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兄弟死了

1

“哦,靜謐的午夜仿佛溫柔的送香使者!

用他那體貼而慈祥的手指,

合上我們喜歡尋幽的眼睛,遮住亮光,

使其蔭蔽于神圣的遺忘之鄉……“

喬恩·克萊因合上那本論述濟慈的詩歌《致睡眠》的皮面精裝書,腦海里回想著那些詩句。他尤其喜歡“靜謐的午夜仿佛溫柔的送香使者“(入殮師)這句話,盡管它讓人聯想到了殯儀館的大廳和那里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不過,他還喜歡“那體貼而慈祥的手指“這一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它們會有多么慈祥。他將書放在帶有皮坐墊的躺椅旁邊的茶幾上,隨手端起上面放著的一杯野火雞牌威士忌一邊呷著甘醇的烈酒,一邊想著他第一次聽到“睡眠“-﹣即“死亡“的兄弟﹣﹣的情景。

那是在高中的一節英語課上,老師當時講的是希臘神話。克萊因那時已經對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老師講的絕大部分內容他都記得,當然,后來他自己也親自讀了那個故事。從前有兩個神仙,絕大多數的神仙都不喜歡他們。這兩個被證明是極不受歡迎的神仙是黑夜的兩個兒子﹣﹣死亡和他的兄弟睡眠。其他的神仙非常討厭他們,甚至不讓他們住在奧林匹斯山上,而其他的神仙在這里已經居住了很久。因此,睡眠不得不住到很遠的一個山洞里,所有的神話傳說中幾乎都沒有提到過他。

神仙們甚至連想都不愿意想他,直到有一天他們需要他時才想起他。讓克萊因記憶最為深刻的是睡眠處理一個必死之人的那部分內容。至于為什么對這一部分記憶深刻,他并不十分清楚。那個人是艾尼阿斯率領的船隊中的一個舵手,眾神派水眠去將他處死。雖眠用盡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招數,但是那個男人﹣﹣名叫巴利紐拉斯,克萊因猛然想起來﹣﹣太忠于職守,不愿意松開船舵,所以難以將他弄到海里。

不過,睡眠肯定從他兄弟那里學到了一些辦法,因為他最終還是將巴利紐拉斯推下了船。

那個男人滑到了海里,手里依然緊緊抓著船舵。事實上,他是帶著船舵一塊兒掉到海里的,但是,水眠總算把這件事情搞定了。

克萊因對他能夠做到這一點始終佩服有加。

2

那個老頭的房間發出陣陣惡臭,就像人在那里嘔吐過一樣。克萊因認為那個小衛生間里的馬桶肯定一個月都沒有清洗了。

老人的床頭柜上放著一盞燈,不過,里面裝的燈泡大概只有二十瓦,發出的微弱黃光不僅沒有給屋子帶來光明,反而造成了更多的陰影。

但是,對于克萊因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他剛好能夠看清楚東西。

角落處放著一把椅子,上面堆放著大約一個星期沒有洗滌的衣物有床單、睡衣及其他類似的東西。臭味或許部分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五斗櫥上放著一臺電視機,但是,克萊因懷疑這個老頭是否很長時間沒有使用它了。從他的狀況來看,他似乎應該看不了什么東西。

昏暗的燈光下,克萊因所能看到的只有那個老人從骯臟的被單里探出的頭。這顆頭看上去就和他小時候在老電影里看到人們揭開木乃伊時露出的那些頭一樣,或者像是吸血鬼德庫拉在陽光下多曬了一分鐘后開始干枯皺縮的臉,臉上的皺紋仿佛舊地圖上的線條。

他身體的其他部位想必也好不到哪去。隔著床單和輕薄的隔熱毯,克萊因可以隱約看見他身體的輪廓。見鬼,他的狀況可能比木乃伊還要糟糕。假如這個老家伙從這些覆蓋物下面爬出來的話,那會讓人錯認為是木乃伊剛做了一次健康水療回來。

他身上的那些覆蓋物幾乎沒有隨著老頭的呼吸上下起伏。克萊因看到他的嘴里有一串唾沫泡泡。

老人處于這樣的狀況已經有數月,甚至一年多的時間。他原本可能已經死了很久,但是,基于某種原因,他卻毫無尊嚴地茍延殘喘著。

臭氣彌漫的房間的角落處滿是灰塵。他不得不墊上尿布,變得像嬰兒一樣。他連自己的女兒都已經不認得了。

他需要有人推他一把。

這個人就是克萊因。他并非自愿承擔這份工作的,不過,他也沒有推脫。

“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喬恩,“丹娜·蘭德爾曾經對他說,“我急需那筆錢,而只要他活著,我就永遠拿不到。“

他們曾躺在折疊躺椅上,越過游泳池和網球場看著蘭德爾房子邊緣的樹林。太陽將鋪在露臺上的紅衫木地板曬出了裂紋,一棵高大的山核樓樹在上面投下斑駁的樹影。“維持這棟房產的錢還是有的吧,“克萊因說,同時用眼睛偷瞄了_下丹娜那兩條曬成棕褐色的長腿。那是克萊因見過的最漂亮的腿。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那些女演員,那些被她們稱之為“法寶“的腿投保﹣百萬的女人,看到這雙腿后肯定會羞愧而死。

丹娜有氣無力地抬起一條胳膊,然后又垂下。“那還是夠的,當然。但是,別的就不夠了。“

丹娜所謂“別的“指的是對她而言真正重要的東西﹣﹣汽車、聚會、服裝、珠寶﹣﹣生活必需品。

“他不會永遠活著。“克萊因說。他認識丹娜已有將近一年的時間,當初她選修了他的浪漫派詩歌課程,目的是為了在等待繼承財產的這段時間里排遣寂寞同時消磨點時光。

克萊因很快發現,自己在幫助她完成這兩項工作時所做的事情超過了一個大學教授的職責范圍。他先是在他的辦公室里額外花時間對她進行輔導,然后輔導地點挪到了她的家里。不久,她便開始輔導他。當然是在臥室里。

那是克萊因盼望已久的輔導。他還是孑然一身,孤單寂寞。當他聽到有的教授和性感的女生有染的傳聞時,他確信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而眼下發生的一切應該是一個小小的奇跡。

丹娜用手撩了撩黑色的長發,看著克萊因。“有一次你在課堂上說,當拜倫在等待繼承一份財產時,曾經說過什么來著?“

克萊因想起來了,“這與一個事實相關,就是那些老太婆永遠不會死去。

“對。她們就那么半死不活地耗在那里。就像我的父親那樣,他永遠不會死掉,喬恩。他會那樣再熬上十年的時間,目的就是折磨我,到那時我都老得花不動錢了。這不公平。“

克萊因計算了一下,再過十年丹娜大約三十六歲。他如今已經超過了那個歲數十年。

丹娜在她的椅子里轉過身,湛藍色的眼睛盯著克萊因,在滿頭烏發和棕褐色皮膚的襯托下,這雙眼睛勾魂攝魄。

“你可以幫我,“她說,“假如你愿意這么干的話,我給你一萬美元的酬勞。“

3

那個老人在床上微微動了一下。不是太明顯。看上去他應該沒有氣力做大的動作。

克萊因走過去,低頭看著他。他不知道距離死亡如此之近會有怎樣的感覺,這時,他想起了濟慈的一句詩:“多少次,我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

或許,這個老人想死,只是說不出口。克萊因十分肯定他此刻就是處于這樣的狀態。那么,再延遲生命已經沒有什么意義。午夜正是幫助他毫無痛苦地結束生命的最佳時刻。

克萊因從床上拿起一只輕薄的枕頭,準備把它壓到老人的臉上。

丹娜讓他深信絕對不會出什么問題。“那個地方一直都有人死亡。我向你保證不會進行尸檢。我不會讓做尸檢的。“

這就是他來幸福山療養院的一個原因。老人的錢本可以給自己買來更多的東西,得到員工更多的照顧和看護,但是如果是那樣的話,將他做掉的難度就會增大。丹娜向克萊因坦言,跟她父親有關的這一切都是她一開始就計劃好的。

克萊因俯下身,臺燈將一個長長的影子投射到老人躺著的床上,遮住了他的臉。

克萊因慢慢將枕頭壓下去。

老人的雙眼突然睜開,驚恐地盯著他和那只正在下落的枕頭。他雖然可能連丹娜都認不出來,但是,他絕對意識到了將要發生在他的身上的事情。他在被單底下掙扎著,艱難地將一只蜘蛛腿一樣細長的手從被單里抽出并舉起,似乎要保護自己的臉。

克萊因遲疑了一下,枕頭停止了下降。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丹娜之前曾經告訴過他,她的父親已經什么都不認得了,甚至連她都不認識。

老頭將手伸出來,試圖將枕頭推開,瘦的皮包骨的手指插到了枕套里。他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克萊因將枕頭拿開,俯下身子。他能夠聞到老人的呼吸,又臭又熱。

“干什……“老人說,“為什……為什么?“

盡管老人聲音低得像耳語,但是克萊因還是向身后看了看。門關得很緊。克萊因又轉回頭看著床上的老人。

“因為,“克萊因說。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渾身都在冒汗,“因為你已經活夠了。你必須死。你自己應該也想死。“他將枕頭壓下去,同時感覺到了老人的手在往上推。

“不。“伴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這個字從老人嘴里傳出來,“我不想死。我想活。“

為什么?克萊因感到納悶。為什么住在這么臭氣熏天的黑暗房子里,而且身體近似骷髏的人竟然還想活下去?

他屏住呼吸,用力將枕頭壓了下去。

4

克萊因需要那一萬美元。他在大學教書的薪水還不錯,但是,由于石油危機之前的幾筆失敗投資,他的退休計劃被向后推遲了五年。更糟糕的是,為了補上其中一項投資的虧空,他借了很多錢,現在面臨著失去房子和汽車的危險,因此,他急需一筆現金。

“一切看上去都不像是你殺了他,“丹娜說。他們此刻坐在一家海鮮館里,這個地方以提供豐盛的自助晚餐而聞名,他們吃了螃蟹、蝦和秋葵湯等,直到他們什么也吃不下為止。“他實際上已經死了。“

“但是,他還沒有死,“克萊因說,“這個差別就大了。“

“我去看他時,他都認不出我,“丹娜說,又用叉子叉起一只蝦,然后放進嘴唇涂得鮮紅的嘴里。“他不會動,不會講話,而且聞起來有一股死人味。“

克萊因一開始并沒有輕易屈從于她,但是到了后半夜,在她凌亂的床單上,他投降了。

“這一切看上去幾乎就像是你在幫助他,“丹娜說,“再說,他還有什么活頭。“

5

麻煩的事情是,沒有任何人向那個老人解釋這一切。他強烈的求生欲望讓克萊因感到震驚和恐懼,他在床單下痛苦地扭動著,兩只手死死抓住克萊因的手。

但是,克萊因堅持著,最后,掙扎結束了。

克萊因將枕頭從那張被蹂躪變形的臉上拿開,把它放回到床上。調查肯定是會有的,所以他還是讓一切保持原樣。老人掙扎時將被單兩側和腳跟處蹬松了,床墊上鋪在他身下的橡膠墊也皺皺巴巴。老人凸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克萊因盡最大的努力將所有的東西弄平展。他想讓老人的死看上去像是一個發生在睡眠時的自然死亡。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合上那雙直勾勾盯著天花板的眼睛。

離開幸福山非常容易。他之前從未來過這里,進來時他穿著一件厚粗花呢運動夾克,戴著一頂貝雷帽和一副非常非常黑的墨鏡。他徑直走過接待處,仿佛他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不過他的確知道,因為丹娜之前已經跟他講得十分清楚。離開時,他將夾克搭在胳膊上,貝雷帽和眼鏡都塞在夾克的一個口袋里。

果真沒有什么事情,桌子后面的那個婦女始終沒有抬頭看。

6

第二天,克萊因在早餐桌旁翻閱著報紙。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射進來,在餐桌上留下一道光線。

克萊因期待看到關于蘭德爾死亡的頭版消息,畢竟,他曾經是一個大人物,是金融界的知名人士。

但是,什么也沒有。克萊因盯著報紙上的訃告,不知道蘭德爾的尸體是否已經被發現。幸福山的管理很松懈,但也不是那么松懈。

然而,“幸福山“三個字映入他的眼簾,他發現那是一篇關于格里高利·麥卡錫離奇死亡的文章。

“上帝。“克萊因說。他繼續讀下去,文章稱麥卡錫的兒子托馬斯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去幸福山看望他的父親,結果發現了老人的遺體。他叫來一個管理員,而管理員則打電話報了警。警察正在對接待員描述的那個進人麥卡錫房間的神秘訪客進行調查。對那個訪客的描述非常詳細。準備進行。甚至包括了他眼睛的顏色,所有的描述都與克萊因高度吻合。

“狗娘養的。“克萊因罵道,他知道他被人耍了。

托馬斯·麥卡錫和丹娜·蘭德爾曾經是同班同學。麥卡錫是一個運動員,學習不是很好,但是,克萊因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的確很英俊。他肩寬背闊,長著一頭金黃色卷發和一雙綠色的眼睛,勾人魂魄的微覺不知迷倒了多少女人。

而克萊因則是另一副模樣,頭發稀疏,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道之幽有嚴重的頭皮屑。偶爾他也會納悶他怎么會吸引住丹娜·蘭德爾呢,不過,他把這一切都歸結于他的智慧。

如今,他知道這完全是另一回事,絕不是因為他那該死的智慧。

他將報紙放到餐桌上,放在正在變冷的咖啡和吃了一半的熏肉與雞蛋之間。他試圖把整個事情理清楚。

為什么丹娜會誘騙我去殺死別人的父親?

或許和想殺死她自己父親的原因一樣。

錢!

她陷害了他,把他當成傻瓜來耍,而他也毫無防備地掉進了她設下的圈套。他現在明白了整個事情發生的過程。隨著他和她的一步步親近,她最后提到了她的父親。

他從來沒有想過去核實一下,就那么輕易地相信了她。

“白癡!“他大聲說道。他一直都這么愚蠢。老蘭德爾或許還沽者或許正在某個熱帶島嶼上,或許在卡羅拉多的牧場上,也或許在舊金山的某個公寓里。這一切都已經不那么重要。可以肯定的是,他還依然控制著家里的財產。丹娜說的話中唯一真實的是:她沒有錢。

然而,托馬斯·麥卡錫有錢。或者將會有錢,只要他父親的遺囑得到認證。這個故事中的某些部分或許是真實的,除了需要清除的那個人是托馬斯的父親,而不是丹娜的父親。

這樣看來,托馬斯和丹娜在課堂上相遇,一拍即合,開始密謀如何得到那筆錢。他們還需要一個人。一個容易上當的人,用這個詞很恰當,克萊因認為,而他絕對符合這個定義。

當然,他絕不可能去自首。他怎么能夠告訴警察關于麥卡錫的死他是無辜的,這一切全是一個誤會?這只會讓他們大笑不止。

即使去自首,他也很難擺脫干系。當丹娜說警察不會調查時,他還深信不疑。那間屋子里可能到處都是他的指紋,他毫不懷疑那個接待員可以從一排嫌疑人中輕易地把他指認出來。她可能已經被警察認真指導過,已經看過一張清晰的照片。丹娜要做的就是矢口否認所有的一切。

但是,殺人的動機是什么?他為什么要殺死格里高利·麥卡錫?沒有任何動機。難道警察看不到這一點嗎?

他們可能看到了,他想,但是那些指紋、接待員的描述以及接待員的指認﹣﹣所有這一切都比動機重要。管他什么動機呢,警察才不介意,陪審團或許也不會介意。

克萊因此刻像在那個老人的房間里時一樣渾身冒汗。他站起身,走電話。也許,這全是他的錯。也許,他的想象力太豐富了。他得把這一切搞清楚。

他將手伸向電話。

7

拿起電話之前,丹娜已經知道對方是誰。

她一直在等這個電話。

“喂?“她說。

“丹娜?“克萊因的聲音非同尋常地微弱。

“哪位?“她說。她右手拿著電話,邊說話便瞅著她左手的指甲。左

手食指上的指甲油有些地方已經剝落。

“你知道我是誰。我是喬恩。“

“喬恩?“

“喬恩·克萊因,該死。“

“噢,是你呀,大學教授。有事嗎,克萊因博士?“

她的聲音冷酷無情。克萊因知道他無法打敗她,因此,他什么也沒

有再說便掛斷了電話。

他知道開口跟她要那一萬美元毫無用處。

8

那一天,克萊因沒有去學校。他給系里的領導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他有件事情要處理。他幾乎整個上午都在考慮究竟該如何將自己從這場麻煩中解脫出來,接下來該做什么。

克萊因的問題是,他并不認為自己是殺人犯,他也不想承認自己意然被一個漂亮女人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至于謀殺,只要保持沉默,他或許就會安然無恙。那些描述和很多那個年齡段的男人都很吻合,而他的指紋對于警察毫無意義,因為他之前沒有服過兵役,也沒有被逮捕的經歷。

只是這種狀況讓他備受煎熬。他認為自己是個知識分子,喜歡和欣賞腦力勞動。可如今,他竟然成了一個殺人犯。

談到知識,他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其實,物質生活對他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奢侈品更是如此。他對一萬美元的興趣就是很好的證明,而他對丹娜的激情足以成為第二條證據。

但是,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他始終被丹娜玩弄于股掌之間。她現在已經不需要他,但是,也許還有需要他的時候。

“嘿,喬恩,“她可能會說,“我需要你去替我再殺一個人……怎么樣?你難道不想干嗎?但是,假如有一天,幸福山療養院的那個接待員在街上與你擦肩而過并且認出你來怎么辦?你不想那樣,是吧,喬恩?“不,他不想那樣。

他走進書房,從擺滿書籍的書架上取出一本濟慈詩集,打開裝有野火雞牌威士忌的酒瓶,然后開始閱讀起來。

9

烈酒讓他把整個事件看得清清楚楚。

他其實什么也沒有做錯。他結束了一個老人的生命,但是,那個老人反正也活不了多久。剩余的那點生命對他來說有什么意義呢?克萊因使他解脫了活著的負擔,難道他不該感激他嗎?

看看濟慈。在他的詩歌中就有那么一個人,對于任何的寬慰他都心存感激,像克萊因這樣的人就能夠將他從整天哀嘆不止的苦難與水火之中拯救出來。

這應該就是那個死亡的兄弟﹣﹣睡眠﹣﹣所完成的任務。那個老人死死抓住船舵,而克萊因所做的就是把他推到船舷之外,沒有別的了。

無論如何,這全是丹娜的錯。是她指使他那樣做的,她利用了他的弱點和他對她的感情。她是那個應該受到懲罰的人,還有她的那個種馬﹣﹣托馬斯·麥卡錫。

克萊因自然不會去自首,也許那樣正合丹娜的心意。

他必須自己解決問題。他喝完最后一口威士忌,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他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也許太多了。此刻已是傍晚時分,他已經在書房里待了將近一整天時間。酒瓶幾乎空了。

他走進臥室,開始在壁櫥里搜尋。過了一會兒,他找到了那只0.38口徑的左輪手槍,這把槍是他五六年前買的,原因是他居住的這個街區發生了一連串的人室盜竊案。他甚至還在附近社區大學的靶場學習過如何使用這把左輪手槍,不過他現在已經記不清當時都學了些什么。之前的幾個星期,他一直把槍放在床頭柜里,隨后又把它放在壁櫥內的一個盒子里保存至今。

槍里沒有子彈。克萊因已經小心翼翼將子彈退了出來,不過,他發現子彈還在那個黃綠色的盒子里。他從里面取出五顆子彈,哆哆嗦嗦地把它們推進槍膛。

他費了很大的勁才穿上外套,然后將槍插進口袋,離開了家。

10

一輛紅色的馬自達汽車停在丹娜的房前。

克萊因知道他們就在里面,但是,讓他感到驚訝的是,麥卡錫已經開始揮霍他繼承的遺產,花了兩三千美元買了一輛汽車。

克萊因將車停好,他的車是一輛買了三年的雪佛蘭邁銳寶,雖然算不上運動,但至少是美國產的。從汽車里出來時,那把槍碰到了他的大腿。

他繞到房子的后面。他確信他們不是在游泳,就是坐在露臺上喝著白葡萄酒等著吃晚飯,這頓晚飯他們可能會去城里的某個時尚餐廳吃。

他們果然在那里,就坐在他和丹娜之前坐過的椅子上。正是在那里,丹娜提起謀殺她父親的話題。他們兩個人都穿著泳衣,丹娜看上去仿佛是剛從《體育畫報》泳裝專輯中走出來,而麥卡錫看上去則像是用一塊花崗巖雕刻出來的。陽光斜射在他們完美的身體上。

克萊因伸手掏槍。槍的準星卡在了口袋的襯里上,不過,他最終還是把槍拽了出來,只是隨槍扯出了幾根線頭。

然而,他發現自己難以將槍穩穩地舉起來。他的手不停地抖動。野火雞威士忌喝得太多了,他想。

他的腳擦到通向露臺的木臺階,麥卡錫聽到了他弄出的響聲。

“上帝,“他說,并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是那個該死的蒙面復仇者。“

克萊因想,他的評論用不著這么粗魯,而且還這么地不準確。他根本沒有戴什么面具。

丹娜將眼睛轉向他,“別傻了,喬恩。“她說。

傻。不錯,她就是這么想他的。他們兩個人都是這么想他的。不過,他們錯了。

“賤貨。“他說。他原本認為自己會說得很清晰,但是,當他說出口時,聽上去卻像“欠貨“。

麥卡錫大笑起來,“這個老家伙喝醉了。“

“回家吧,喬恩,“丹娜說,“這兒沒你什么事了。“

“利用我,“克萊因語音含混地說,“利用我。“

“是的,沒錯,“丹娜告訴他,“你想得到什么?托馬斯和我需要一點點兒幫助,而你似乎正是那個可以提供幫助的人。“

“太他媽對了,“麥卡錫說,“你不會認為她是喜歡才和你干的吧,是嗎?“他站起身用一只手撫摸著光滑的胸膛,“有這個在,她可沒有興趣和你干。“

克萊因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一槍將麥卡錫打死,但是,酒精讓他的大腦出現了短路。他知道他將殺不了任何人。“告訴我你那玩意兒總是翹不起來,“他說,“即使翹起來,大小也跟她的大腳趾差不多。“

“混蛋。“麥卡錫說。他開始向克萊因走過去。

“不要,托馬斯,“丹娜說,“他只是想氣氣你。“個玩意兒奪過來,然后讓你把它吃掉,克萊因。““他的話起作用了,“麥卡錫說,他伸手去奪那把手槍,“我要把那克萊因想要扣動扳機,但是,他卻連槍也拿不穩,他的手似乎沒有力氣握住它。

麥卡錫的大手用力攥住克萊因的手,克萊因覺得手指骨就快斷了。“把槍給我。“麥卡錫說。

克萊因倔強地緊緊握著那把槍,麥卡錫伸開和網球拍一樣大小的巴掌,猛地朝他的臉上扇去。

巴掌重重扇到克萊因的臉上,他的頭向后仰,槍響了,盡管他并沒有意識到他扣動了扳機。他跌回到院子里,倒在地上。

當他再次抬頭看時,看到麥卡錫正盯著自己的右側肩膀。鮮紅的血液順著他的胸膛淌下來。

“你沒事吧,托馬斯?“丹娜說。她依然沒有起身。

“我要殺了這個狗娘養的。“麥卡錫回答道,然后緊跟著克萊因來到院子里。

克萊因的頭似乎在顫動,但是他根本站不起來。他艱難地扭動脖子去尋找那只手槍,不知它掉到了什么地方。威士忌在他的胃里燃燒著,他感覺自己快要吐了。不過,他并沒有想抑制嘔吐的想法。

“真惡心!“麥卡錫說,克萊因將野火雞威士忌吐到草坪上。麥卡錫感到一陣惡心,但是,他并沒有放慢腳步。他抬起右腳踢向克萊因的胸口,如果是在橄欖球比賽中罰任意球,那這一腳足以將球踢過五十五碼外的球門桿。

當克萊因向后翻滾的時候,他覺得胸部有什么東西斷裂了。他甚至還沒想站起來,麥卡錫就又朝他踢來一腳,這一次正好踢在他的臉上。砰的一聲,克萊因的鼻子塌了下去,同時他感到嘴里的牙齒也碎掉了。

麥卡錫彎下腰,伸手拽住克萊因稀疏的頭發,一把將他拎了起來。著他站在那里,另一只手握拳不停地擊打著他的腹部和胸部。

當拳頭砸向克萊因的肋骨時,他感覺仿佛有人用刀戳進了他的胸膛。他張開嘴發出一聲慘叫,麥卡錫將拳頭變成手掌扇在他的下顎上。

“我的就是比你的大,他媽的。“麥卡錫說。

一陣絕望襲上心頭,克萊因仰面朝天重重摔倒在草地上,將一把頭發和頭發隨帶的頭皮留在了麥卡錫的手里。血慢慢地流到克萊因的眼睛里。

克萊因膝蓋來回擺動著,但不是因為他喝醉了。他從來沒有這么冷靜過。這完全是疼痛的功勞。上帝,他希望現在自己一醉不醒。

他扭轉身子,想躲開麥卡錫的擊打。透過被鮮血蒙住的眼睛,他看到丹娜在露臺上平靜地注視著他們。對于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無動于衷。

麥卡錫卻截然不同。鮮血似乎已經將他心中的怒火點燃。他走到克萊因的身邊,蹲下身子,抓住克萊因的左胳膊用力磕在自己的膝蓋上,克萊因胳膊像甘蔗一樣折斷了。

克萊因尖叫一聲,幾乎暈厥過去,但是,麥卡錫并未住手。

他將克萊因拉起來,抬起膝蓋頂向他的下體,將他一下子往上頂了一英尺高。克萊因齜牙咧嘴想要尖叫,但是最終發出的卻是無力的哼哼聲。

“沒機會用了,再大有什么用。“麥卡錫說。

然后,他又踢了克萊因兩腳。他的大腳趾踢中了克萊因的胃,幾乎踢到他的脊椎骨。

克萊因躺在地上,嘔吐著。但是。麥卡錫甚至大氣也不喘一下。他朝克萊因的臉上啐了口痰。

“混蛋。“他說,轉身朝露臺上走去。

克萊因感覺右手下面有個硬硬的金屬樣的東西。那是他的手槍。他伸開手指抓住它,將它掂起來,然后用胳膊肘撐起身子。

“麥卡錫。“他試圖說。但是從他被打爛的嘴里發出的似乎更像“魔嘎錫“。不過,麥卡錫還是將身子轉了過來。

克萊因不敢肯定自己是否還有力氣扣動扳機,但是,他卻扣動了扳機,而且連續扣動了三次。

第一顆子彈沒有擊中麥卡錫,而是從丹娜的身邊嗖地飛了過去。她從椅子上滾下來,摔倒在露臺上。克萊因本應該大笑,但是他沒有。他再次扣動扳機,這一次,不知是故意還是碰巧了,他擊中了麥卡錫的腹部,麥卡錫的臉上顯出驚訝的表情,而這個表情被隨后的一顆子彈從臉上抹掉。第三顆子彈不偏不倚射進麥卡錫的嘴里,從腦后穿出。和子彈一同出來的還有一塊邊緣驚人整齊的正方形頭骨以及一些紅色和灰色混合在一起的東西。

麥卡錫在那里站立了大約一秒鐘時間,然后像石頭一樣倒地身亡。

手槍從克萊因的手指間掉下來,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丹娜站起身,穿過露臺來到草地上。她站在那里低頭看了麥卡錫的尸體大約一秒鐘時間,臉上沒有任何遺憾的表情。

然后,她走到克萊因的身邊,“我知道我能夠指望上你,喬恩。“她說。

他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她。他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

“爸爸從來沒有讓我擁有足夠多的錢,“她說,“這是事實。但是,他卻強壯得跟一頭牛一樣。每次體檢結果都會讓醫生們驚訝不已。他將會活到一百歲。“

“但﹣﹣但……“

“我決定得到托馬斯的錢。我們訂婚已經十個月了。這個時間足夠讓托馬斯立個遺囑,將所有的一切都留給我。當然,他的父親是個障礙,不過,你替我把它清除了。“

丹娜將目光移開看著遠處。此刻,太陽開始落山,在漸暗的天光映襯下,她的黑發顯得更黑。

“然后,托馬斯成了絆腳石。我不想要他,喬恩,和我不想要你一樣。但是,你再次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不是嗎?“

克萊因困惑地看著她。此刻,他能夠感覺到的只有疼痛,胳膊上,胸部,腹部,還有頭上。所有的疼痛匯合在一起幾乎將他撕裂。“嫉妒是個糟糕的東西,不是嗎?“她說,“你殺了托馬斯的父親,上帝知道為什么。而你又過來殺他。“他扭頭看了一眼托馬斯的尸體。“你又做到了。不過,你這次卻沒有那么幸運,是嗎?“

克萊因意識到他在哭泣。熱乎乎的淚水順著他的臉淌下來。“聽到外面打斗時,我正在屋里,“丹娜說,“但是,等我趕到這里時,一切都太遲了。我看到你射殺了托馬斯,然后你把槍指向我,但是,你身體太虛弱了,我從你手里把槍奪了過來。“

她俯下身子,將那把手槍撿了起來,“四槍。里面至少還有一發子彈,對嗎,喬恩?“

她將槍指向克萊因的臉。

他被打爛的嘴嗡動著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你想說什么,喬恩?“丹娜說。

疼痛像火焰一樣燃遍他的全身,似乎要將他的整個身子烤焦。他的頭像教堂里的鐘那樣搖晃著。他從來不知道會如此地痛苦。他想,假如他放縱自己的話,他的身體會因為顫抖變成碎片,或者爆炸。

我想死,他想說。

但是,最后從他嘴里擠出的卻是:“我……我想活。“

丹娜猛地將頭仰起,放聲大笑。她的笑容很美麗。

然后,她像救死扶傷的天使那樣,再次將身子俯向克萊因,朝他的

兩眼中間開了一槍。

她將手槍扔在草地上,轉身向屋里走去,頭腦中只思考了一個問題:如何花即將屬于她的那筆錢。

END

主站蜘蛛池模板: 响水县| 泾川县| 哈尔滨市| 新邵县| 上栗县| 游戏| 景谷| 高清| 德钦县| 汉寿县| 龙泉市| 张家川| 陆河县| 赤水市| 沙洋县| 建德市| 揭东县| 五常市| 麟游县| 铅山县| 尚志市| 大新县| 鄂托克前旗| 兴化市| 葵青区| 博兴县| 丰都县| 沽源县| 清流县| 崇阳县| 郴州市| 玉龙| 莱州市| 普安县| 清流县| 定陶县| 襄樊市| 滕州市| 沅江市| 正镶白旗| 公主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