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眷戀
一夢醒來,已到夏至。
盛夏時節,驕陽似火,西溪是悶熱的。但她總有絲絲神韻召喚著我,讓我親昵這片繁茂欲滴的水鄉之綠,讓我深吸這勝于九寨溝之美的靈氣,讓我擁抱這盡顯帝王之余韻的寶地。我懷著一種向往與憧憬,與沈桂富、潘霄劍、金磊幾位友人二次走進了西溪。
古之西溪,方圓百里,廣袤無垠。東起松木場沿山河畔,南浸老、小和山,西臨古鎮留下,北依三墩方山,那里蒼松翠柏,萬木叢生,蘆葦浩渺,山渚相連,人煙稀少,澤國水鄉。
我從西子湖畔出發,沿著由古棧道改造成的西溪路,去追尋南宋皇帝高宗留下的足跡。
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康王趙構盛年龍椅剛坐。此時正值北宋衰落,北方女真族日漸強盛,步步進逼中原。公元1129年,趙構被金兵追殺,棄安徽入浙江,經瓶窯逃至臨安西溪,在留下金魚井林家蓬村,正遇農耕中的林庭雷五兄弟。
高宗求救:“吾乃當今皇上趙構,后有賊匪追擊,請予護掩。”
“請皇上入西溪蘆渚,無危也”,林氏兄弟深領其意。
金兵至,林氏兄弟反指方向騙過,趙構因而得救。金兵追擊撲空,返回后將林氏五兄弟全部殺害。事后宋高宗敕封林氏五兄弟為五方土谷神,立祠祭祀。
往事千年,人世滄桑。我輾轉反復,費盡心思找到林氏唯一的后代林阿華老先生。老人家告訴我,林氏五方土谷神廟屢遭劫難,一遷再遷,如今各處東西,有的移址而建,有的飄落他鄉,早已今不如昔,原廟遺址上只留一棵巍然屹立的百年楓楊。我駐足于飽經風霜的大樹旁,別有一番滋味涌心頭:樹雖老、枝還茂,身雖斷、骨猶存,年歷久、根愈深,命多舛、姿乃勁。蒼蒼古樹仿佛在訴說百年的歷史與不幸。
我隨林老先生移步于沈家山五方土谷神廟,該廟為當地百姓籌資所建。廟宇雖簡陋,仍不失一種英武豪氣。我想,這既是中華民族古代忠君愛國思想的放射,也是趙構與西溪的一份情緣!正是這份情緣,南宋皇城方建立于江南之臨安,錢塘江畔才迎來光輝燦爛的時代,吳越大地才顯現進士狀元之璀璨,今日杭城才得以再聚人氣,錦上添彩。
難怪明代商僧大善有詩贊曰:
五方五社幾村煙,
萬姓祈禳大有年。
南宋同功埋劍甲,
西溪分福祀山川。
家家社酒歌堯日,
處處春耕喜舜田。
欲問英雄昔日事,
請看元夜鬧燈筵。
西溪一難,高宗對西溪留下了深深的眷戀。之后,高宗多次光臨西溪,見“其地靈厚,欲都之”。后又觀鳳凰山南之地,臨江靠山,平坦開闊,錢江橫流,浩浩蕩蕩,氣勢無窮,更適宜建宮殿,但心中又舍不去西溪山雄水秀,氣象不凡的五岳朝宗之勢。難以割舍間,便發出驚世一嘆:
“西溪且留下!”
從此西溪有了新冊封,西溪村姑變佳人,西溪盈滿了風韻,西溪鶴聲四起、譽滿九州。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宋朝遠了,明朝走了,清朝來了。剛剛平定西藩叛亂不久的康熙,豪情滿懷、意氣風發下江南。來到杭州,看厭了江南景,吃膩了奇珍肴,玩夠了西湖水,欲尋鄉間野趣逍遙游,便喚來侍臣高士奇詢問。經高氏推薦說服,康熙應允游覽高氏經營多年的西溪別業,并要其單獨陪往。人們不禁要問,陪駕的為何僅僅是一位隨官?這還須從往事說起。
當年,康熙正值弱冠之年,欲請朝中大臣書寫巨匾以示祝禱,但征詢朝中諸臣,竟無人敢書。
康熙大怒:“三日后無人書就,當斬。”
太師回府悶悶不樂,門客高士奇知曉后說:“太師放心,匾額吾去書寫,定讓皇上遂意。”
三日后,皇上端坐龍椅,文武大臣心持疑慮,等待高士奇登場。高氏來到大殿作揖禮畢,拿起巨筆,揮毫潑墨,行云流水,即刻揮就“天子重英豪”的巨匾。那字跡清勁挺拔、氣勢豪逸、入木三分。眾臣紛紛贊許,皇上也連連稱是:
“好字,好字!”
“‘豪’字頭上何為少一點?”皇上且問高士奇。
高氏答曰:“皇上少一點,草民亦少一點。”
機靈的康熙明了其意:“封你南書房行走(清代秘書)。”
高氏甚喜,抓起斗筆,朝匾額一扔,筆落“點”到,巨匾完成,皇上驚喜。事后命翰林院對高氏進行考核,高氏榮登榜首,供職翰林院。
高士奇錢塘人士,從小聰穎過人,但幼年喪父,科舉一再落第,靠賣字畫為生,后被太師聘為門客。征匾一事使他一舉成名,平步青云,逐漸成為朝中呼風喚雨的人物。
公元1689年,高士奇隨帝南巡,馬至西溪。西溪山莊風景殊麗,竹林深秀,景色宜人,康熙不禁“登樓延賞,臨沼清吟”,作《題西溪山莊》詩一首:
花源路幾重,
柴桑皆沃土。
煙翠竹窗幽,
雪香梅苔古。
并欣然書寫“竹窗”二字賜予高氏。高氏將御題“竹窗”兩字裝匾懸掛,御吟之詩雕鏤于石上,遂成西溪一大景觀。
當人們游畢山莊之景,定將為高氏的才學和故事所吸引,為山莊門面小、內院雄的隱身建筑而驚訝,也為庭院精致而優雅的布局而傾心,更為西溪百姓勤勞而靈巧的手藝而敬佩。
西溪不僅是帝王的眷戀地,還是將相的誕生地。游罷西溪東,游勁萬莫減。西溪勝景在東畔,游罷百景向西看,濕地靈氣潛洪園,不游西陬不算來。在五常大道的東河畔,有古色古香的洪園,有余韻尚存的洪府,有飛檐翹角的洪祠。
那里古祠雄視,正氣浩蕩;河漾舒坦,視野開闊;紫煙裊裊,鷸鷺戲水;葫藐橫肆,藕菱飄香;夏色撩人,天地悠長,讓人產生一種崇敬而又迷人之感。
我徜徉于文化沉淀非常豐厚的洪園,穿過歷史塵煙,仿佛看見洪氏祖先向我們款款道來。
洪氏是個百年望族,興盛近千年。南宋初年,先祖洪皓進士出身,因上書諫阻遷都,反被宋高宗賞識。公元1129年,以假禮部尚書出使金國,被金廷扣留,歷盡艱辛,九死一生,完節而歸,是一位蘇武式的民族英雄。這大概是祖上積德蔭及,洪皓三子洪適、洪邁與洪遵均登相位,這一現象在中國政治史上極為罕見。
兩百多年后,明朝洪氏又迎來了第二次榮耀。明成化年間(1465—1487年),西溪五常街道斷橋頭,誕生了一個重興錢塘洪氏的嬰兒——洪鐘。洪鐘少年喪父,家境貧困,母親姚氏艱難地挑起持家育兒的重擔。為助兒子成才,母親悉心呵護,十多年風雨無阻,陪洪鐘擺渡過河,護送上學。
她對年少洪鐘說:“汝父在時,見汝聰明過人,每喜語人曰‘人皆積金以遺子孫,吾惟教子以一經耳’,汝能記之乎?”
母親的教誨在幼小童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洪鐘立志發奮苦讀,誓欲耀祖光宗,每有懈怠,以母勵之,一生執著,后終成大器,登上相位。
洪鐘從一介平民到一品大員,走出了人生風采,重現了洪氏的騰達,傳承了望族精神,并寫下了令人交口稱譽的《命子作》:
汝父慕清白,
遺無金滿籝。
望汝成大賢,
惟教以一經。
經書宜博學,
無憚歷艱辛。
才以博而堅,
業由勤而精。
這種精神,多少年來,始終鼓舞著后人奮勇向前。
還有洪氏家訓,如今仍懸掛于祠堂正中,如閃光的金子、長夜的明燈,久久地照耀和影響著洪氏族人。
繼宋朝之后,明代洪氏又誕生了三位尚書級、四位宰相級官員,故有“宋朝父子三宰相,明紀祖孫五尚書”之贊譽。
洪鐘晚年退隱西溪,重建洪園,修造“思母橋”,以資謝母恩。還在蔣村一帶組織鄉民賽龍舟、學武藝、建書院,教貧困子女刻苦讀書,承傳了洪氏先世的書香遺風。
我信步于洪家庭院,輕輕地踩踏著洪園小路,久久地聞熏著古祠幽香,孜孜地聆聽著“皇帝詔曰”,細細地研讀著洪氏家訓。耳邊涌起《長生殿》的繚繞余音,聽見了洪母的諄諄之訓,感悟到了五常百姓的殷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