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漫長而又難熬，從下午大約四點開始，經過黎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的八點鐘結束。夜空不時被照明彈點亮，映照出地上彎彎曲曲向左右兩側延伸的黑乎乎的戰壕。很顯然，這些戰壕徑直穿過法國和比利時，從阿爾卑斯山一直延伸到英吉利海峽。但是，約瑟夫關心的只有位于比利時伊普爾的前線的這一段。

昏暗之中，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人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干咳，深達肺部。此刻，約瑟夫位于距離前線最遠的支援戰壕，也是三條戰壕中最復雜的一個。這里有廚房、廁所、商店和迫擊炮陣地。穿過十五英尺長的坑道便進入了一個大約五步寬、一人來高的防空洞。約瑟夫在昏暗中摸索著往前走，靴子踩著濕滑的木頭，手扶著滿是泥巴的墻壁，墻壁是用鐵絲綁在一起的木頭支撐起來的。里面積了很多水，一定是某個集水坑堵塞了。

前方有一絲亮光，過了一會兒，約瑟夫來到了一個相對暖和一點的防空洞。里面點著兩根蠟燭，火盆提供熱量的同時還散發出嗆人的輕煙。洞里彌漫著煙草的味道，隱約有水汽從一堆靴子和大衣里冒出來。兩個軍官坐在帆布椅子上聊天。其中一個人引述了一個笑話﹣﹣一個充滿怨恨的笑話，然后兩個人都大笑起來。一張行軍桌上放著一臺留聲機，幾張最新發行的音樂廳歌曲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個錫制盒子里。

“喂，神父，“其中一個人愉快地說道，“上帝近來怎么樣？“

“請病假回家了，“另一個趕在約瑟夫之前很快回答道。他的聲音中他們無心假裝虔誠。充滿了厭惡，但是，并沒有刻意的不敬。在這里，距離死亡如此的近，

“請坐，“第一個人朝另外一把椅子揮了揮手說，“莫里斯今天被打死了。又是那個冷血的狙擊手。“

“他就在外面某個地方，幾乎正對著我們，“第二個人沮喪地說，“那些可惡的家伙中有一個宣稱他已經干掉了我們四十三個人。“

“這個我倒是相信，“約瑟夫說道，同時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關于傷亡數字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工作就是安撫那些受到驚嚇和瀕臨死亡的人、抬擔架以及給陣亡戰士的家屬寫信。有時，他認為這些工作其實比戰斗還要艱難，然而，他卻拒絕待在相對安全的野戰醫院或者補給站里。這里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

“之前想過發動一次戰壕突襲，“少校緩慢地說道，眼睛看著約瑟夫，斟酌著語句。“這對振奮士氣有好處。而且看上去我們采取了實際行動。但是，我們搞掉那個家伙的可能性非常小。傷亡慘重也未必能夠成功，然后情形可能會變得更加糟糕。“

那個上尉什么也沒說。他們心里十分清楚現在隊伍的士氣越來越低落。壞消息不斷傳來，傷亡也不斷地在加大。可怕的屠殺傳言從索姆到凡爾登，沿著戰線向右一直流傳到海邊。骯臟的環境、寒冷以及由厭倦變成的恐懼讓傷亡數字不斷增加。一九一六年的冬天橫亙在前面。

“抽煙嗎？“少校將煙盒遞到約瑟夫的面前。

“不，謝謝，“約瑟夫微微一笑拒絕道，“有茶嗎？“

他們給他倒了一大杯茶，又濃又苦，但是很燙。半小時后他又摸索著來到外面，沿著戰壕巡視。一顆照明彈在高空中炸開，將夜空照亮。他習慣性地迅速低頭，帽檐遮住了他的臉。戰壕大約只有四英尺深，為了不成為射擊目標，行走時每個人都必須貓著腰。前面響起噠噠噠的機關槍射擊聲，距離很近，一塊泥土像老鼠一樣掉到了戰壕遮泥板旁邊的泥地里。

他的身旁有人在移動。這里的一切都顛倒了過來。白天通常不會發生什么事情，修修戰壕，補充彈藥，清潔武器，還有短暫的休息。絕大部分行動都是在夜里進行的，當然絕大多數的死亡也發生在夜里。

“哎，牧師，“黑暗中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音，“祈禱祈禱，讓我們搞掉那個冷血的狙擊手，好嗎？“

“或許，上帝是個德國人？“有人在黑暗中說道。

“別冒傻氣了！“第三個人輕蔑地反駁道，“每個人都知道上帝是個英國人！難道老師在學校里什么也沒有教你們嗎？“

大笑聲突然響起，約瑟夫也隨著他們哈哈大笑起來。他承諾會在適當的時機進行禱告，說完后便繼續往前走去。他和這里的很多人從小就認識。他們和他一樣都來自英國的諾森伯蘭鎮，或者周圍的村莊，小時候經常在同一條河里抓魚，在相同的小路上行走。

大約剛過六點鐘，他到達了正在交火的戰壕，用沙袋壘成的胸墻外是一片無人區，約有四五百碼長，泥濘不堪，布滿了帶刺鐵絲網和彈坑。五六個燒焦的樹樁在照明彈閃亮的瞬間看上去像幾個人站在那里，升騰起的幾處煙幕仿佛是灰色的幽靈。

讓人驚奇的是，到了夏天，這片被鮮血和恐怖浸透的土地絕大部分地方都會開出鮮艷的罌粟花、金銀花、勿忘我和翠雀花。然而你原本覺得這樣的地方不會長出任何東西。

更多的照明彈劃過夜空，將站在射擊陣位步槍抵在肩上的士兵照得一會兒亮，一會兒暗。狙擊手的槍聲響了起來。

約瑟夫站在那里沒有移動。他十分清楚胸墻外那些夜晚觀察哨所經受的恐懼。他們匍匐在外面的泥地里，絕大部分都隱藏在彈坑里，周圍布滿鐵絲網。他們的目的就是監視敵人巡邏隊的異常行動以及活動增加的跡象，判斷是否會發動有計劃的進攻。

夜空中的照明彈一顆接著一顆亮起。天開始下雨。左側響起一陣機槍聲和更為沉重的炮聲。然后是狙擊步槍子彈的嘯叫，一聲接著一聲。約瑟夫身子哆嗦了一下，腦子里想著戰壕外面的那些士兵，他看不見他們，只能默默祈禱給他們力量，不要被恐懼擊垮。

前方有人在某個地方喊叫著，重炮聲開始響起，戰壕里彈片紛飛，人們一陣騷動，一個人從戰壕的胸墻上滑了下來，喊叫著救命。

約瑟夫飛身撲了過去，但腳下一滑摔倒在泥地里，他伸手抓住旁邊支撐戰壕用的木樁站了起來。又是一道閃光，他看見豪爾特上尉跌跌撞撞向他走來，肩膀上馱著另一個人，看樣子很重。

“他受傷了！“豪爾特氣喘吁吁地說，“傷得很重。是一個觀察哨兵。過度恐慌，差點讓我們全都送了命。“他將那個人輕輕放下，放到約瑟夫的懷里，他的步槍向前滑了一下，刺刀上套著一只破襪子避免反光。借著提燈的亮光，約瑟夫看到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上面沾滿泥土，還有一條很寬的血跡。

有幾個人過來幫忙。槍聲依然不斷，不時還有照明彈升起。

躺在約瑟夫懷里的那個人一動不動。他的身子軟綿綿的，很難將他扶起來。約瑟夫感覺下面濕漉漉的，而且聞到了血的味道。一言不發，大家很快擺脫了憂傷回到現實中來，開始接受這個事實。

“他還活著嗎？“豪爾特急迫地問道，“那里的子彈太密集了。“他的聲音有點顫抖，幾乎失控。

“不知道，“約瑟夫回答道，“我們得把他弄到坑道里看看。你已經盡力了。“他清楚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挽救另一個人的生命而沒有成功會有多么絕望，而且還會因為自己活下來出現絕望、挫敗和愧疚的情緒。“你受傷了嗎？“

“傷得不重，“豪爾特回答道，“擦破點皮。“

“最好還是包扎一下，免得感染。“約瑟夫建議道，他的腳在泥濘的木板上滑了一下，肩膀撞到一根凸出的柱子。在泥土壓力的作用下，戰壕的內壁到處都是凸出的鼓包。木樁的根部已經腐爛。

在一旁幫忙的男人嘴里不停地咒罵著。

他們一搖一晃抬著那名傷員，通過交通壕返回到支援壕，然后進入個地堡。

豪爾特神情沮喪。用軟木炭涂過并沾有血跡的臉顯得很蒼白。他渾身上下都被泥水浸透，后背和肩膀上還有幾片已經變成黑色的血跡。

有人遞給他一支煙。在這里劃火柴是安全的。他深吸了一口煙。“謝謝。“他低聲說道，眼睛依然盯著那個傷員。

約瑟夫低頭看看那個傷員，由于失血過多，臉色灰白。他是年輕的阿什頓。他和他很熟悉。他和他的哥哥曾經在同一個學校上學。

幫忙將阿什頓抬進來的那個士兵驚愕地叫了一聲，只是叫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這個士兵叫莫達弗，是阿什頓最要好的朋友，他看到了約瑟夫看到的一切。阿什頓死了，他的胸口被打穿，血已經流光，還有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頭。

“對不起，“豪爾特靜靜地說，“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難以在第一時間趕到他身邊。他驚恐過度。“

莫達弗猛地把頭抬起。“他絕不可能！“他的叫喊充滿絕望，是對一個難以承受的屈辱的否定，“不可能是威爾！“

豪爾特愣愣地站在那里。“對不起，“他聲音嘶啞，“但是，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威爾·阿什頓身上，不可能！“莫達弗反駁道，在燭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睛發著光，臉色慘白。他已經在前線待了兩個星期，那里充斥著緊張、污穢、寒冷以及間斷性的安靜和嘈雜，讓人沒有喘息的機會。莫達弗十九歲。

“你最好去把胳膊包扎一下。“約瑟夫對豪爾特說。他的聲音堅定，仿佛是在對一個小孩說話。

豪爾特看了一眼阿什頓的遺體，然后看著約瑟夫。

“不要站在這里流血了，“約瑟夫命令道，“你已經做了你能夠做的一切。沒有別的事了。莫達弗由我負責。“

“我盡力了！“豪爾特重復道，“到處是泥、黑暗、鐵絲網和四面飛來的子彈。“他鎮靜的外表下隱約地透出一絲恐懼。他目睹過太多人的死亡。“這足以讓任何人喪失勇氣。你想成為英雄﹣﹣你決心成為一個英雄﹣﹣而這個想法將你壓得喘不過氣﹣-“

“不是威爾！“莫達弗再次說道，他的聲音因為嗚咽卡了一下。

豪爾特又看了一下約瑟夫，然后腳步蹣跚地離開。

·約瑟夫轉向莫達弗。安慰像莫達弗這樣的人他已經做過太多次了，這些人剛剛看到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或者被炸成碎片，或者被狙擊手射殺，仿佛他們還依然活著，除了腦袋上有一個貫通的小彈洞。沒有什么好說的。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此刻談論上帝毫無意義。他們被深深地震撼，雖然不愿意相信，但是依然不得不每天目睹可怕的毀滅和死亡。通常，最好的做法就是和他們待在一起，讓他們述說過去，回憶朋友的音容笑貌和他們曾經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仿佛他只是受了點傷，傷好后還會回來，可能是在戰爭結束時，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或許是在英國，在一處灑滿夏日陽光、鳥語花香的草地上，或者在一處洋溢著女人們歡聲笑語的河岸邊。

莫達弗拒絕別人的安慰。他可以接受阿什頓的死亡，他的遺體就在眼前難以否認，而且在比利時的這一年半時間里，他見過那么多的死亡，然而，他所不能接受的，也不會接受的是阿什頓居然會恐慌害怕。他知道恐慌在這里會付出怎樣的代價，會危及到多少人的生命。恐慌就是極端的失敗。

“我該怎樣告訴他的媽媽呢？“他向約瑟夫懇求道，“就只能告訴她他死了！他的父母永遠也擺脫不掉這樣的痛苦。他們曾經，那么為他感到驕傲。他是他們唯一的男孩。他有三個姐姐：瑪麗、莉齊和愛麗斯。在他們眼里，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我不能告訴他們他的死是因為恐慌造成的！他不會的，牧師！他不可能！“

約瑟夫不知道該說什么。遠在英國的親人怎么會想象得到此刻在泥濘的戰壕里發生的一切呢？他知道羞辱的傷害有多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或許，他只是迷失了方向，“他語氣柔和地說道，“這種情況很多．他并不是第一個。“戰爭使人發生了改變。人們的確會恐慌。這些莫達弗是知道的，他的恐慌有一半是真實的。但是，約瑟夫沒有這樣說。“我來給他的家人寫信，“他繼續說道，“他有很多好的方面，可以寫好幾頁。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沒有必要跟他們講那么多。“

“你會嗎？“莫達弗急切地說道，“謝謝……謝謝，神父。在他們將他抬走之前，我可以和他待在一起嗎？“

“當然可以，“約瑟夫同意了他的請求。“反正我還得到前面去。給自己倒一杯熱茶。大約一個小時后再見吧。“

莫達弗蹲在阿什頓的身邊。牧師腳下踩著濕滑的木板跌跌撞撞地朝交通壕走去，然后來到前線，槍聲不絕于耳，夜空中不時有照明彈亮起。

他沒有再看莫達弗，也沒有再想這件事。他從二十個人身邊經過，這些人他都認識，但一個也沒有認出來。他們全都裹在大衣里，有的貓著腰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戰壕里移動，有的則站在射擊位置，槍抵著肩膀，透過昏暗的夜色努力尋找瞄準的目標。

偶爾會聽到咳嗽聲、老鼠倉皇奔跑的響聲以及雨水和泥水的飛濺聲。他在兩個正在說笑的士兵身邊停留了一會兒，和他們一起哈哈大笑。那是一種自嘲的黑色幽默，不過，他依然能夠感覺到其中的勇氣或者說友情，這是一種聰明的釋放情感的方式。

午夜時分，雨停了。

五點剛過，擔任夜間警戒的士兵爬過鐵絲網，和哨兵交換過口令，然后翻過壘胸墻用的沙袋跌到戰壕里，身體顫抖著，一半是因為寒冷，一半是因為放松。其中有一個人的胳膊上中了一槍。

約瑟夫和他們一起回到了支援壕。在其中一個防空洞里，一臺留聲機播放著一首音樂廳歌曲。有幾個人在跟著它一起唱。其中一個人的嗓子很漂亮，是一個抒情男高音。那首歌其實很傻，沒有任何名氣，但是，在這里它聽上去就像是一首贊歌，一首生命的贊歌。

再過幾個小時，白晝即將到來，接下來就是整理內務之類的沒完沒了、有條不紊的日常工作。不過，這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還有零星的機槍聲和狙擊步槍子彈的嘯叫聲。

距離破曉還有一個小時。

倫肖中士向防空洞走來，掀起一側門簾往里看了一眼。約瑟夫正坐在一個豎起的食品箱上。

“神父？“

約瑟夫抬頭看過去，從那個人臉上他看到了壞消息。

“恐怕，莫達弗死了，“他說，然后走進來讓門簾落下。“對不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阿什頓的死似乎……哦，讓他不知所措。可能是一念之差，也許是為了阿什頓，他決心去教訓一下德國佬。愚蠢的雜種！對不起，神父。“

他用不著解釋，或者道歉。約瑟夫清楚地知道他的憤怒以及無謂的傷亡帶來的痛苦。另外還有因為未能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而產生的愧疚。他本應該意識到莫達弗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他本應該看到這一點。那是他的工作。

他慢慢站起來。“謝謝你告訴我，中士。他在哪里？“

“已經死了，神父。“倫肖依然站在門口，“你現在幫不了他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不知道……向他道歉。我辜負了他的期望。我沒有理解他是……那么……“

“你不可能守護住每一個人，“倫肖輕聲說道，“我們人太多。要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情，這一夜原本還不錯。很快就會發動一場突襲，希望能夠干掉那個該死的狙擊手。“他劃著一根火柴點燃香煙。“不過，士氣還行。豪爾特中尉的行為很勇敢。他想有機會激勵一下他的手下。他看到并且抓住了那個機會。阿什頓讓人痛心，但是，這并沒有動搖豪爾特的勇氣。借著照明彈的光，你可以看到他。他就在最遠處那道鐵絲網的外面，彎著腰，背上馱著阿什頓。那個可憐的魔鬼瘋了，像一個傻子﹣樣四處亂跑。如果不是豪爾特在后面追趕他，整個巡邏隊都會被干掉。把他弄回來真是費了大勁。跌倒了好幾次。我想這至少值得在通訊報道中提一下。激勵了他的士兵，我們這些指揮官也倍受鼓舞。“

“是的……這一點我敢肯定，“約瑟夫表示同意。但是，他的腦海中所能想到的只有阿什頓蒼白的臉，莫達弗絕望的否認以及阿什頓母親和其他家人的感受。“我還是想去看看莫達弗。“

“你是對的，“倫肖不情愿地說道，身子側到一邊讓約瑟夫出去。

莫達弗躺在支援壕里，在防空洞西側兩百碼遠的地方。他看上去比生前還要年輕，仿佛是睡著了。他的臉異常地平靜，盡管上面滿是泥巴。有人已經滿懷尊重地將他臉上絕大部分泥巴清除掉，好讓人們能夠認出他是誰。他額頭左側有一個很大的傷口，比任何狙擊步槍子彈形成的傷口都要大。他一定是遭到了近距離射擊。

約瑟夫站在朦朧的晨光中，借助防空洞里透出的燭光看著他。幾個小時前，他還活蹦亂跳，內心充滿憤怒、忠誠和沮喪。是什么讓他以毫無意義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約瑟夫在腦海中搜尋著之前能夠警示莫達弗已經接近崩潰的跡象，但是他此刻還是找不到。

幾英尺外有人咳嗽了一聲，同時傳來的還有靴子踩在木板上發出的吱嘎聲。戰士們都從戰位上撤了下來，每一組只留下一個哨兵。他們準備吃早飯了。如果你聞一聞的話，就能夠聞到早餐的味道。

現在是四處詢問一下的好機會，以便弄清楚莫達弗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朝戰地廚房走去。那里已經擠滿了人，有些人站得距離灶臺很近，目的是暖和一下身子，有些人選擇稍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他們又熬過了一個夜晚。他們笑著，講著故事，他們的故事不堪入耳，但是，約瑟夫對此已經習慣了，沒有任何抵觸情緒。偶爾也會有新來的士兵因為這樣的不敬向神父表示歉意，但是，絕大部分人對他都十分了解。

“是的，“一個嘴里塞滿面包和果醬的人回答道，“他過來問我阿什頓究竟怎么了。非常悲痛，他看上去。“

“你怎么跟他說的？“約瑟夫問道。

那個士兵將面包咽下去。“告訴他，阿什頓從我這里出去時還好好的。和其他人一樣，很緊張……但是，只有傻瓜越過戰壕時才不會感到害怕！“

約瑟夫向他表示了感謝，然后繼續詢問。他需要知道那支小隊里還有誰。

“豪爾特上尉，“另一個人告訴他，聲音中有那么一點驕傲。看來豪爾特的鼓勵發揮了作用。每一個人都因此站得高了一點，覺得更加勇敢了一點，而且擁有了更多的信心。“這筆債我們一定會讓德國佬償還，“他補充道，“就在下一次突襲中﹣﹣你等著瞧吧。“

其他人都隨聲附和，表示贊同。

“還有誰？“約瑟夫進一步問道。

“西格羅夫、諾克斯和威利斯，“一個很瘦的士兵邊回答邊站起身來。“來點早飯嗎，神父？你喜歡什么就吃什么，全部免費﹣﹣面包、果醬和茶。不過，你并不挑食，是嗎？你不像那些鬧哄哄的吃貨們，只挑腌魚和烤面包，是嗎？“

“什么東西也別想換走我那新鮮的克拉斯特腌魚，“另一個人嘆息道，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神情。“我在夢里都聞到了它們的味道。“

有人善意地提醒他把嘴閉上。

“我們是并排爬出戰壕的，“威利斯說，約瑟夫是在十五分鐘之后找到他的。“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我們用軟木炭將臉涂黑。那時我似乎還好。到了無人地帶，我們就分開了。鐵絲網費了我們不少工夫。和往常一樣殘酷，我們穿過鐵絲網的地方并非之前預定的地點。無論如何，還是過去了，然后，德國佬朝我們開火。照明彈布滿天空。“他吸了吸鼻子，然后劇烈咳嗽起來。當他重新控制住自己時，又繼續說道：“然后，借著照明彈的亮光，我看到有人站了起來，胳膊高高舉起，像一個瘋子一樣四處亂跑。他朝德國人的防線跑了過去，嘴里大叫著。但是聲音嘈雜，聽不清楚他在喊什么。“

約瑟夫沒有打斷他。天已經大亮，毛毛細雨又開始飄落，人們也開始忙碌起自己的事情：挖土、裝沙袋、搬運彈藥、加固鐵絲網以及重新擺放腳下的木板。他們干一個小時，站一個小時的崗，然后休息一個小時。

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用盡了所能想到的一切臟話咒罵虱子，另有兩個人在討論如何控制壕溝里的水。

“這樣一來，我們自然成了他們的靶子，不是嗎？“威利斯繼續說道，“狙擊手開火了，機槍也開始瘋狂掃射。甚至還發射了幾發炮彈。我們居然沒有被擊中真是萬幸。也許是喧鬧聲將上帝吵醒，他又起來工作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聲音很空洞。“對不起，牧師。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對阿什頓的死感到非常難過。豪爾特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跟在他身后奔跑著。他可能是想當英雄。此刻我的腦海中只有他在泥地里掙扎前進的情景。如果阿什頓沒有被鐵絲網掛住，狙擊手不可能將他打死。“

“被鐵絲網掛住？“約瑟夫問道，記憶刺痛了他。

“是的。阿什頓可能是直接撞到了鐵絲網上，因為他突然之間就停了下來﹣﹣晃動著，就像﹣﹣然后臉朝下倒了下去。密集的火力隨即鋪天蓋地打過來。我們全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然后發生了什么事情？“約瑟夫急切地問道，一個痛苦的想法慢慢在他的腦海里形成。

“槍聲停止之后，我抬頭看了一下，看到豪爾特搖搖晃晃走了回來，肩上扛著可憐的阿什頓。扛著他在泥地里走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即使他比阿什頓強壯﹣-，還高了一點兒。他幾乎是跪在泥里，畢竟子彈在四處亂飛，照明彈像圣誕樹上燈一樣明亮。當然，我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掩護他。或許起到了一些作用。“他又咳嗽了一下。“想必新聞簡報中會提一下他的，是嗎，牧師？他值得被宣傳。“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欽佩，還有一絲期許。

約瑟夫強迫自己作出回答。“我也這么認為。“他的語氣顯得很生硬。

“如果不宣傳他，那么，就得給大伙一個說法！“威利斯怒氣沖沖地說，“血性英雄，他是！“

約瑟夫向他表示了感謝，接著去找西格羅夫和諾克斯。他們告訴他的和威利斯講的大同小異。

“你準備報道他嗎？“諾克斯問道，“這可是他用命換來的。即使莫達弗在這里，我們也會對他這么說。他應該也想讓上尉被授予一枚勛章。我們喜歡一遍又一遍告訴人們所發生的事情。“

“沒錯，“西格羅夫點點頭，將身子斜靠在一個沙袋上。

“你告訴我的也是這些嗎？“約瑟夫問，“還是鐵絲網，還有阿什頓被纏在了上面？“

“是的，當然。假如不是被鐵絲網纏住了腿，那他肯定就會繼續前進，撲到德國佬的陣地上去了，可憐的家伙。“

“謝謝。“

“不用謝，牧師。你準備為豪爾特上尉寫一篇報道嗎？“

約瑟夫沒有回答，而是轉過身去，感到一陣心痛。

沒有必要再詢問了，只需要返回野戰醫院，他的職責就是為阿什頓和莫達弗舉行宗教儀式。墓穴應該已經挖好。

他再次看了看阿什頓的遺體，尤其是仔細查看了他的褲子。褲子上沾滿了泥土，但是上面卻沒有被扯破的地方，沒有鐵絲網掛過的痕跡。整條褲子完好無損。

他猛地僵直在那里。

“對不起，“他默默地對著那具尸體說道，“安息吧。“然后轉身離開。

當他返回到原來停放莫達弗遺體的地方時，莫達弗的遺體已經被抬走。他花了將近半個小時才找到停放尸體的地方。他觸摸了一下莫達弗冰冷的手，看著他的眉頭。他要詢問，他會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不過他覺得一切都已經很清楚。他需要時間考慮針對這件事情他應該做些什么。今天戰士們的情緒高漲。他們中間有一位英雄，一個不惜丟掉自己的生命將一個恐懼發狂的士兵帶回來的英雄。有這樣的人作指揮，總有一天他們會打敗德國佬。一顆手槍子彈，一個家庭的恥辱抵得過這些嗎？

他們究竟是為什么而戰？這件事情是如此之大，同時又是如此之小，而且又如此地現實。

傍晚剛過，他便找到了豪爾特上尉，他一個人站在胸墻下的木板上，靠近一個射擊戰位。

“噢，是你呀，牧師。準備好再熬一晚上了嗎？“

“不管準備好還是沒有準備好，它都是要來的。“約瑟夫回答道。

豪爾特發出短促的笑聲。“這聽上去不像你說的話。在前線已經待煩了，是嗎？你在這里已經待了好幾個星期了，應該輪換回去休整一下。我也是，感謝上帝。“

約瑟夫目視前方，透過昏暗的光線看著戰壕前面的無人地帶和遠處德國人的陣地。他的身子開始發抖。他必須控制住自己。必須在再次發動突襲之前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否則他的良心會受到譴責。

“真可惡，對面那個狙擊手，“他說道，“已經殺了我們很多人。“

“該死，“豪爾特表示同意，“可是，我們卻動不了他一根汗毛。他藏得很嚴實。“

“噢，是的，“約瑟夫點了點頭，“從這里我們永遠也搞不掉他。需要有個人趁著夜色過去把他找出來。“

“這不是個好主意，牧師。他可能回不來。你不是在提倡自殺，是嗎?“

約瑟夫仔細斟酌著自己的用詞，同時盡力保持語氣的平穩。

“我只能這么說了，“他回答道，“但是，他殺了我們那么多人。今天他殺了莫達弗，你知道嗎？“

“是的……我聽說了。真可惜。“

“當然，只不過殺死他的不是那個狙擊手。但是，其他人都認為是那個狙擊手干的。對于鼓舞士氣而言，誰殺的都一樣。“

“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神父。“黑暗中，豪爾特的語氣中有些遲疑。

“不是步槍，而是手槍的槍傷，“約瑟夫回答道，“你知道它們的差異，如果你仔細看的話。“

“這么說，他是個傻瓜，跑到了德國人的陣地邊上，“豪爾特說，目光越過胸墻和前面的泥地，“他瘋了，我擔心。“

“和阿什頓一樣，“約瑟夫說，“可以理解，在那片無人地帶，到處都是爛泥，被鐵絲網纏住，身上被剮爛，讓你動彈不得。頭上的照明彈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在這樣的情形下被鐵絲網掛住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你將自己變成了活靶子。假如有誰面對這樣的情形還不感到恐懼的話，那他真的是個……英雄。“

豪爾特沒有作聲。

他們面前一片寂靜，只有身后偶爾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腳踩在下面的木板上發出噗嗤的泥水聲，另外還有戰壕里積水的流動聲。

“我希望你明白那是怎樣的感覺，“約瑟夫繼續說道，“我注意到你的褲子上有好幾個地都被刮破了，襯衣上甚至還有一處。還沒有時間把它們縫起來。“

“我可以說，昨天晚上我也被鐵絲網掛了一下，“豪爾特語氣僵硬地說。他將身體的重量從一條腿換到了另一條腿上。

“我敢肯定你被掛住了，“約瑟夫同意他的說法，“可阿什頓沒有。他的衣服上到處都是泥巴，但是沒有被鐵絲網掛破的地方。“

接下來是幾分鐘的沉默。一隊士兵從他們身后走過，和們打著招呼。有人向空中發射了一發照明彈，接著響起了一串機槍聲。然后，他們又陷入黑暗的包圍之中。

“假如我是你的話，牧師，我就不會再重復了，“豪爾特最后說道，“你也許會讓人們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還有懷疑。而此刻，大家的士氣都很高。我們需要這些。近來我們的處境很艱難。我們立刻就會再發動一次突襲。士氣很重要……信任。我敢肯定你明白這一點，或許比我還清楚。那是你的工作，不是嗎？士氣，人的精神財富，對嗎？“

“沒錯……這樣說很確切。要記住我們是為什么戰斗的，清楚了這一點，付出什么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甚至是這一切。“黑暗中約瑟夫向他們周圍指了指。

更多的照明彈升到空中，瞬間將黑夜照得通亮，隨即便是更加黑暗的夜空。

“我們需要有自己的英雄，“他清晰地說道，“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任何想要詆毀他們的人都會非常不受歡迎，即使他說他這樣做是出于尊我希望你能看到……“重事實，或者正義，或者別的什么信仰。都會帶來極大的危害，神父。

“噢，是的，“約瑟夫表示同意，“讓大家看到，他們的英雄原來是個懦夫，他將原本應該受到羞辱的恐慌強加在另一個人身上，讓他深受欺辱，為了隱藏這一切，進行了一場謀殺。人們的良知已經被戰爭消耗殆盡，變得殘忍邪惡。“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聽上去豪爾特似乎在微笑，“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神父。首先善于推理，其次非常忠誠。“

“我可以證明這一切，“約瑟夫語氣謹慎地說道。

“但是，你不會那樣做。想想那樣做對士兵會產生什么影響。“

約瑟夫微微轉身，臉朝著戰壕的胸墻。他站到了一個戰位上，看著遠處的泥地和鐵絲網。

“我們得將那個狙擊手找出來。這是一件英雄壯舉。值得一試，即使不會成功。這樣的行為值得報道，有可能還會得到一枚勛章。“

“可能是死后追授的！“豪爾特傷心地說。

“可能。但是，你可能會成功，而且平安回來。這是多么大膽的行動，德國佬可能從未預料到，“約瑟夫說。

“那么，你來做吧，神父！“豪爾特譏諷道。

“這個幫不了你，上尉。即使是我死了，我已經將今天了解到的情況寫成了報告，公開不公開只是我的事情。不過，如果你發起這樣的突襲，不管是否回來，我都會把它毀掉。“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一千碼之外狙擊步槍的開火聲和泥土掉落的聲響。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豪爾特上尉？“

豪爾特慢慢轉過身子。一顆照明彈瞬間照亮了他的臉。他的聲音很粗糙。

“你這是讓我去送死！“

“我這是讓你從一個假英雄變成一位真英雄，像阿什頓那樣，“約瑟夫回答道，“成為戰士們需要的英雄。我們已經有數千人死在這里，沒有人知道還會再死多少，還會有多少人受傷或者失去光明。不是你死不死的問題，而是怎么死。“

一顆炮彈在距離他們十幾碼遠的地方爆炸。兩個人迅速彎腰蹲了下去。

又是一片沉寂。

約瑟夫慢慢直起身子。

豪爾特抬起頭。“你真是個難纏的家伙，神父。我看錯你了。“

“因為我的工作是靈性照護，上尉。“約瑟夫鎮靜地說，“你想讓人們把你看成英雄，敬佩你。現在，你將要證明這一點，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

豪爾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透過黑暗看著他，然后慢慢轉過身子走開了，他的腳在泥濘的地板上滑了一下。然后，他登上旁邊的射擊戰位，縱身越過沙袋壘砌的胸墻。

約瑟夫靜靜地站在那里，開始祈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