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黎恩身體往后一仰，驀然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強迫自己擊敗她，有什么好處？

這女人莫非是個變態，有受虐癖？

不過，她既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黎恩也沒什么好辭讓的了。

他當即雙手握緊長劍，朝阿蘭尼亞劈去。這次，他沒有再十分魯莽地揮劍，而是留意讓自己靠近劍鍔部分的劍刃去磕碰對手的兵器。

然而，咔啦一聲劇響之后，一股巨力傳來，他再度握持不住，手中的兵刃被磕飛出去。

不過，這次不待阿蘭尼亞闡釋，他自己已明白什么原因。

果然，他一邊去撿拾長劍，阿蘭尼亞一邊冷冷地道：

“強劍身與弱劍身并不是一個絕對概念，而是相對的。具體而言，越靠近你持劍的手的部分，劍刃的力量就會越強。”

剛剛，他雖然已經竭力用自己的“強劍身”去磕碰阿蘭尼亞的劍刃，但實際上，雙方劍刃的交擊點距離阿蘭尼亞的手掌更短，也就是說，她的“強劍身”比他的“強劍身”更強！

“再來！”阿蘭尼亞冷聲道。

黎恩擦了擦被磕破皮的嘴角，再度舉起長劍，雙眼死死地注視著阿蘭尼亞，注視著她手中寒光閃閃的長劍。這一次，他想，他一定要比她更短、更強！

輕喝一聲，黎恩再度出劍——這一次阿蘭尼亞的動作很快，這令黎恩一喜。先出手就意味著缺乏后手的變化，難以根據對手的招式調整自己的劍勢，這也就意味著，黎恩將更容易用自己的強劍身去迎擊她的弱劍身。然而——黎恩的嘴角才剛剛曲起，那一絲竊喜的笑容尚未來得及展開，他眼前寒光一閃，剛剛揮出的劍刃還未來得及和對方交擊，胸膛上已經被一個尖尖的事物輕輕一撞！那東西來去甚疾，只是宛如蜻蜓點水一般輕輕掠過，而后，猛然泛起的一陣火燎燎的疼痛，才讓黎恩意識到那是阿蘭尼亞的劍尖。

“這——”他兩眼一鼓，強忍疼痛，既匪夷所思，又有幾分忿忿不平地看向阿蘭尼亞。這女人又用了什么怪招？為什么她的動作……這么快？！

阿蘭尼亞無視他臉上憤怒的神情，以一種了如指掌的神情，輕輕笑道：“你想要盡可能地用自己的強劍身來磕碰我的弱劍身。”

“但如果一味如此，就能夠獲取勝利，那么長劍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么？”她豎起劍刃，置于自己臉側，雪亮的劍刃映照著她冰冷的容顏，“如果越短就意味著越強，那大家全都使用匕首不就好了么？”

“這……”黎恩臉龐之上的怒氣頓消，他先是一副恍然的神情，緊接著陷入沉思。的確，如果短就意味著絕對的強，那現實中所有的長兵器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長矛、長槍、長戟……可現實并非如此，現實之中，恰恰是這些長兵器占據了戰場絕對的主流。但是……先前阿蘭尼亞所教授的強劍身與弱劍身的理論，又并沒有錯誤——他們已經通過實際作戰驗證了這一點，通過他身上無數道腫脹淤青的傷口。

“那么，告訴我，新人，”阿蘭尼亞冰冷的嗓音陡然再度響起，她那雙冰藍的眼眸看向黎恩，目光灼灼，帶著審問與考究的意味，“弱劍身的優勢又是什么？”

“弱劍身更長，”黎恩不假思索，“打擊范圍更大，更容易擊中對方。”

在真實的戰斗之中，如果能夠擊中對手，其實并不需要多大的力量，只是輕輕一點，鋒銳的兵刃就足以對血肉之軀造成重創——這便是弱劍身的優勢，是長兵器占據主流的原因。

“不錯，”阿蘭尼亞下巴輕點，“還有呢？”

“還有？”黎恩眼睛微瞇，再度陷入沉思。然而，他想了半晌，臉龐上迷惑的神情卻依舊揮之不去。真的還有么……最終，他懷疑地想。

一道光亮奪走了他的注意力，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回過神，發現阿蘭尼亞正轉動劍刃，借助光亮的劍刃將一道日光反射到他的臉龐。

“看著我。”她目光湛湛地看著他，再度道，“看著我手中的劍。”

她手腕輕轉，劍刃在半空中徐徐劃過一個大圈。

“明白了么？”她看向黎恩。

黎恩注視著那柄懸停在半空的劍刃，臉龐上兀自一頭霧水的表情。

“我手腕中的劍柄，不過移動了不到一寸的距離。”阿蘭尼亞再度翻轉手腕，轉動劍刃，“但是劍尖——”

黎恩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縷精光，臉龐上立刻浮現出一種醍醐灌頂的神情：“弱劍身的速度更快。越是遠離劍柄，劍刃的移動速度越快。因此，在相同的出手時機內，它總能更快地命中敵人！”

“不錯。”阿蘭尼亞刀鋒般纖薄的唇角微抿，一張冷冰冰的俏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抹贊許的神情。

與此同時，黎恩咧嘴微笑。他總算明白了，為什么阿蘭尼亞方才能夠以那種匪夷所思的速度命中他——實際上，也許她的揮劍速度和之前相比根本沒有變化。她只是……運用了劍尖，而非靠近劍柄的部分來作為攻擊的發起點。恰好自己為了在力量上勝過她，又竭盡所能地將盡可能短的劍刃作為攻擊點。這“極長”與“極短”的相形之下，她的速度也就快到了極致。這使得她根本無需和自己的劍刃交擊，甚至在自己的劍刃還沒來得及完全揮開之前，就命中了自己！

“現在，”她后退幾步，信手挽了個優雅利落的劍花，而后冰藍的眼眸伴隨著劍尖，再度宛如兩柄寒光閃閃的利刃一般刺向黎恩，嗓音凜冽：

“既然你已經完全明白了，劍刃的長短所帶來的強弱、快慢變化。就充分運用你的所學，來擊敗我吧。”

“啊？”黎恩兩眼一怔，愣在原地。經過方才一連串的“教訓”，他已經對對方的劍技心服口服。縱使明白了這一訣竅，他怎可能在短時間內勝過在這一招上已經爐火純青的阿蘭尼亞呢？更遑論，這一招本就是她傳授給他的，而她不可能只會這一招！

“別忘了。”阿蘭尼亞冷冰冰的臉龐上卻是灑然一笑，“你的力量要比我強。”

******

不出意料，接下來的訓練，以黎恩一次次的慘敗告終。阿蘭尼亞的劍刃一次次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閃即逝，或是徑直磕開他的劍刃，重重砸落在他的身上，在他單薄纖瘦的身軀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淤痕。

到上午結束的時候，黎恩已經數不清楚自己中了多少劍，身上到底留下了多少道傷痕了。

不過，黎恩并沒有多少怨言。因為他心里很清楚，即便如此，阿蘭尼亞也是顯見收了手的，因為在接下來的戰斗中，她再沒有使出什么新的技巧，而是一心一意地僅僅使用同一種招式，來給他喂招。

因此，盡管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但黎恩也在一次次的失敗中積攢了經驗，增強了劍刃強弱、快慢的把握。在后半段訓練中，阿蘭尼亞已經很難僅憑一次攻擊就讓他受創，雙方往往要勢均力敵地纏斗數個回合，才能分出高下。而且越往后，黎恩堅持的時間就越久。

“你必須熟練掌握每一寸劍刃的速度、力量。”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擊聲中，阿蘭尼亞一邊揮灑自如地應對黎恩的攻擊，一邊道，“劍刃既不是越長越好，也不是越短越好。有道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弱劍身的優勢就是速度、打擊范圍的，但因為力量太弱，你的攻擊也就非常容易被對手瓦解。與此同時，如果你嘗試縮短攻擊距離來增強自己的力量，你也就將自己置于愈發危險的境地，更加容易承受敵人的打擊。”

“因此，對強弱劍身的應用，并不是機械的、固定的。如何平衡危險與收益、速度和力量，除開洞悉對手的招式，因地制宜之外，更基本的條件是需要你對自身劍刃的每一寸特性都無比熟悉，這是需要大量的練習才能夠達到的。”

又一次在黎恩的劍刃隔自己的肩頭還有三掌的距離，將劍尖輕點在他的胸膛后，阿蘭尼亞后撤一步。

“今天的訓練到此為止。”她面色平靜，波瀾不驚地道。

“是！”黎恩翻轉手腕，倒持長劍，雙手拄膝，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直到這時，透過女人冷若冰霜的面龐上平靜的神情，他才注意到，這番對自己苦不堪言的訓練，對她來說是多么輕松隨意——她的呼吸平穩自然，挺翹的胸部甚至沒有一絲明顯的起伏，悠閑得就好像剛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漫步一般。至于黎恩自己，他口干舌燥，喉嚨像是要燒起來一般，眼睛已經被不斷滲出又蒸發的汗水所留下的鹽粒激得一陣陣刺痛，不斷劇烈起伏的胸膛更好像鐵匠爐里全力抽動的風箱……

現在的黎恩已經完全對這個女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然，他依舊對她那種總是懷疑有人盯著她看的過度自戀頗有微詞。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在劍術方面對她推崇備至，并且對她的悉心傳授心懷感激。

連帶著不靠譜的阿特留斯，在他心中的形象也稍微挽回一些。現在，他再次相信他是一個成熟穩重可靠的中年男人，并且認同他讓阿蘭尼亞來教授自己劍術的這個決定。

“我明天上午會再過來。”阿蘭尼亞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

黎恩驀然一愣，不知道如何回復，點了點頭。不知為何，他感覺阿蘭尼亞的語氣似乎柔和了一些，雖然還是那么生硬，那么冷清，但至少不像剛開始來的時候，那種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是咬出來的的一般了。

阿蘭尼亞亦沒有多說什么。她干脆利落地轉過身去，拎著長劍就沿著她來時的路遠去。

“對了。”走到一半，她突然頭也不回地沖黎恩道，“你抽點時間去軍需處領一把新的長劍。”

“什么？”

“制式長劍。不是你手中那種彎彎曲曲的破銅爛鐵。”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是否還有必要說下去。

“先前說過，熟悉自己的劍對劍手來說非常重要。對新手來說尤為重要。因為一些錯誤的習慣一旦在學劍初期養成，就很難糾正，往往會成為伴隨劍手一生的致命缺陷。”

“你用那種拙劣的武器，最終也只能成長為一個拙劣的劍手。”

“明白了，”黎恩高聲道，“謝謝。”

阿蘭尼亞沒有回答，自顧自地遠去。

黎恩滿懷感激地凝視著她的背影。心想這個女人也許不像他想的那么壞。除了有點過度自戀和總是喜歡給人冷臉之外，至少作為一個教師來說，還算是盡職盡責嘛。

——不過，他旋即反應過來一件事。他低下頭，注視著手中的練習用劍。雖然經過一上午的訓練，劍刃邊緣已經有了不少磕磕碰碰，但劍身主體依舊光滑如鏡，甚至涂抹的劍油都未見多少刮蹭。握把、皮帶更是整潔如新。

“阿蘭尼亞！”他突然仰頭大吼，“這些練習劍你是從哪里拿的？”

阿蘭尼亞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后，從她那頎長挺拔的身影處傳來冷冰冰的嗓音：

“軍需處。”

好吧……黎恩遙望著她步態恢復如常，漸行漸遠的窈窕身影，眉頭微蹙，他收回他的評價。

當天下午的日常訓練結束后，他就立刻依阿蘭尼亞所言，趕往軍需處，領了一把新的長劍。領取的過程中，他滿懷好奇地問軍需官難道這里的武器都是隨便成員們領取的么？當然不是，軍需官翻了個白眼，然后樂呵呵地告訴他，阿特留斯團長已經提前叮囑過了，劍的花費會從他的薪水中預扣。

果然，黎恩聽到后，牙根暗暗咬緊。都是阿特留斯提前安排好的。那么以他縝密的個性，應該會讓阿蘭尼亞直接順路一并帶給自己。但是那女人卻只領取了兩把練習用劍，刻意讓自己多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