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

易方被這連珠炮似的指責轟得頭暈目眩，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求助似的看向女兒，卻發現易文君正抿著嘴偷笑；再看葉爭，那小子居然一臉無辜地聳了聳肩。

“好、好、好，“易方終于舉起雙手投降，“都是我考慮不周到，我現在就帶他們出去吃飯，謝謝大家的好意！“

鄰居們這才滿意地散去，臨走時還不忘叮囑葉爭：“小伙子，以后常來玩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下樓時，易方走在前面，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葉爭和易文君手牽著手跟在后面，時不時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易方幾次回頭，幽怨地盯著葉爭，那眼神活像在看一個叛徒。

“爸，“葉爭終于忍不住了，“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易方停下腳步，壓低聲音：“你想吃飯就跟我說，到處告狀是怎么回事？“

“我冤枉啊！“葉爭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表情夸張得像個話劇演員，“那些大叔大媽們太熱情了，我這個人又沒什么心眼子，這么一會兒功夫，他們就把我的底細都掏空了！“他掰著手指數著，“別說吃沒吃晚飯了，連我祖上三代都是貧農，他們都曉得了！“

易文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銀鈴般的笑聲在樓道里回蕩。被她這么一打岔，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易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出了大院，夕陽已經西沉，街邊的路燈次第亮起。這年頭沒幾家飯店營業，三人走了約莫二十分鐘，才看到一家國營飯店的招牌。透過玻璃窗，能看到里面零星坐著幾桌客人。

易方在門口停下腳步，不自覺地捏了捏口袋——里面躺著全家當：1元8角6分錢。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但想起剛才鄰居們的指責，他還是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大不了報橫水大院的名號賒賬，明天再來還！

老式吊扇在頭頂發出“吱呀”的聲響，易方仰著脖子，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的目光死死地黏在小黑板上，粉筆書寫的菜名和價格，像一根根細小卻尖銳的針，一下又一下扎著他的心。武邑扣碗三角八、熏肉四角五，這些數字在他眼前不停地跳動、疊加，換算成能買多少斤玉米面，能支撐家里多久的開銷。但在易文君和葉爭面前，他咬了咬牙，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里帶著破罐子破摔的勁兒：“你們想吃什么，隨便點！”

易文君歪頭看了眼葉爭，她知道葉爭常出入國營飯店，對這里的菜品熟門熟路，便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他，將點菜權交了出去：“葉爭，你來點吧。”

葉爭雙手插在褲兜里，身子微微向后仰，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掃了眼墻上的價目表，仿佛那上面標的不是錢，只是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隨口就說：“老板，把你們大廚最拿手的菜炒 4盤出來，另外要一個湯。”

這話一出，站在柜臺后的服務員小蘭手里的算盤珠子“嘩啦”一聲散落，她瞪圓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葉爭。易方更是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心里瘋狂計算著這四菜一湯要花多少錢，要用掉多少珍貴的糧票、肉票和菜票，手心很快沁出一層冷汗。

小蘭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聲音里帶著試探：“4個菜？！要有肉不？”她心想，這三個人，點四個菜，莫不是沒下過館子，不知道菜量有多大。

葉爭依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擺了擺手說：“隨便，看你們大廚拿手什么菜就上什么菜！”

小蘭抿了抿嘴唇，繼續勸道：“我們大廚拿手的有武邑扣碗，熏肉，燜餅，炸酥魚，燉湖魚，不過你們就 3個人，我怕你們吃不下，要不要減 2個菜。”她在心里暗暗搖頭，覺得這幾個人真是不知深淺。

葉爭卻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不用，我們飯量大，能吃得完！剛好嘗嘗你們這兒的美食！”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仿佛這四菜一湯只是小菜一碟。

小蘭的目光在葉爭和易方之間來回切換，葉爭一臉坦然，而旁邊的易方已經快把自己的衣角擰出麻花了，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小蘭心里有了判斷，清了清嗓子，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意味：“總共是 2塊 5毛 3，另外還要 3兩糧票，2兩肉票，5兩菜票。”

易方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血液瞬間涌上頭頂。他的手機械地伸進口袋，在里面摸索著，仿佛那口袋是個無底洞，永遠也找不到需要的票證和錢。他的大腦飛速運轉，想著用什么借口可以支開葉爭，好偷偷取消幾個菜。

就在這尷尬得令人窒息的時刻，葉爭開口了，聲音不疾不徐：“不要票多少錢？”

小蘭在這國營飯店當服務員也有些年頭了，什么樣的客人沒見過。易方此刻窘迫的神情，她再熟悉不過，以往那些窮得叮當響，卻偏要在朋友面前充大爺，最后掏不出錢灰溜溜取消菜品或者掛賬的人，都和易方現在的樣子如出一轍。她心里的火氣“騰”地一下就冒了上來，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語氣也變得尖銳起來：“吃不起就別吃，誰家還不是從饑一頓飽一頓撐過來的，充什么大頭蒜？！”

葉爭眼神一凜，“啪”的一聲，將 5元錢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震得旁邊的算盤珠子又晃動起來。他直視著小蘭的眼睛，語氣帶著幾分不悅：“嘿，你這個女同志，長的是眉清目秀的，怎么就瞧不起人呢？！既然我們敢進國營飯店這個門，自然是吃得起的！吶，5元錢！不用找了！”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話語，讓易方和小蘭都呆立在原地。易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震驚和羞愧在心中翻涌。小蘭的臉“唰”地一下紅了，慌亂地拿起桌上的錢，結結巴巴地說：“好、好的，馬上給你們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