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土路突然揚起好一陣的風沙,像一朵黃色的陰云,陣陣如雷的車馬聲催命般越來越近,轉瞬便到了他們眼前,劉季趕忙扶著剛用粗布補好的袖子擋住臉,還是沒躲過被揚了一臉的土。
蕭何和樊噲走在后面倒還好一些,可憐夏侯嬰本就年齡不大,又距離土路最近,一張小臉被吹的夠嗆,止不住打著噴嚏。
馬車的亭蓋下坐著衣裳華美的儒士,正面帶笑容談論著什么,壓根沒發現經過的路邊有一群孩子,車馬青銅制成的輪子飛快轉動,轉眼間就跑出好遠。
“你丫開車不看路???”樊噲朝著揚長而去的馬車,扯著嗓子憤怒大喊。
劉季發現身邊的蕭何一路以來沒說過一句話,只是有時會盯著路邊赤腳的樵夫和農民,那雙眼睛淡淡的巡視著沛縣的一草一木,此刻卻也和樊噲一樣死死盯著華貴馬車的尾煙。他轉過頭看著劉季,目光前所未有的認真。
“你說皇帝一個人能吃多少東西呢?”蕭何冷不丁開口。
“吃多少都無所謂,反正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彼肿灶欁缘牡吐曅α顺鰜?,劉季看到他的臉上帶著點悲愴的神色。
劉季很想走過去安慰他幾句,可實在是不明白這小子嘴里神神叨叨的到底在說什么,只能懵懵懂懂的迎合他使勁點頭。風中傳來斷斷續續且微弱的掌聲,似乎有什么人在看不見的深處輕聲贊嘆。
還真有極其微弱的贊嘆聲,順著微風悄然傳誦
“你這家伙,眼光還是毒。”
劉季猛然回過頭,四周寧靜,雨后正午的日光慵懶不堪,翻滾的云襯著蔚藍的天,視線之際只有搖曳的葛草細細摩挲,發出好聞的清香,根本看不到什么異樣的狀況。
腦海中那個放蕩的笑聲又出現了,聽起來很是開心,像個老流氓。
“應該是這里吧?”樊噲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遲疑。
這也不怪他,之前幾次他們來劉季家里蹭飯的時候,好歹還會先踏過一條三丈長的門檻,如今門檻雖說還在,可上面卻空空蕩蕩的少了半邊,換句話說,就是院子外的門沒了。
劉季也有些驚恐,他依稀記得自己清早溜出來時,大門還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如今日過晌午,怎么還學起堯舜圣王的夜不閉戶了?
他有些緊張。
他覺得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驚慌,莽皇帝在朝堂上天天教導,天下百姓應當學《周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的,更重要的是當大哥應當處事不驚,自己要是先慌了,那還怎么能夠服眾?
他又想自己應當霸氣一點,否則多少有辱幫派的權威,于是屏氣凝神抬腿用力,朝著門框上僅剩的半邊木門用力踹了過去,沒成想一腳踩空,險些摔倒。還好被樊噲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了起來。
那扇老舊的木門吱呀吱呀的被人一把拽開了,面色黃蠟而瘦削的婦人靜悄悄的站在門后,安靜的像個幽靈。
蕭何與樊噲感覺空氣似乎突然靜止下來了,干涸的凝集成塊,堵在胸腔讓人喘不過來氣,樊噲忽然察覺自己拉住劉季的胳臂濕漉漉的,好像泡了水的棉花。
劉季面色慘白的嚇人,理智告訴他自己應該痞里痞氣的往門上一靠,叼著狗尾巴草雙手插在褲兜,神氣十足好像在說此路是我開,以此來向大嫂表明自己不畏強權的態度。
可眼下的情況根本不支持擺那樣的poss,自己還被樊噲硬生生拽著,要是強行靠在門上大概會臉先著地。
“劉老三?還知道回來啊?!眿D人漠然盯著腳底龜裂的門檻“怎么沒死在外面呢?!?
她轉頭便朝著逼仄的小屋里走去,自始至終也沒抬頭看過劉季一眼。
劉季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又低落下去,他想自己真是窩囊,可以面不改色調侃曹參的嘴這一刻卻緊緊閉合。
大抵吃人嘴短就是這種無力感吧?任何你覺得有理的話都能被一句輕飄飄的“就憑你吃我的”給打回去,敗的體無完膚。
樊噲碰碰劉季的手:“要不....去我們家的肉鋪吧?反正頂多就是被老頭打一頓?!彼悬c猶豫的說。
“去什么去!”劉季使勁一抹鼻頭“我說了要讓你吃飽,讓我們的丞相蕭何蕭大人吃飽,讓夏侯嬰這孩子吃飽,他娘的飯都吃不飽了,還當什么老大?”
但心里卻是另一幅說辭,他心想奶奶的說不定自己明天就死了,憑什么不能帶著兄弟們好好吃一頓了?今天還是自己的生辰,連這點愿望也不能許了嗎。
他狠下心甩開同伴們的手,朝著房門直沖沖闖了進去,背影如此神猛,像一只原野上奮勇的豪豬。
劉太公盤著半條壞腿,一條好腿,就這么席坐在土炕上,閉著眼灌下瓶里最后一口粗制的燒酒,他使勁砸吧砸吧嘴,帶點愿望似的想從平淡的酒液里品出些回甘,只可惜嘴砸了半天也只有一股酸氣。
老頭子氣的剛想一把摔掉手里劣質的酒葫蘆,抬眼就看見了默不作聲的大兒媳婦低著頭,提著家里那口快爛掉的鍋朝自己走過來,于是迅速擺出一副操勞過度的樣子,假裝自己已經干了很久的正事。
“口賦一百二十錢,田租十稅三...還有鄉里的雜賦”劉太公低低嘟囔著。
老頭子悄悄打量著面無人色的大兒媳婦,想從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看出點什么端倪來。
“嗯,新來的司馬令還說,皇上不要沛縣的冬桃了,原先的雜賦就核到田租上”
兒媳婦的聲音平靜中帶著嘶啞,因為缺少營養而凹凸不平的臉上微微顫抖,劉太公沒來由想起當年女人剛過嫁的嬌憨模樣,笑起來好像田里熟透了的小麥那樣燦爛。
那時十里八鄉的人都說只有老劉家的漢子才能配得上如此好的姑娘,他老頭子聽到這話也總會笑瞇瞇順著自己的山羊胡,擺手謙虛的同時腰桿子也不自覺挺起來,抬頭望著田地忙碌的大兒子,心里痛快極了。
什么時候這一切變味了呢?
或許是從自己摔斷了腿,或許是勁朗的大兒子被抓去充徭役,又或許是老三得了怪病,老劉家的命運便像過山車一樣急轉直下,長安城里新上任的莽皇帝大概不會知道,在宋國故地的一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農戶在懸崖的邊緣搖搖欲墜,甚至到死都還是糊里糊涂。
“老三他...你還得再照顧照顧”劉太公記起那個總愛跑出門的病弱的小兒子。
兒媳婦佝僂著背,好像根本沒聽見他說的,也不抬頭,只是舉著鍋勺一個勁刮著黑漆漆的砂鍋,里面空洞的的,再怎么努力也弄不出一丁點粥水。那雙拎著砂鍋的手無力而機械地反復,磨砂和銅器交響發出的聲音就像母狼吮著牙渴望著復仇,又像是哭了。
身后有輕輕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
兒媳婦忽然頓住了,全身更為劇烈的顫抖。
她猛然轉過身怒目圓睜,用盡力氣舉起砂鍋狠狠朝著劉季拋去。
陶器掉在地上破碎的聲音尖銳刺耳。
“憑什么?我才不要用自己的命養活這個災星,你看他那雙討厭的眼睛,因為他當官的才會抓人去服徭役,因為他皇帝才連年加賦!”昔日淡漠的大嫂像是變了一個人,歇斯底里的讓人害怕。
“憑什么要我做飯給他吃?給他那些狐朋狗友?”
劉季愣愣地看著打碎在自己身前的陶鍋,猩紅的液體從額角悄悄滑了下來,耳邊是劉太公驚慌的嚷嚷,大嫂哭著喊著,壓抑多年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她發瘋般趴在地上拾著尖銳的陶器碎片劃著自己的臉,曾經像大麥花一樣燦爛的臉上如今充滿了虛弱與絕望,直至鮮血淋淋。
“劉季你這個廢物!你什么時候才能當個有用的小孩,為家里做點有用的事?”女人的嘶吼絕望又刺耳“既然是個短命鬼,為什么還要生下來?”
短命鬼?
短命鬼.....
真是不甘心,不甘到了極點,原來自己根本沒被在乎過,之前的幾頓飽餐只不過是對一個短命鬼可憐的施舍,就像從飯碗里撥出的米粒來,讓人在瑟瑟的寒風里維持一點最基本的幸福,等到自己信以為真的時刻,再一把揭下來偽善的面具,指著發懵的自己叫上身邊人前仰后合的大笑起來。
黑色的愿望悄悄從心底生根發芽,不,不該是這樣的。
劉季想世界上應該有一座屬于他的城市,橫著遠到大地的盡頭,豎著抬眼就是天頂,在鐵色的城樓里的最高的位置遠遠的向下眺望,可以編織這世界上的一切規則,抬手之間就是其他人的榮華與生殺。
心臟又在狂暴的跳動,和那個夢里一模一樣,全身的血液熱的就要燒起來,匯集在心口處細小的血管膨脹著發黑變粗,像極了細小的蛇盤旋在此,撕裂身體的疼痛讓劉季站不穩身子,他支撐著身子趴下,痛苦的倒在滿是碎片的地上呻吟起來。
“你就要死啦。”那個放蕩的聲音又出現了。
“可我還沒活夠???所以麻煩你再撐幾天罷。”虛幻的男人嘆著氣,伸手,赤色的蛇蜷縮的身子伸展開來,露出尖銳的獠牙,一股腦鉆入劉季的心口。
只是剎那,就有黑色的淤血如汪般涌出,那些小蛇般嶙峋的血管暫時安定下來,男人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瞥了眼靜止的周遭,大嫂與劉太公的表情凝固在原地,或著急,或悲哀。
“沛縣的天還是這么藍啊?!睅撞豢陕劦?,男人又輕輕嘆了口氣。
【高帝元年寅丑日,皇帝大肆封賞天下,舊日的時代埋葬于關中將士的青山骨與婦孺的血淚中,昔日的漢王高坐在天頂的行宮,腿隨意翹在曾經皇帝日夜操勞的案牘上,目光無喜也無悲,順著渭河的流水駛向看不見的遠方?!?
劉太公垂著蒼老的身軀拱手而立,有些不敢抬頭,悄咪咪打量著高臺上年輕的皇帝。老頭子這兩天總是睡不好,分明是最熟悉不過的小兒子,布滿威嚴的一舉一動卻生硬的讓人幾乎認不出來。
“老三...不,陛下,新朝已立三月,數官典爵之事,是否還有缺漏?”猶豫許久,劉太公終于小心翼翼開口。
“功臣盡封,家眷升天,先兄待我不薄,也予以追封,并無缺漏。”皇帝捧著一卷文書隨意翻看著,滿臉的漫不經心
“不..哎..老三”老頭子急了,卻又不敢像以往在田間那樣指責這個小兒子。
劉太公幽幽嘆了口氣。“你寡嫂當年雖然出言不肖,好歹也接濟過你和蕭何樊噲,家里的余糧也都是她自己操辦..”他渾濁的老眼已經濕潤了“如今你嫂子離世多年,只留她孤兒一人形單影只,陛下卻單獨不予封賞,難道是忘記了么?”
帝王手中的文書忽然扭曲彎折,隨后竟直接破裂開來,串在竹簡上的,光滑的玉石蹦的滿地都是,在空蕩蕩的大廳掀起刺耳的回響。
劉季看向自己的老父親,使勁捂著隱隱作痛的心口:“寡嫂之功,朕未敢忘也。”他緩緩搖頭。
而大嫂早已撒手人寰,埋葬在沛縣東郊某處無名的山頭,于九泉之下再也看不見人世的浮塵。
他的目光移向幾乎不透光的森嚴鐵窗外,沒人知道這一刻皇帝在想些什么。此時此刻陽光正暖暖的灑在午后的大地,風中傳來溫潤的氣息,亦如很多年那個雨停的午后,只是再也不會有熱騰騰的粟米飯盛在質地并不好的陶鍋里。
少頃回過神來,皇帝俯下身撿起崩碎的玉制竹簡,思索片刻,提筆寫下“羹頡侯”三個大字。
“封侯?可是這名緯..”老頭子弓著腰面露難色,可終究沒說什么。
“拿下去吧,老爹?!被实蹞]了揮手,扶著有些難受的額頭。眼前卻不由自主又浮現出那個刻薄尖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