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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身著天鵝絨長袍

為我接生的,是達(dá)尼丁圣海倫斯醫(yī)院的艾米莉·賽德貝格·麥金農(nóng)大夫。還未出院,我便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有個“時刻要吃的嬰兒”。我本是雙胞胎,另一個卻只發(fā)育到幾周大。母親家有生雙胞胎的傳統(tǒng),她常常念叨一首詩,我記得是她祖母寫的。那老太太生過兩對雙胞胎,可沒到一歲都夭折了。詩中寫到“四只小金鎖”。每每說起生我的事兒,母親總忘不了兩點,一是她很得意,給我接生的是新西蘭首位醫(yī)科大學(xué)女畢業(yè)生,二是她很自豪,奶水多到喂飽了我還有富余,可以勻給別人家的孩子。

“我的奶水就給抽走了。”她邊說邊做出慷慨相贈的動作,回手揮向自己的“奶”,再用力揮出。這類手勢于她不在少數(shù),我們將之歸于她娘家那邊的法國血統(tǒng)。這般推想時,祖先的魂靈便環(huán)伺左右,緊盯著我們。談起艾米莉·賽德貝格·麥金農(nóng)大夫時,母親的表現(xiàn)同樣極富戲劇性,即便在我生命的頭幾天,也注定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她一輩子不停念叨的重要名字,譬如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約翰·格林利夫·惠蒂爾、哈麗雅特·比徹·斯托、威廉·彭伯·里夫斯[1](《消失的森林》)、邁克爾·約瑟夫·薩維奇[2],總能喚起魔法般的感覺。

我出生的那座城市,不久前才經(jīng)歷過兩次重大歷史事件,而我出生時,它正期待著新的大事件的到來。1923年,利斯河洪水泛濫,淹沒了達(dá)尼丁地勢低洼的區(qū)域以及我家住的圣基爾達(dá)區(qū),而就在那之前幾年,威爾士親王訪問了達(dá)尼丁。因此,我最早的記憶,便是人們談?wù)撏踝优c洪災(zāi),便是大人們高高在上,他們的來言去語我無法企及。我剛滿三周,全家便搬去烏特勒姆區(qū),屋后長著棵大核桃樹,還有一間牛棚,養(yǎng)著頭紅白相間的艾爾郡奶牛,名叫貝蒂,兩只角樹枝般叉開。剛滿六周,母親便帶我進(jìn)牛棚擠奶。我最早的記憶支離破碎,除了大人們的談話,其余的都發(fā)生在屋外,比如在牛棚里,在鄰家果園中,在核桃樹下。稍長大些,我就給放進(jìn)核桃樹下裝煤油的大盒子里自己玩兒,繼而手扒著盒沿學(xué)走路。家人后來跟我講,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撿核桃,媽咪”,“核桃”說成了“花桃”。我的發(fā)音常常古怪,定是逗得大家樂不可支。人家跟我說,“小精靈”能治麥粒腫,可到了我嘴里,就成了“小更靈”。我咿咿呀呀地唱道:“上帝保佑我們?nèi)蚀鹊摹蕖痆3]”。我喝的是“流奶”。二十個月大時,家里又添了個妹妹,起名伊莎貝爾,我卻叫她“伊達(dá)布拉”。

媽媽這時忙著照顧妹妹,跟我們住的奶奶便負(fù)責(zé)帶我,我們成了朋友。“小更靈”的事兒就是她同我講的。在我最早的記憶中,她身量高挑,穿一襲黑色長裙。后來,嚴(yán)重的糖尿病令她截去一條腿,只能坐在輪椅上。她皮膚偏黑,滿頭卷曲的黑發(fā),雖然操一口蘇格蘭土話,唱的歌兒卻是源自美國南方腹地。她常在房中轉(zhuǎn)悠,悄無聲息的,卻突然間放出歌聲,將某種情緒填進(jìn)我的胸膛,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叫憂傷。“帶我回弗吉尼亞的往昔……”第一句唱過,她稍事停頓,仿佛即將到家,不過將全部身心送回去,自然會有一點兒延遲。現(xiàn)在想來,我當(dāng)時就能看出,她立在屋中茫然四顧,一瞬間仿佛變成了陌生人,也會像陌生人般說:“噢,你也有這個,洛蒂。我還不曉得你有這東西。有一個還是挺好的,對吧?”奶奶接著忘情地唱下去:“在那里,玉米、棉花、馬鈴薯茁壯生長……”她也唱過“為老主子累斷腰”。我覺著,奶奶是非洲人,在美國做黑奴,真正的故鄉(xiāng)是“弗吉尼亞”,她一直巴望著要回去。你瞧,雖然只那么點兒大,我卻知道黑奴的事。

那一陣子,家里人都在談?wù)摴愌盘亍け葟亍に雇械摹稖肥迨宓男∥荨罚驗槲乙活^卷發(fā),便把我喚作“托普西”[4]。家人會問我,“你是哪個呀?”一來二去的,我就學(xué)會了,答道:“我就是那個從未出生過的女孩兒,而且我是在拍賣商家長大的。天哪,瞧我有多邪惡!”母親也會講起伊麗莎穿過冰面那段,好像它跟新西蘭首批移民、威爾士親王的訪問以及達(dá)尼丁的洪水一般,都確有其事。她還說到邪惡的西蒙·勒格里。那時,泰坦尼克號的災(zāi)難常被提及,人們對此記憶猶新,因而聊天時常說起冰,冰蓋、浮冰群、冰山什么的。

住在烏特勒姆區(qū)時,三歲生日前的記憶和感覺僅有孤寂。我記得一連數(shù)小時觀察貝蒂,見這部蒙著牛皮的機(jī)器,前后兩頭緊著忙活,各類固體(蘿卜、蘋果)與液體從一頭進(jìn)去,變作別的固體液體從另一頭出來,呈現(xiàn)出各種色彩,彌漫著諸多氣味。我常常立在桶前,挑大個兒的紅蘋果喂它,它呢,時不時張嘴打哈欠,露出磨損了的大牙,將土豆、蘿卜、蘋果、草料的混合味兒噴到我臉上。我記得斯諾家,也記得他們家果園,還有我的朋友小博比,他教我罵“該死”,我卻學(xué)成“該釋”[5]。我記得操演廳(我說成“淘演廳”)背后那間可怕的軍火庫,閑人不得靠近;記得那銀光閃閃的煤油罐,給我當(dāng)成唯一的玩具,拴了根繩子拖在身后,走到哪兒便拖到哪兒,咣啷啷地撞擊著地面,有時一面凹下去,繼而又撞得鼓起來,恢復(fù)了原樣,那聲音直似雨打水箱般嘈雜。我記得托普西、西蒙·勒格里、冰面上的伊麗莎。此外,還記得那些妖怪(或死人),它們要等天黑才來,那時蠟燭已被掐滅,煤油燈芯兒蔫頭耷腦;在最早的記憶中,有件不可能發(fā)生過的事兒:一個高個子女人,鼻子上夾著個晾衣夾,透過墻上高處的小窗朝臥室內(nèi)窺探,盯著躺在小木床上的我,聲音尖細(xì)地說,“你個愛管閑事兒的小家伙”。

那段日子里最真切的記憶,是大門前那條塵土飛揚(yáng)的白色長街以及那片令我毛骨悚然的沼澤地(我稱之為“沼蔗地”),別人再三警告我,千萬別靠近。我清晰地記得沼澤邊緣怪模怪樣的草,綠油油的甚是詭異;沼澤上長滿野草,顏色頗似印度橡膠球的內(nèi)部;金色的牛身披天鵝絨外套,傍著籬笆悠閑地吃草。我仍清楚地記得自己身穿那最鐘愛的衣服,一件金色的天鵝絨長裙,我叫它我的“牲口服”。記得有那么灰暗的一天,我站在大門旁,聽著電報線間的風(fēng)聲。有生以來,我頭一回清醒地感知到,有種外在于自我的悲哀,抑或它雖在我心里,卻來自外部,來自電線間風(fēng)的嗚咽。我的目光從白色長街的這頭掃到那頭,卻不見人的蹤影。風(fēng)從一處刮向另一處,刮過身邊,我立在中間,傾聽著,感到悲哀與孤寂沉甸甸壓在心頭,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似乎有什么開始了,我心知肚明。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的我還未將自己看作放眼外部世界的人,因為那時的我,覺得自己就是全世界。聽著風(fēng)聲,聽著它悲愁的歌謠,我明白,所聽到的悲哀與我無關(guān),它屬于這個世界。

我并不試圖追尋此種感覺的一般源頭。你從海灘如獲至寶般帶回一堆貝殼,抖掉沙,扯掉糾纏的海草,清理碎貝殼的殘片,甚至還要清除貝殼里死掉的黑眼睛小居民。也許吧,我用流逝的時間,來拋光這記憶的海貝,但打磨出光澤,并非為了世人觀賞,而是因為記憶與我如影隨形。

我學(xué)習(xí)詞匯,一開始便相信詞匯心口如一。令我略感困惑的是,家里怎么會有鐵路雜志,我們小孩子不是禁止靠近雜志(軍火庫)[6]的嗎?每每唱起“上帝保佑我們?nèi)蚀鹊摹蕖保冶阏J(rèn)定唱的是我心愛的煤油罐。烏特勒姆那段日子里,家里很多親戚就住附近,大家經(jīng)常走動,聊天開心時,詞語便如風(fēng)般順著隱形電線飛馳,它們意義豐沛,至關(guān)緊要,描繪了偉大的達(dá)尼丁和南海博覽會,詳述了約克公爵的訪問,此外,還為無名之地命名。來串門兒的親戚多是弗雷姆這邊兒的,這個家族性情活躍,執(zhí)著于細(xì)節(jié),熱愛家居生活,熱愛壁爐邊的氛圍,也使得即便出門稍微轉(zhuǎn)轉(zhuǎn),都能讓他們回味無窮。無論是聚會、交談,還是新聞、傳言、真實事件,他們都能憶起哪怕最不起眼的細(xì)節(jié)。談到重大事件,譬如皇室成員到訪、大型博覽會、大洪水、永不沉沒的輪船沉了等,這家人還會從正在閱讀的書籍中、從牢記于心的詩歌中采擷生動的細(xì)節(jié),令人仿佛身歷其境。現(xiàn)在回頭看,我便明白了,當(dāng)時為何會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那興奮存在于詞語中,它們縱橫穿梭,織就了一張詞語之網(wǎng)。

三歲那年,我們舉家搬去南地的格萊納姆[7],誰叫我們是鐵路上的人呢?

注釋

[1]威廉·彭伯·里夫斯(William Pember Reeves,1857—1932):新西蘭作家、政治家,曾任勞工大臣。《消失的森林》是他的名詩。

[2]邁克爾·約瑟夫·薩維奇(Michael Joseph Savage,1872—1940):新西蘭政治家,工會領(lǐng)袖,新西蘭工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1935年當(dāng)選總理,后文昵稱他“米奇”。

[3]把國王(king)錯發(fā)成“罐子”(tin)。

[4]托普西為《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人物,是個不知來自何方的黑人女孩,雖是奴隸,卻聰明活潑,是后來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黑人女孩的原型之一。下文的伊麗莎、西蒙·勒格里都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伊麗莎為奴隸主謝爾比夫人的女仆,勒格里是貪婪狠毒的奴隸販子。

[5]原文是bugger念成Budda,二詞音近,而Budda意為“佛”。

[6]英文中magazine一詞多義,可以是“雜志”,也可以是“軍火庫”,故作者兒時會有困惑。

[7]新西蘭南島最南端南地大區(qū)城市,在首府因弗卡吉爾東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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