充分的理由去調動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在細枝末節上做一些微小的改變,你要是能站在各個分世界匯聚到一起的十字路口上,你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因為神官,他們給予了意義。”
“不可思議,改變社會,改變宇宙?而且為什么還有神官?”
“那是因為靈魂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割裂感。這里的人類文明發展其實遠遠比你想象的發達,簡直是數量級上的差別……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思想永遠都是沒有太大的變化,頂多有些不適應罷了,我想可能現實世界的人們和靈魂世界的人們共用一個遠古人類祖先的大腦。還有你的最后一個問題,神官和人類的關系,就是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關系,它們在奴役、屠殺我們的同時,也帶給我們技術,當然這個技術是有限的,是有利于服從它們殖民我們的。嚴格來講,我們還是他們的‘狗腿子’。”
“你們為什么是狗腿子?”她感覺莫名其妙的,摸不著頭腦。
“就像那些人說的,我們好像真的很反動,是神官組織的回程計劃,而我們這些人就是負責執行回程計劃的——我們維護這個計劃。他們認為這個計劃是不合理的,他們認為我們向著神官,他們認為我們是他們的敵人。然而我們并不是他們的敵人,我們只是在這個合理的范圍之內,做好我們應得的事情。如果有一天需要推翻神官,我們也會義不容辭地支持并加入。”
“這些真的是……太難說了。”
“這些大方向的事情,想想就好了,而且不要去管別人的想法,重點還是做好自己,找到自己活著的意義。”
晚霞在地平線處擠成一條縫,隨即變成一絲線,亮麗的天空之布顏色逐漸黯淡下去,最后黑夜降臨。黑夜帶給人更加寂靜的感覺,可是與白天相比吞沒了人們心中的非黑色色彩,于是只剩下星星點點的沒有被吞沒干凈的非黑色色彩構成別樣的風景,與黑色區分開來,與黑色一起,共同組成了相反的世界。
轉運使者不斷地下降。阿涵和白澤首先穿過云層,逐漸下落,接觸這些云并沒有任何觸感,它們就像它們的外表一樣,虛無縹緲,讓人聯想到同樣虛無縹緲的宿命感。接著他們看到了陸地,那陸地和第276號世界一樣,也是一個像環洋的超級大洋包裹著的一小塊陸地,由于天色已晚,他們什么都看不清,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上邊是什么情況。下降到一定高度后,他們終于看清了。
這期間阿涵還是沒有擺脫恐高帶來的束縛,她幾度緊張地閉上了雙眼,又因為旁邊有人陪伴的緣故,她沒有感覺到太過于危險,就算是待在一架沒有窗戶玻璃的飛機上吧!睜開雙眼,她看到深夜下低空所處的風景,以及腳下那個不知道多少號的世界。一大片淺色黑和一小片深色黑,淺色黑是海洋,深色黑是陸地,好大一片海洋啊!無邊無際,襯得那陸地不過是一座小小島嶼,雖然它本來在地理概念上屬于島嶼就是了,但是冠上大陸這樣的名字總還是體面些。不知怎的她不安起來,害怕自己一個傾斜就掉到海里,還好有人能拉住她不至于墜落。看那陸地黑乎乎的一片,實在發覺不出來什么,要說唯一有用的信息,他們要在那地方降落就是了,總不能是在海里降落。
“白澤,這里真的好空曠。”阿涵說。
白澤沒有回應。
“白澤?……”她看著他的臉龐,他的眼皮已經合攏,在這時候他竟然睡著了。
剛才講了那么一大通,現在竟然說睡著就睡著了,她實在不了解這部分男生養成的一大秒睡體質究竟是怎么個原理,對于她這種淺睡眠人群和無法睡眠人群來講簡直是毀滅性打擊。
于是她沒有再說話。轉運使者逐漸降落,現在已經離那座島嶼越來越近了。
她想看看名片,徐姐送給她的名片。這里沒有信號,她的名片也沒有電,隨便擺弄了兩下,便失去了興致(其實她這樣做有點頭暈),轉而望著單調的景色發呆。
難以察覺的危險逼近了。就像那時,走向命運,帶來改變命運的契機。
轉運使者不知道是喝高了,還是故意的——它根本就沒在乎它到底要往哪走,眼看著轉運使者離大陸越來越遠,離海洋越來越近。
就在離海面只有幾百米左右的時候,阿涵注意到了這個情況,連忙去搖白澤,把他搖醒。
“發生什么事情了?”白澤問,他還是懵的。
“你看這個轉運使者,它不往陸地上走啊。”阿涵指著它說。
“壞了,這個家伙……一定是糖喂少了,這個蠢貨。”
“你能不能操控它,讓它往那走?”
“我沒辦法操控它呀——我試試吧。”
白澤捏了捏它的翅膀,然而這很快對他們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轉運使者感覺非常瘙癢,瘋狂地晃動著它的身體,幾乎要把白澤和阿涵從它身上晃下去。它仿佛受到了刺激,拼命地向下俯沖,隨即一個旋轉,它把白澤和阿涵都從身上搖晃了下去。
它不知道自己犯了這樣的錯,回去要面對的是死亡。它又不知道往哪里走,它只是覺得這個大海還挺好的。它還知道自己身上爬著兩個蟲子總算是被它甩下去了,剛才它可癢死了,老是撓它的頭皮不說,還對著它的胳膊動手動腳,受得了才難怪呢。
撲通的一聲巨響,阿涵和白澤雙雙掉入了海里。
他們這感覺就像是海底兩萬里被鸚鵡螺號撞擊后沉入海中的教授與仆從。阿涵和白澤都會游泳,現在剛一落水,出于本能,他們都拼命地撲騰,是白澤最先掌握了游泳的感覺,把阿涵攏到身邊,用泅水的這種方式盡可能地帶他們兩個人朝著希望的方向掙扎一段距離。
他忍不住說了臟話,“這個畜牲,它回去必定會死的。”
“我們現在怎么辦啊?”比起痛恨那個可惡的轉運使者,阿涵更多關注的是,他們接下來要面對的命運。
“這個分世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第258號分世界,名字叫做‘海舟’。這個分世界我以前來過,它就只有一個大陸,我現在就是朝那個大陸的方向去游。在死之前,我想是可以游到那里的。”
“什么叫在死之前啊,那我們豈不是要淹沒在這里了?”她感到絕望。
“這計劃實在是趕不上變化啊,我原本以為要在那個時候休息一下,這樣登陸后,遇到任何妖魔鬼怪,我都有充沛的精力去抵抗它們。誰曾想被豬隊友拖了后腿——竟然在我一不留神的時候把我們扔海里了,這個畜牲。”
“唉。”她不知怎的,還是委屈地想哭,不過這個時候哭也不頂事,沒有任何用處,她還是止住了淚,“你如果累了,就換我來劃吧。”
“不需要,我給你說,你不要小瞧我——我看上去這么亞健康,是因為我天天熬夜,不吃飯,不喝水,但是我的身體素質真的不差啊。”
她感到心酸。這些話其實都是騙人的(雖然他確實不吃飯,不喝水,也不睡覺),他是因為得了那個病,才把他的身體糟蹋成這個樣子。
在茫茫大海之中,兩顆靈魂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的身體隨海洋上的海浪升起而升起,落下而落下。夜晚是夜的光輝,第258號分世界的亮銀色月亮,不辭辛苦地傾灑著它慈悲的關懷的光澤。夜空中似是回蕩著一曲宛轉悠揚的小提琴曲,仔細品味時,發現那只不過是海浪的聲音。浪花不只帶給人們循環往復的一圈又一圈的視覺沖擊,還能帶給人們聽海時對“平靜”這個詞語有了新的認知。
他們都隨時有可能面對死亡,面對沉海。但是至少還有對方在,所以其實沒有孤獨的感覺。在子夜的大海之中,一切似乎都帶有某種神秘主義的氣派,但是沒有人能理解并且體會,如果要是說有一個主題來描述這種感覺的話,那么,陪伴是主題,而死亡只在其次,或者說在陪伴的末尾尾隨。如果問阿涵現在的內心世界活動是什么樣子的話,那么阿涵在面對眼前的一切時,什么都沒有想,她不允許自己去想那些不好的方面,至少在體力耗盡之前,她和他還有掙扎的可能,誰管往后的死活,她沉溺在和他待的近距離接觸并且情有可原的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氛圍里一醉不醒。
海豚出現了。先是一只靈巧的、活潑好動的灰色生物占據了她的視野,吸引了他們兩個人的注意力,接著是兩三只它的同伴尾隨其后,露出水面。
“看啊,那些是海豚!”阿涵對白澤說。
“我看到了。”
“話說回來,咱們這個樣子,真的不會遇到鯊魚嗎?”她不知怎的,看到海豚,聯想到海洋中的其他生物,聯想到鯊魚,她不想讓白澤和她自己在游到岸上的時候,下半身已經空蕩蕩地喂了鯊魚。
“那根據結果來看,現在反正是沒遇到。咱的身上沒有什么血腥味兒,應該是沒什么問題的。”
“請留步!在海洋上漫步的二位!”海豚游向他們,大聲喊。
海豚會說話這件事并不稀奇,阿涵自從見到轉運使者以后就這么認為了。甚至覺得它說的是人類能聽懂的語言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我們代表偉大的陛下,傳遞陛下神圣的旨意——邀請您們前往‘沉默的維特維波里’!”海豚使者說。
“維特維波里?”白澤和阿涵聽到這個古怪的地名,面面相覷。
“就是‘維特維波里’城啊!我們國家的首都。這個分世界的全部海域有52個國家,400多個城市,維特維波里城可是這之中的超級大都市了呢!”
“我們怎么去?”阿涵問。
“請跟我們走。”海豚請他們上來,馱著他們。
“等下!我們不會在水里面呼吸!”望著即將潛入水中的海豚,阿涵和白澤比比劃劃地大喊。
“打開這個氧氣汽水,喝一點。”海豚說。
海豚瀟灑地甩了甩它的尾巴,攜帶的“氧氣汽水”瓶子突然被甩出來,正巧掉到了阿涵和白澤中間隔著的那一小塊水域里。
“一瓶持續時間一到兩個時間刻,不夠了跟我們的后勤管理部部長勞倫納德要。”海豚說。
“這……氧氣汽水?白澤你見到過嗎?”阿涵問。
“從來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海下面有國。”白澤說。
“那去不去呢?”
“也許要去,但是會耽誤我們的時間。”
“二位游客,我們陛下特別交代要邀請你們前往,如果我們完不成任務,飯碗保不住還好說,性命可是難保了啊!二位切勿推辭!”海豚懇切地說。
“那么……去看看也不是不行。”白澤猶豫地說。理解海,適應海,他們需要海!——其實他只是希望在海底王國找到更多的“氧氣汽水”,這對于他們游到大陸來說是非常好的輔助工具,他們將不用再這么累地泅水向前走了,只需要像魚兒一樣,他牽著她的手,在大海之中漫步,然后離開海,失去海。
去那里當然也有風險,來者不善,你永遠不知道它叫你去出于什么目的。不過白澤不怕,有他一人在她身邊就足夠了。
“好啊!歡迎你們!”海豚高興地說,向遠處噴水以示慶祝。
飲用氧氣汽水完畢,他們二人什么感覺都沒有,一個空空的瓶子能有什么感覺呢?隨即阿涵和白澤便被海豚帶入了水下。
理解海,適應海,然后愛海。但最首要的任務,還是睜開眼看海!毫不費力的事情,對么?阿涵接觸過水,可是哪里見過眼前的景象!——是清一色的海藍。“海舟”分世界的海洋是獨屬于藍的純色世界,沒有魚,沒有海洋植物,這里什么都沒有,空曠至極,可是又那么純凈。流體光灑在水面上,光隨著海波、洋流恣意變換,如同朝氣蓬勃的少年少女,迎著風兒奔逐。
說也奇怪,她從來沒做過關于沉海的夢。沉海往往不是一種好的意向,人們想象一個人沉海的時候,往往在說:這個人因著海水而逐漸腐爛。腐爛的不只是ta的肉體,還有ta的靈魂。她的腦海中關于海的片段開始閃爍:一個人悠閑地在海邊漫步,一個人坐在海石上彈著六弦琴哼著歌,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游輪上望著遠方的海島……今天還多了一個沉溺在海底。
……
維特維波里離這里并不是太遠,另外在海豚的全速前進加持下,他們很快到達目的地。阿涵一眼看到城門旁邊豎起一座因歲月侵蝕而極顯殘破的石碑:
假若我沉默在深海。
至漫步在深海的你:
無論你迷失在普羅菲謝爾,
還是密霍伊索,
亦或格魯米亞,
都不要遺忘,
腳下你踏上的冷土,
是一千二百個年輪的
海舟維特維波里。
普羅菲謝爾,密霍伊索,格魯米亞,都是古地名。維特維波里在概念上可能比較像現實世界的“亞特蘭蒂斯”,大西洲的人們永遠想不到,有那么一天,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宇宙,會有一個近似的大陸,一個偉大的文明,同樣被大洪水毀滅。維特維波里的歷史書上有一段是這樣描述古代文明史的:
1.9K五十周期前后之人類,名為埃托奧牧蘭者,創造埃托奧牧蘭之文明,埃托奧牧蘭人定居古大陸,造宮室樓閣、住宅廟宇,及一祭神大廣場,文明延續0.8K三十周期,至0.7C八十周期前后毀滅。
大洪水毀滅埃托奧牧蘭文明后,殘存的埃托奧牧蘭文明的城市遺址被帶到了水下,海洋類生物占領遺址,翻修重建成現在的維特維波里(所謂“海洋類”指的就是海里除了人類以外的所有動物,海洋植物排除在外。)。
說是“翻修重建”,其實沒什么太大的變化——維特維波里的建筑90%以上為人類古建筑遺址,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為海洋類所建。沉海之后,這些古老的建筑入鄉隨俗,與海洋融為一體——建筑物上長滿了海草、青苔、珊瑚。古建筑具有十分明顯的原始文化特征,圖騰元素是代表之一,維特維波里信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妖靈,其中人氣最火的是一種名為“米蘭”的妖靈,外觀上人面蛇身,長著巨大蜻蜓一般的翅膀,兼有多足蟲子的特征,可以在市區的石柱或石墻上看到它。米蘭文化應該是原埃托奧牧蘭時代的文化遺產,因為居民們驚訝地發現米蘭原來不是用來求子,而是用來祈雨的,眾所周知海里不會下雨。而且考古發現,在殘存的古代文獻中,米蘭妖靈可以預見洪水的到來——這就有些諷刺了,一個賦予神話人物預見洪水的能力的文明,最后堙滅于洪水。
維特維波里城的占地面積非常大,一眼望不到頭。城市的正中央是政府總部、國會大廈、“海洋之主”皇宮,皇宮的形制和規模遠遠超出了那兩個可憐的白房子,成為了城市當之無愧的地標,也宣告了它的權威。就算是這樣,維特維波里對外仍舊宣稱實行君主立憲制,并且搞了一套像模像樣的“民主”程序。政府總部和國會大廈不對游客開放,只有皇宮的最外圍深海歌劇院、國家海洋文藝展覽館和彩色珊瑚大廣場對游客開放。外圍是住宅、廟宇、商業街、廣場等,它們都是用各種彩色的石磚、砂土、珊瑚塊筑成的,大尺度上呈放射狀分布,小尺度上呈團塊狀分布。
“這個維特維波里,看上去……有種亞特蘭蒂斯的感覺。”他說。
“我也覺得。”
她在心里暗自調侃:死這一趟沒白死,現在是《海的女兒》中的小美人魚了。試問哪本童話書能把她引入這個令人遐想的奇幻世界?
說到小美人魚,她在這里還真看到過人魚,不過這玩意兒可不是儒艮,而是貨真價實的人與魚的結合。海洋世界的居民,絕大多數是靈魂世界的專屬動植物,當然也有少部分人類。
海洋類對于“社群”的概念非常重視,往往同種類型的生物會住在一起,通過家族成員代際互幫互助,在這個混亂的、同類相食的社會尋求“生”的可能。這是很正常的現象:海洋類需要自相殘殺。自從維特維波里誕生的那一天起,關于海洋類的海洋生命權的話題就從來沒有冷下去過——這是一個非常棘手復雜的問題:誰該成為大家的食物,成為不配被法律保護的對象?顯然沒有任何一個發揚大無畏精神的種族會同意。所以食肉的海洋類始終沒有達成共識,最終大打出手。
“它們在歡迎我們!”阿涵興奮地指著歡送魚群們對白澤說。歡送魚群沿著深海地毯的兩端排成兩列,一眼望不到頭,兩人經過的時候,魚群發出熱烈的歡呼聲,一些海洋類朝它們扔紀念品。
“你看吧,人不歡迎我們的時候,人以外的東西會歡迎。”白澤把扔到他頭發上的章魚一樣的東西拽下來,這個像章魚的東西吸力很強,他拽它的時候用了很大勁兒,還薅掉了幾根頭發——所以它到底是不是章魚呢?不好說。
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在人類世界注定被迫害的異端,成了海洋世界海洋類民眾熱烈歡迎的對象,真是諷刺。
不過客觀來說,海洋類歡迎白澤和阿涵,是有原因的。
海洋世界的王,有回到現實世界的野心,它曾經抓捕過攝像頭,但是失敗了,更倒霉的是,那個攝像頭的保鏢是世界聯合政府派的,這件事惹惱了世界聯合政府下設的保證人類公民人身安全的機構——分世界人權理事會(類似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但權力高度集中),理事會宣布封殺第258號分世界,任何分世界旅行者、商人、攝像頭,打這兒經過為非法,王為此懊悔不已。第258號分世界被人類社會排斥以后,維特維波里之外的其它國家和自治城市紛紛表示不滿,維特維波里和其它國家或地區的關系鬧得越來越僵,然而王并不在乎,讓它當政十個時間刻和一百個時間刻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唯獨世界政府不再把這兒視為攝像頭的必經之路一事它耿耿于懷。權力不可能永遠保持,它要追尋的是穿梭兩個世界的自由。所以它可不能眼睜睜放跑這回到手的肥肉。在若干時間刻以前,也就是白澤打瞌睡的時候,維特維波里的塔臺空中交通管制中心收到了多個監測處傳來的報告——有人在天上飛。對于這種極為罕見的海洋類無法解釋的現象,長官決定請示英明的王上。王聽到這個消息后激動得不得了:朝思暮想的事情這不就成了么!一般人不會來這種偏僻的地方,來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只能是攝像頭了!它私下召集了內閣會議,海妖大臣主張逮捕并拘禁他們,然而群臣皆認為他們“在天上飛”的行為已經博得了大家的關注,此事如果貿然處理,必將遭到輿論抨擊,穩妥的做法是“請”他們來宮殿,軟禁他們,將二人分開,再下手,同時對外宣稱他們是人類世界為了恢復雙邊關系而派遣的特使,王在和他們進行友好交流。于是他們就莫名其妙地被萬眾歡迎了,他們還傻傻地以為海洋類對自己很熱情。
海豚使者火急火燎到達殿前,匯報工作。
“陛下,他們已經來了,就在使館區等候。”海豚稟報。
“把他們關在那里。”國王說。
“她旁邊那個護衛,臣以為其城府很深,要不要殺了他?”海妖大臣進諫。
國王一面點頭,一面沉思。
“殺了他。”國王下令,“聽說人類世界有一種怪病,能讓人長一頭白發,全身瘦骨嶙峋,有極其嚴重的暴力傾向,他應該就是這種人。”
阿涵和白澤被安排到使館里的一個狹小的房間,即王所稱“使館區”。房間并沒有被水充斥,水只不過在地板上附著了淺淺的一層。貝殼和大理石是十分萬能的材料,海洋類拿它們造床,造柜子,造桌椅,造架子……使館區里90%以上的家具都是它們。美中不足的是,水把地板上的海藻、石塊、貝殼、海星等海洋類動植物遮住了,人類走在地上經常會被硌到,走路體驗極差。這里的門是半透明的玻璃門,在門外可以看到全副披掛的憲兵。
等到守衛放松警惕的時候,阿涵和白澤開始商議對策。
“白澤,白澤!它們假意‘邀請’,實際上是把我們關在這個小黑屋里啊!現在怎么辦……”阿涵感到氣餒。如果早知道這世界上所有的海陸空生物都壞,千篇一律,她還不如拋棄掉無謂的幻想,與它們隔得遠遠的呢。
“你不要擔心,我們能出去——答應那種笑里藏刀的傻x不過是權宜之計,我們必須得有一個落腳點,給我們補充氧氣,讓我們休息一下,不然我們在上岸之前只有淹死的份兒,我的決策是沒有錯的,你不要失去信心。有我在,它們把這個世界翻轉過來,我也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受傷。”白澤信誓旦旦地說。
阿涵琢磨著他的話,作出一副信任他且被他感動的樣子來,但這個聰明的女孩子知道,事情絕對沒有白澤說的這么簡單,他其實是有城府在的。她開始思考、思考……忽地明白了:白澤決定來到維特維波里,表面上是希望他們兩個人有個立足之地,實際上他要購買一個血液粘稠固化病的治療機器啊!他不買,不把這東西帶在身邊,必死無疑的。可不要忘了徐姐說過的話。她自蘇醒過后就一直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
一想到這些,她就憐憫起他來。如果她一直待在他身邊,他又需要進行治療,該怎么處置她?這個矛盾決定他不可能永遠對她隱瞞病情——其實她理解他的想法,一個看上去虛脫得像個死人的保鏢,要是光明正大地承認自己患有嚴重的病,得讓他的主子感到多么的害怕啊!還得讓他的主子為他擔心,照顧他,責任倒置。
關押白澤和阿涵的憲兵,是一只經過特殊訓練的大塊頭螃蟹,這只螃蟹非常有特點,它可能是巨螯蟹的變種:身披深橙色外殼,身上布滿著白色斑點,但有十二個肢。它規范著裝,披著銀色鎧甲,還舉著特制長矛和盾牌,帶有肅殺的威嚴。它在門外站崗非常無聊,在無聊的驅使下,它竟然無視了工作紀律,轉而跟阿涵和白澤交談起來。
“你們從哪邊來的?”它開口道。
起先白澤和阿涵不知道它是在跟他們說話,也就不予理睬,直到它高聲重復了兩遍,他們才一臉狐疑地把頭轉向它。
竟然還有關押人的守衛主動跟人說話的,想到這,他們都感到好笑。
“第276號分世界‘群島’。”白澤回答。
“我聽說過那個世界,那不是人類最晚發現的世界嘛……一說到人類,你們不就是人類?——但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人類是什么樣子的。我很小的時候,聽說人類得罪了王上,所以王上再也不教人類來到我們的世界,‘人類’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充滿神秘感的生物。我只是聽書上這么講:‘毛發淺的、有兩個胳膊的、有兩條腿的、直立行走的、用肺呼吸的動物’。它們說你們是‘人類’,但我感覺你們和海洋類沒什么不同。”
阿涵笑了笑,她想說“你從哪看出來我們和海洋類沒什么不同”了,但是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有意思——請問尊姓大名?”白澤問道。
“帕斯卡。”
聽到這個名字,阿涵想,這是死去的物理開始攻擊我。
“你們為什么會被王上抓住?我記得王上下了‘戒嚴令’,禁止所有人類前往海洋世界旅游,所以這么多時間刻以來,我們都沒有見到過人類。當然也有都市傳說,聲稱我們的城市里有‘偽人’,他們喬裝成魚的樣子,實際上是人,為此還經歷過一段‘白色恐怖’時期,死了很多海洋類……啊,對不起,我好像說多了。”
“‘白色恐怖’時期……”阿涵低聲重復道。
“不行!你什么都沒有聽見!你不能……我什么都沒有說——”它變得激動。
“啊,對不起,我知道了。”
因為無意冒犯,他們陷入了短暫的話題沉默期。最后還是帕斯卡情緒變得平靜,開口說:
“這里沒意思,外邊的世界有意思,說到外邊的世界——你們人類知道的應該比我們多得多。我們被困在這兒,世世代代,永遠無法逃脫。”
“帕斯卡,你能帶我們出去?”
“當然能,但是需要一些手段——它們會盯著——”
“這不重要,只要你能帶我們出去就行了,你要用什么方法?”白澤捕捉到了這個信息,打斷它并拋給它一個問題。
“就用那個都市傳說中的方法。”
“喬裝成‘偽人’?”白澤問。
“差不多吧……不過不是換衣服那種喬裝,很暴力很血腥的。要把海洋類殺了,洗干凈里面的血,然后披上它們的皮。你們直接穿肯定是不合身的,要用一個自動化的機器……”
“那就去做!我們不準備耽誤時間。我們在這里耽誤一會兒,危險成倍增加。”白澤下定決心去實施這個方案。
披上魚皮的人。究竟誰是人類,誰是魚?人不知道,魚不知道,沒有靈魂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