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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銀鞍白馬,春風少年》:詩是吾家事

壯游是為了“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山川草木、日月塵灰,皆可為師。

在那段歲月里,他也曾乘肥馬,衣輕裘,引弓如滿月;也曾呼雄鷹,逐猛獸,放蕩齊趙間;也曾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文思飛動,骨子里有浩蕩長風,“嘩啦啦”吹過歷史的冊頁。

河南,鞏縣(鞏義),站街鎮,南瑤灣村,邙山余脈在此臥成“詩圣”的筆架。

陽春三月,中原大地天朗氣清,草木蔥蘢。筆架山下,春陽爬滿每一朵桃花,芳菲蕩漾,灼灼的花光讓眼睛發脹。

“杜甫誕生窯”前,一位自稱是杜氏后裔的老人,正持一煙斗,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微瞇著雙眼,享受著二十一世紀的陽光,用滄桑的聲音向游客訴說一個大唐少年的傳奇故事:

“杜甫出生那夜,筆架山發出一道金光,無數花瓣從天而降,落在窯洞上,沙沙如雨點。”

“杜甫十歲那年,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讓他去康水采文。康水邊,一鵝冠童子告訴他,他是文曲星下凡,將成為大唐文魁,九云誥書就藏在豆垅之下。杜甫依其所言,果然找到一塊刻有詩句的石頭,寫著他的前世今生。”

……

直說得青磚的縫隙里苔痕漫溢,門前的兩株棗樹吐露出綠瑩瑩的芽孢……

不久之后,整座院子都將繁花滿樹,碩果累累。

一千三百多年前,那個白日爬樹、夢中采文的少年何在?

老人的背后是一孔窯洞,洞內光線沉沉,狹長如歲月之門。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站在窯洞門口,清風徐徐,千古的詩意撲面而來,一如月光涌入時間的河流。

或許正是這般的春日,杜甫誕生于此筆架山下的窯洞之中。

冥冥之中似有注定,這個孩子長大之后,將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用詩篇書寫大唐王朝的歷史,精神與才華都光焰萬丈長。

而沿著時光之河,以文字為舟楫,追溯一位偉大詩人的生命之源,是一場靈魂的朝圣,也是對一個偉大帝國繁華記憶的捕撈。

星辰之下,長河深處,有春風和金沙,也有夜雨和瓦礫。

公元712年是個撲朔迷離的年份。

宮廷波詭云譎,歷史的齒輪在此交互,帝國的權杖在此更替——正月,唐睿宗改年號“景云”為“太極”,五月改為“延和”;八月,監國太子李隆基登上皇位,是為玄宗,又改年號為“先天”。

翌年,年輕雄武的唐玄宗改年號為“開元”,勵精圖治,志在超越貞觀之風,開創世界上最強盛的帝國,以及一個經濟、文化與藝術的黃金時代。

國家政治清明,人民安居樂業,杜甫就是在這樣的繁華盛世中慢慢長大,“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杜甫雖降生“土室”,卻有著極為顯赫的家世。

時有鄉俚:“城南韋杜,去天尺五。”說的就是京兆韋氏與杜氏兩大士族的榮達。

在杜甫之前,最讓杜家子孫引以為傲的人物,是他們的遠祖杜預。

杜預出身京兆杜陵,是西晉名將、司馬昭的妹婿,也是歷史上極少數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的人。他文韜武略,兵法水利、天文地理、刑律經濟無一不通,被譽為“杜武庫”。他曾以晉鎮南大將軍身份一舉滅吳,立下蓋世功勛,也曾苦心孤詣地撰寫《春秋經傳集解》,流傳至今依舊是不朽的經典,可謂不世出之全才。

杜甫對這位遠祖也是推崇備至。他在給遠祖的祭文中寫道:“恭聞淵深,罕得窺測,勇功是立,智名克彰。繕甲江陵,祲清東吳。邦于南土,建侯于荊。河水活活,造舟為梁。洪濤奔汜,未始騰毒。《春秋》主解,稿隸躬親。”并自稱“京兆杜甫”“杜陵野老”。

祖籍京兆杜陵被成年后的杜甫當成了精神上的故鄉,遠祖的功勛于杜甫而言更是一種精神指引。

杜甫的曾祖父杜依藝曾任鞏縣令,因而全家搬到筆架山下居住。杜甫的祖父、父親都出生在窯洞里。

杜甫的祖父乃唐初詩人、武周時期著作郎杜審言。杜審言年少成名,于高宗時期進士及第,和李嶠、崔融、蘇味道合稱“文章四友”,同時也是五言律詩的奠基人,詩作風格豪邁疏曠,有吞云吐霧之勢,黃鐘大呂之聲。

杜審言才華橫溢,卻也狂妄不羈,認為自己的文章好過屈原和宋玉,書法比王羲之更勝一籌,起草的文書將讓蘇味道羞愧而死。臨終前,他見有朋友悲傷,便對朋友說:“你們不必悲傷,反倒應該感到快慰才是,因為我壓你們一頭實在太久了。我只是感到遺憾,我死后沒有人可以代替我。”

杜甫出生時,他的祖父已經過世。但他從小耳濡目染祖父的詩文,曠放疏狂的個性早早刻在了他的骨子里。翻開他的詩集,大多作品都行神如空,行氣如虹。若杜審言泉下有知,讀到孫兒“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句子應該會感到欣慰吧?

多年后,杜甫告訴兒子杜宗武,“詩是吾家事”;又告訴自己的師兄,“吾祖詩冠古”,可見祖父的聲名與才華,不僅是杜甫少年時自負輕狂的底氣,也是他一生都想要背負的責任與傳承的信念——家傳學業,世載詩名。

杜甫的父親是杜審言的長子,名曰杜閑,做過的最高官職為兗州司馬,杜甫出生時任武功縣尉。除了杜甫父親的身份,杜閑并未在史冊上留下多少痕跡。只知道他與望族清河崔氏聯姻,發妻崔氏生下杜甫后不久病逝,又續娶了范陽盧氏,并生下次子杜穎、三子杜觀、四子杜豐、幼子杜占和一個女兒。從杜甫后來的詩文中可以看出,他與同父異母的姊妹之間感情頗深。

通過杜甫的家庭譜系,我們可以看到,杜甫出身仕宦之家,有“奉儒守官”的家族傳統,有“傳之仁義禮智信”的家族觀念,有“列之公侯伯子男”的家族理想。在母系血統方面,還流淌著李唐王朝的基因——杜甫的生母崔氏是舒王李元明的外孫女,也就是說杜甫是李淵的六代外孫。

士族公子,帝國王孫——如此,杜甫忠君愛國、守正惡邪的思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向,便有跡可循。

由于生母過世早,父親又在外為官,幼年時的杜甫只能寄居在洛陽建春門仁鳳里的二姑家。

在他的印象里,二姑善良溫柔、賢惠大方,從未讓他感受過寄人籬下的酸楚,而且對他呵護有加,給了他又一份溫暖又珍貴的“母愛”。

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更讓杜甫將二姑稱為“義姑”。當時,小杜甫與二姑的兒子都染上了某種怪病,一時藥石無醫。二姑去尋找女巫的幫助,女巫告訴二姑,將孩子放在門楹東南角即可祛疾免災,但只能放一個孩子。二姑便將小杜甫放在門楹東南角。后來,小杜甫的病果然痊愈,二姑的孩子卻病夭了。

杜甫長大后,有人告訴他昔日二姑的義行和那位表兄弟過世的真相,他愴然淚下,內心極為慚愧,二姑的恩情與大義將讓他一輩子沒齒難忘。

一直到六七歲該入學的年紀,小杜甫才從洛陽回到鞏縣,與父親一起生活。

開元五年(717年),六歲的杜甫隨父親到郾城暫居,第一次看到梨園弟子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脫表演,他受到強烈的美的啟蒙與震撼,整個童年為之驚艷。

以至于五十年后,他窮困潦倒,漂泊異鄉,再見到公孫大娘的徒弟,唏噓于世事無常、緣分奇妙之外,往事的質地與氣息卻依舊鮮活如昨,仿佛劍氣過耳,歷歷在目。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此詩寫于夔州(今重慶奉節),暮年的杜甫,筆力儼然入木三分。

劍器渾脫是一種武舞,即劍器舞與渾脫舞的結合體,當屬公孫大娘冠絕天下。

讀這首詩,猶如欣賞一場紙上電影,能聽到天地為之動容的雄渾豪蕩的舞姿,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詩前有序言,說是他在夔府別駕元持家中觀看臨潁李十二娘跳劍器渾脫舞,覺得似曾相識,一時怔忡,便問對方師承何人。

李十二娘回:“乃大唐第一劍器舞者公孫大娘是也。”

五十年前的記憶紛至沓來。

他想起當年公孫大娘玉貌錦衣,一支劍器渾脫舞令整座城市萬人空巷,而梨園之中每天都是極樂之宴。

他還聽聞張旭善寫草書,觀看公孫大娘的西河劍器舞后,書法技藝日益精進,終于出神入化。

于是再看公孫大娘的舞蹈,不正是以身體為筆寫下的狂草嗎?

“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非盛顏。”五十年的時間,記憶余溫宛在,但那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時代已經過去,王朝極盛而衰的命運也不可逆轉,就像朱顏辭鏡花辭樹,少年弟子終白頭,人生真是一場繁華綺夢,過眼皆空,不禁令人憂從中來。

千年后,有清代學者評價此詩:前如山之嶙峋,后如海之波瀾,前半極其濃至,后半感嘆,“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也。

而對于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的人來說,往事并不如煙。

往事是壯士拂劍,浩然彌哀;往事也是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彼時,六七歲的杜甫對帝國與自身的命運尚一無所知。

他是生長在春風里的小小少年,七歲開始學習寫文章,還為傳說中的鳳凰寫了一首詩,遺憾的是沒有保存下來。鳳非梧不棲,他從小立下鯤鵬之志,希望有朝一日,踏上仕途,得遇明君,扶搖直上九萬里。

九歲的時候,他開始練習書法,臨摹虞世南(虞與褚遂良、歐陽詢、薛稷合稱初唐四大書法家),全面接受藝術的熏陶。

到了十四五歲,他開始出游翰墨場,詩賦受到了文壇名士崔尚、魏啟心的稱贊,認為他的詩歌大氣磅礴,有魏晉之風,日后定能成為曹植和揚子云那樣的人物。

以《涼州詞》名揚天下的王翰更是想要和這位天才少年比鄰而居。

王翰性格豪放,家中有美人也有名馬。少年杜甫就曾騎著王翰家的胡馬到洛陽尚善坊岐王李范府中聽李龜年的樂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杜甫記得,岐王府中,除了李龜年的樂曲,幽深的竹林里還有占風鐸發出的金玉之聲,廳堂里暖玉鞍的溫度恰如美人之懷抱。

還有殿中監崔滌堂前,每次李龜年去過之后,妙音都可以繞梁三日。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

多年后,再遇到李龜年,已是江南落花簌簌,故人兩鬢清霜,日影飛去,年華與盛世,俱往矣。

當時只道是尋常啊。

誠然,當時的杜甫如何會想到,他筆下的詩歌,有一天會被打上“沉郁頓挫”的烙印,成為人民的聲音?

又如何會想到,他有一天再也回不了故鄉,登不了高山,在異鄉的一葉孤舟上陷入絕境,感受風痹之疾一點點滲入骨髓,看著家人饑寒交迫,舉目四望皆茫茫?

“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一如詩中所寫,當時的他,尚是天真爛漫的少年,家庭優渥,詩名初顯,身體健壯如小黃牛,上樹摘棗時腳底有清風,爬上樹梢,即可看到遠方。

他的遠方,有黃河奔騰,嵩山巍峨,有吳越煙雨,名士風流——大唐的壯麗山川,盡可少年快意,裘馬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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