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當日，下午，銀臂團營地，團長阿特留斯的帳篷內。

一頭黑色長發的中年男子俯首案前，一邊批閱著手中的文件，另一只手抓著一支羽毛筆，不時在紙張上寫寫畫畫。

一身日常裝束的阿蘭尼亞在他前面不遠處，身軀筆挺，臉色如霜，眉眼冷清。

“怎么樣？”阿特留斯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那個小鬼。”

“他不是純粹的新人，他有劍術基礎。”阿蘭尼亞冷聲道。

“哦？”阿特留斯眼眸微瞇，“怎么說？”

“他說自己沒有師承，是在城堡里服務的時候，看其他騎士練習學會的。”

阿特留斯沉默半晌，若有所思。盡管在他看來，這個擁有部分獸人血統的小子，其實聰明程度還要超過大部分人類，但聰明穎悟達到這種程度，未免有些匪夷所思，甚至聳人聽聞。

“你怎么看？”他沉凝的目光再度瞧向阿蘭尼亞。

“我認為……”阿蘭尼亞猶豫了一下，緊接著一副十分不情愿，但公事公辦的生硬表情，“他沒有說謊。盡管這種說法十分驚人。”

“因為就在那之后，他當場復現了我的劍招——僅僅通過一次交手經驗。”

“也就是說，我們這個聰明的小鬼頭，是真的穎悟非常了？”阿特留斯嘴角一咧，啞然失笑。他深邃眼眸中剛剛泛起的陰翳頓消，不止如此，一抹輕淡的喜悅爬上他被粗淺胡須覆蓋的下頜，他一副撿到意外財寶的表情。

“理論上是這樣，”阿蘭尼亞稍作躊躇，然后繼續道，“不過……盡管如此，是否有必要對這家伙的身份來歷進行進一步的徹查呢？萬一……”

“能有什么萬一？”阿特留斯輕笑。他再度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頭來，深邃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看向阿蘭尼亞，一副胸有成竹的口吻：

“你也看到他那副樣子了。皮包骨頭，灰頭土臉，一看就是個出生在普通人家的連飯都吃不太起的窮小子，能有什么身份來歷？”

“的確，他肯定不是無緣無故加入咱們傭兵團的——多半是哪個領地犯了事兒的逃難農奴——以他的活動能力來看，多半就是臨近領地，說不定——”他鼻子里輕嗤一聲，頗為悠哉游哉地道，“就是咱們即將攻打的桑吉耶領呢。”

“至于犯的事么……和自己的鄰居互毆？得罪了稅吏？又或是踢了村長兒子的屁股？乃至一不小心錯手殺人……這些又和我們有什么相干？我們不是領主老爺的法官，犯不著幫他們執行法度。只要他有成為一名戰士的潛質，肯用心學習，心腸也不算太壞，那就足夠了。”

阿蘭尼亞一邊聽著阿特留斯的述說，冷若冰霜的臉蛋上猶疑漸消，浮現出一絲絲認同的神采。但是，聽到最后，她纖細挺直的劍眉卻驀然一蹙。

“心腸不算太壞？”她以一種怪異而冷冽的聲調小聲重復。

“怎么了？”

“那家伙，天賦確實不錯。”阿蘭尼亞先是一板一眼地肯定，但旋即面色一正，眉鋒一凜，“不過心術不正。”

“小小年紀，便這么……”她頓了頓，冷若冰霜的俏臉上閃過一絲緋紅，“好色無恥！”

“阿特留斯，你這么傾心培養他，難道就不擔心這個好色小鬼長大之后，變成一個十足的流氓惡棍，并且仗著一身武藝恣意妄為，為非作歹，做出一樁樁令人發指的惡行么？”她說到最后，玉齒緊咬，腮幫緊繃，仿佛黎恩已然變成一個十惡不赦、奸淫無算的采花大盜了。

阿特留斯撲哧一笑。他看向阿蘭尼亞一臉戒備審慎的神情，緩緩道，“阿蘭，我覺得你對我們的小朋友有一些偏見。”

“偏見？”那張冰冷的臉蛋上立刻浮現出一絲懷疑。

“在我看來，他并不是好色無恥，只是……”阿特留斯的目光在阿蘭尼亞的身上稍稍移動了一下，“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罷了。”

阿蘭尼亞輕哼一聲，冷若冰霜的臉蛋上寒意更濃。

“好吧，”阿特留斯頓了頓，以一種開玩笑的口吻繼續道，“無恥可能有一點。不過……對于一個小家伙來說，這樣的措辭是否太過了？我更傾向于稱之為——厚臉皮。”

阿蘭尼亞眉頭輕蹙。她緊抿的雙唇微微努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來反駁阿特留斯的評價。

不過，阿特留斯繼續優哉游哉地道：“如果，他真像你所說，是一個小淫魔，那他就不會拒絕茉莉了。”

“茉莉？”阿蘭尼亞冰藍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異。

“你不知道么？”阿特留斯粗礪的臉龐上閃過一絲略微頭疼的神情，他以手扶額，“黎恩剛來營地的第一天，茉莉就向他發出了邀請，熱情地給了他一次免費的‘特殊關照’。”

“如果他真是一個小淫魔，那他早就趕著往茉莉的帳篷里鉆了。可是事實是，已經好幾天了，從沒有人在那周圍發現過他的一絲蹤跡。”

“現在整個營地都在盛傳，那家伙對你情根深種，眼睛里除了你根本容不下別的女人呢……”阿特留斯繼續咧嘴微笑，促狹地欣賞著自己的副官突如其來的手足無措，和瑩白的臉蛋上那一絲如同火燒一般的緋紅。

“所以，依我看，他才不是什么好色小鬼，只是對你情有獨鐘啊。”

“阿特留斯！”阿蘭尼亞秀眉緊蹙，一聲惱怒的呼喝。

阿特留斯立刻停止了戲謔，端正神色——雖然阿蘭尼亞在大部分時候是個十分稱職的副官，但他很清楚真的將她激怒會是什么后果。這個刀鋒一般凜冽的女人并不服從于威權，她并不是因為上下級所以聽從他的命令，而僅僅是因為認同他的領導，才跟隨在他身邊。這也就意味著，如果她真的發起火來的話，他很懷疑自己是否還能繼續安然無恙地坐在這把椅子上。

“只是一個玩笑，玩笑，阿蘭。”阿特留斯看著惱怒的女孩，急忙出聲安撫。

“這個玩笑并不好笑。”阿蘭尼亞抬起冰藍的雙眸，冷冷地看著他。

阿特留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會意。

“那么，你還有什么事么？”他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

阿蘭尼亞搖了搖頭，然后依舊有些余怒未消地看了他一眼，連一句告辭的話也不講，徑直轉身離去。

不過，她走到門邊，卻忽然回過頭來。

“我會關注他的。”她宛如刀鋒般凜冽的冰藍眼眸瞥向阿特留斯，嗓音冷冷地道。

阿特留斯面龐微愕，緊接著唇角微勾，遞給她一個會意且欣慰的眼神。

阿蘭尼亞先是驀然一愣，緊接著立刻會過意來，她整個人霍地一下完全轉過身來，雙眼緊盯著阿特留斯那雙神情微妙的眼睛，氣急敗壞：“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她眉目凜然，鋒芒畢露，嗓音鏗鏘，擲地有聲：“我會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露出任何一絲破綻！”

“我什么都沒說，”阿特留斯雙手攤開，一臉無辜且坦然，“阿蘭。”

他將攤開的手重新放回桌上，“砰”地一下，砸出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