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殺手在游樂場里游逛著。

這是一個流動的露天馬戲場，這一天是四月的一個星期四，是這個馬戲團來到柯科迪的第一個夜晚。只有等到周末這里才會熱鬧起來，到那時，這個馬戲團﹣﹣假如不出意外的話﹣﹣將會失去它的一個小小的引人注目的節目。

他已經對那輛外面掛著一塊黑板的白色大篷車進行了偵查。黑板上用圖釘釘著幾封已經褪了色的表揚信。只有兩個臺階的階梯通向那個用珠子串成的門簾。那扇門用打包用的細繩松松地拴著。他想，除了她，里面不會有別的人。如果有，那她肯定已經把門關上了。但無論如何，他覺得還是小心為好。“小心“這個詞在他看來很可笑。

他把自己稱作殺手。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問他是靠什么謀生的，除了這個詞之外他從來沒有用過其他別的詞。他知道這一行里有些人認為“刺客“更好聽些。他曾在字典里查過這個詞，發現它跟某個古老的宗教教派有關，而且源自一個阿拉伯詞，意思是“吸大煙的人“。他本人不信任毒品，認為在行動之前喝半罐啤酒也比吸毒作用大。

有些人則更喜歡把他們的工作稱為“打“，因此他們便被稱為“打手“。但是，他沒有打過人，而是把他們殺死。還有其他一些更為隱晦的委婉詞語，不過，無論怎樣描述，說到底他就是個殺手。而今天，游樂場就是他工作的地方，是他的狩獵場。

找到這個目標無需通過什么魔球之類的東西。她此刻就在大篷車里等待著顧客的到來。他又讓時間過去了十分鐘，這樣他就能夠更加肯定，她身邊沒有其他人﹣﹣當然，這個人并非一定是位顧客，或許是一位過來喝茶聊天的同伴。十分鐘過去之后，如果沒有人出來，或者進去的話，那么，他將會成為她的下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顧客。

當然，如果她真的是個占卜者的話，那她就應該算出他即將到來，而且早已逃之夭夭。但是，他認為她沒有逃走還在這里。他知道她一定還在這里。

他假裝在看射擊場上的幾個年輕人。他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就是順著槍管瞄準。槍上的準星，當然，已經被弄偏，或許槍管也是這樣。假如他們認為自己將會擊中某個移動的靶子的話，他們就大錯特錯了。機會總是在游樂項目主持人這里。

流動游樂場靠近水邊，狂風吹得一些木結構建筑吱嘎作響。人們不停用手將頭發從眼前撫開，或者將下巴埋到衣領里。這個地方雖然算不上忙碌，但已經夠忙的了。他本人并不惹人注目，根本沒有什么可以記憶的特征。他穿著牛仔褲，格子襯衫和一雙運動鞋，一身勞動者的裝束。當然，在家里他穿的會更有型一些。但是，今天的工作離家很遠。他的老窩在西海岸，從格拉斯哥出發，經過克萊德就到了。他對法福這個地方一點都不了解，至于柯科迪，僅有的一點了解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凈。他曾經去過蘇格蘭和英格蘭北部的所有城市。在他的頭腦中，這些城市構成了一張暴力地圖。在卡萊爾他使用的是一把刀，現場做的像是發生在星期六的一場醉酒斗毆。在彼得黑德，是擊打目標頭部致其斃命，而且要求尸體永遠不能被找到﹣-﹣千五百美元殺死一個漁船船長。在艾爾德里、阿布羅斯、阿德羅森……他并不是一直在殺人。有時，只是散布一個恐怖信息。在那種情況下，他就變身為一個郵遞員，按照命令將信息提供給目標。

他從射擊場挪到另一個游樂區，在那里，孩子們試圖將圈套到旋轉木馬上的獎品上。他們的表現和隔壁的大孩子一樣糟糕。這毫不奇怪，因為絕大多數的獎品都比套圈大那么一點點。他看了一下手表，驚訝地發現十分鐘已經過去了。他又朝周圍看了一眼，然后便登上那輛大篷車門前的臺階，抬手敲了敲那扇開著的門，然后撩起用珠子串成的門簾。“進來，親愛的，“她說。吉卜賽玫瑰，外面的牌子上寫著她的名字。看手相，知禍福。但是，她卻仍然在這里，在這里等著他。

“把門關上，“她說道。他看到栓門用的線繩系在一個被弄彎的釘子上。他將它解開，然后把門關上。窗簾拉著﹣﹣對他來說這是最理想的﹣﹣外面沒有一絲光透進來，四周點著五六支蠟燭為內部提供照明。里面的東西都用黑布蒙著，桌子也不例外，上面也蓋著一塊黑布，黑布上繡著太陽和月亮的圖案。她坐在那里，示意他在對面的長凳上坐下，他身材高大，凳子又窄又小。他點了點頭，然后微笑著看著她。

她人到中年，臉上有皺紋并涂了胭脂。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他能夠看出這一點，但是猩紅色的口紅使她的嘴看上去太大。她頭上系著一條黑色的平紋細布頭巾，頭巾用一根金色的帶子束著。她的服裝也是典型的吉卜賽風格：黑色蕾絲、紅色絲綢，袖子上繡著星象圖案。桌子上放著一個水晶球，上面蓋著一條白色的手帕。她用一只手的指尖敲擊著算命用的紙牌，問他叫什么名字。

“這有必要嗎？“他問道。

她聳了聳肩。“有時候有用。“他們兩個人像是在一個餐廳里進行第一次約會的男女，外面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燭光里，她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我叫莫特，“他告訴她。

她重復了一下他的名字，似乎覺得這個名字很好玩。

“是莫頓的簡稱。我的父親出生在那里。“

“在法語里，它還有死亡的意思。“她補充道。

“我不知道，“他撒謊道。

她微微一笑。“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莫特。這就是你來這里的原因。看手相，是嗎？“

“你還提供別的什么服務嗎？“

“球。“她朝桌子上的那個水晶球點了點頭。“還有紙牌。“

他問她準備推薦哪一個，而她則反問他是否是第一次來找心理治療師﹣﹣這是她給自己的稱謂。“因為我醫治的是人的靈魂，“她解釋道。

“我不敢肯定我是否需要醫治。“他質疑道。

“噢，親愛的，我們多多少少都需要治療。人無完人。比如你吧。“他立刻坐直身子，第一次意識到她正握著他的右手，掌心向上，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他手指的關節。她低頭專心致志看著他的手掌，微微皺了皺眉頭。

“你是個訪客，是嗎，親愛的？“

“是的。“

“來出差，我是說。“

“是的。“他也看著自己的手掌，似乎想讀出上面的奧秘。

“嗯。“她開始用一根手指的指尖沿著他手掌上清晰的指紋劃動。“不怕癢嗎？“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他也報以令人難以察覺的微笑。看著她的臉，發現它比他進來時柔和了許多。他將她的年齡往下調低了一些，她似乎握了一下他的手以示對他贊美的感謝，他的內心感到有點緊張。

“不過，你現在還好，“她說，“我的意思是，在錢的方面。錢對你來說不是問題。親愛的，你的問題來自于你特殊的工作。“

“我的工作？“

“你現在不像以前那樣放松。你曾經不用考慮做任何別的事情。錢來得很容易。但是，這一次似乎跟從前不一樣了，是嗎？“

大篷車里很擁擠，又燃著幾支蠟燭，所以感覺有點熱。有一個金屬重物抵著他的腹股溝，這個重物在過去總是會讓他感到安心。他告訴自己她正在玩廉價的心理游戲。他不是當地的口音，他沒有戴結婚戒指，他的雙手很干凈，指甲修理得很好。這些細節足以讓你對一個人有所了解。

“不先談談價格嗎？“他問道。

“為什么要那樣呢，親愛的？我不是個妓女，對嗎？“他感到自己的耳朵在發熱。“另外，你付得起這個錢，你我兩個人都知道你付得起。談錢有什么意義呢？“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她很有力氣。他知道該是動手的時候了，不會再浪費時間，不會讓她感到太多的痛苦，只需要扣動扳機就可以了。

“我有一種感覺，“她說，“你在困惑為什么來這里。對嗎？“

“我十分清楚自己為什么來這里。“

“什么？來我這里？或者來這個星球，過著你所選擇的生活？“

“其中之一……兩者兼有。“他說話的語速有點快，感覺到自己的脈搏也在加快。他必須讓心跳慢下來，動手時必須鎮靜。他的腦海中有兩個自己，其中一個說，現在就做；但是，另一個則說，再聽聽她說什么。他扭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舒服一些。

“我的意思是，“她繼續說道，“你現在不再肯定為什么要做你做的事情。你已經開始產生了質疑。“她抬起頭看著他，“你從事的那份工作，我感覺你想按照事先的計劃行事。對嗎？“他點了點頭。“沒有反悔，沒有質疑。你只是做了你的工作，然后等著領錢。“

“我已經提前拿到錢了。“

“難道你不是很幸運嗎？“她又哧地笑了一下。“但是，錢不夠，是嗎？不幸福，沒有滿足感，錢再多也沒有用。“

“這些我應該已經從我的女朋友那里得到了。“

她微微一笑，然后拍了一下手。“我想用紙牌給你算一卦。你玩“你玩嗎？“

“你把這個叫做——玩？“

“你喜歡玩文字游戲，親愛的。委婉語，僅此而已。“

他倒吸一口涼氣：她似乎早就知道他的腦袋里在想什么﹣﹣即那些關于“殺手“的委婉語。她沒有再看他，而是忙著洗那副特大號的塔羅占卜紙牌。她讓他點了三張牌，然后將它們放在桌上。

“啊，“她說，手指撫弄著第一張牌。“ le Soleil。它的意思是太陽。“

“我知道它的意思，“他厲聲說道。

她撅了一下嘴。“我還以為你不懂法語呢。“

他愣怔了一下。“牌上畫著太陽呢，“他最后說道。

她慢慢點了點頭。他的呼吸再次加快。

“第二張牌，“她說，“死亡。 La mort。很有趣，在法語中這是個陰性詞。“

他看到那張牌上畫著一具骷髏，咧嘴笑著，身子像在跳愛爾蘭吉格舞。它腳下的地上放著一盞燈籠和一個沙漏。燈籠里的蠟燭已經熄滅，沙漏里的沙子也已經全漏到了下面。

“不要擔心，“她說，“這并不總是預示著死亡。“

“是解脫，“他微微一笑說道。

“最后一張牌有點詭異﹣﹣倒吊人。它有很多的含義。“她把它拎起來好讓他看清楚。

“那這三張牌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問道，此刻他已經非常好奇。

她舉起雙手，仿佛是在祈禱。“我不敢肯定，“她最后說道，“可以肯定的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組合。“

“死亡駕倒雖人，可能是自殺？“

她聳了聳肩。

“性別重要嗎？我的意思是說，上面可是個男人？“

她搖了搖頭。

他舔了舔嘴唇。“也許這顆水晶球可以幫忙，“他建議道。

她看著他，眼睛里有燭光閃亮。“你也許是對的。“她微微一笑，“我們試試？“似乎他們兩個都是小孩子，而那個小水晶球仿佛就是一種非法的游戲。

當她將那個小玻璃球拉向他們時，他又轉動了一下身子。那把手槍的槍管戳到了他的大腿。他用手摸了摸夾克衫的一個衣兜，里面放著消音器。他將不得不先把她擊倒，這樣他才有時間給槍裝上消音器。慢慢地，她將手絹從球上拎起來，仿佛在拉開一個微型舞臺的幕布。她俯身向前，眼睛注視著球體，胸口敞露出來。她的手指在球上快速舞動著，但是并沒有觸摸到它。假如他是個嗜好癖者，那么這個動作會讓他興致勃勃。

“不要那么想！“她厲聲說道。然后，看到他臉上驚訝的表情，她眨了眨眼睛，“這個球通常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清晰。“

“我想了什么？“他脫口說道。

“你想讓我把它說出來嗎？“

他搖了搖頭，眼睛注視著水晶球，看到上面反射出她扭曲變形的臉。而他的臉也在上面飄忽不定，四周被閃爍的燭光包圍著。

“你看到了什么？“他問道，他現在需要知道。

“我看到了一個人，他正在問自己為什么來這里。一個人知道答案，但是，他還得去問這個人。他對自己必須做的事情感到擔憂﹣﹣在我看來，非常非常擔憂。“

她再次抬頭看著他。她的眼睛是橡樹的顏色，眼白上纖細的血管似乎在跳動。他一下子跌坐到凳子上。

“你知道，不是嗎？“

“我當然知道，死亡。“

當他站起身子的時候，幾乎把桌子碰翻。他從腰間拔出手槍。“怎么？“他問道，“誰告訴你的？“

她搖了搖頭，眼睛并沒有看那把手槍，很顯然，對它不感興趣。“這件事總有一天會發生。就在你進來的那一刻，我已經感覺到一定會是你。“

“你不害怕。“這句話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陳述句。

“我當然害怕。“但是她沒有看那把槍，“還有些傷心。

他將消音器從口袋里掏出來，但是雙手的動作卻不能協調一致。他之前在黑暗中練習過上百次，從沒有遇到過麻煩。但是，他今天的目標卻是她：一個接受死亡的人，而且還會對他的行為心存幾分感激。

“你知道誰想讓你死嗎？“他問道。

她點了點頭。“我想知道。我給人算錯過幾回，但是，樹敵的可能性卻極小。“

“他是個有錢人。“

“很有錢，“她表示認同，“但是他的錢并不全是干凈的。我敢肯定，他是一個飛揚跋扈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將水晶球推到一邊，再次將牌拿起來并開始洗。“有什么問題就問吧。“

他還在將消音器往槍管上擰。子彈已經上膛，他所要做的就是打開槍的保險。他又舔了舔嘴唇，這里居然這么熱，這么干燥……

“為什么？“他問道，“為什么他要讓一個算命人死呢？“

她站起身，想要將窗簾拉開。

“不，“他命令道，用槍指著她，并且打開了槍的保險，“讓窗簾拉著。“

“害怕在陽光中向我開槍？“沒等他回答，她便將一扇窗簾拉開，然后將蠟燭吹滅。他的槍還依然指著她：對頭射擊，往往一槍斃命。“我要告訴你，“她說，重新坐回到她的座位上，然后示意他也坐下。遲疑了片刻之后，他坐了下來，右手依然穩穩地握著那把手槍。熄滅的蠟燭上升起縷縷青煙。

“我們相遇的時候，還都很年輕，“她開始說道，“那時，我已經在馬戲團工作﹣﹣不是現在這個。一天晚上，他覺得他已經充分地表達了他的愛意。“她注視著他的眼睛，那雙和她有著同樣橡木顏色的眼睛。“噢，是的。他已經養成了想要什么就必須得到的習慣。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她靜靜地繼續說道，“不存在同不同意的問題，我想秘密生養這個孩子，然而，這件事無論如何也瞞不過他，他有錢，又有勢。我的孩子被偷走了。之后我便開始四處漂泊。但是，總是要時刻保持警惕。“此刻，她的眼睛開始濕潤。“你明白，我知道我的孩子有一天總會長大，會詢問一些問題。而我知道孩子的父親不想讓真相大白天下。“她伸出一只顫抖著的手，越過那把槍觸摸到他的臉頰。“我只是不敢相信他會如此地殘忍。“

“殘忍？“

“如此地殘忍，居然派他自己的親生兒子﹣﹣我們的兒子﹣﹣來進行這場殺戮。“

他騰地再次起身，拳頭重重砸在大篷車的墻壁上，頭抵在墻上，緊閉雙眼。那雙橡木色的眼睛﹣﹣她眼睛的翻版﹣﹣已經告訴他想知道的一切。她將放在桌子上的手槍拎起來，槍的重量讓她感到驚訝，她拿在手里翻看著。

“我要宰了他，“他低聲說道，“我發誓，我要讓他為此付出代價。“

面帶微笑，她關上槍的保險，重新將它放回到桌子上。當他再次轉向她時，眼睛里充滿淚水。她看上去十分地鎮靜，幾乎是安詳，仿佛她對他的真心終于得到報償。她的手里握著那張塔羅占卜紙牌。

倒吊人。

“看上去得像是一場意外，“她說，“或者像意外，或者像自殺。“大篷車外，乘坐浪卷珍珠、大轉輪和魔鬼火車的孩子們發出驚恐的叫聲。他將一只手輕輕地放在她的手上，另一只手抓住那把手槍。“母親，“他用盡他那干涸的靈魂里所有的溫柔叫了一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