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燭火透過紙糊的窗,為孤獨的夜色點一兩筆橙紅,搖搖欲墜的溫暖茍存于詭譎的環境。
她不會在任何一處光亮下駐腳,畢竟沒有一盞是為她點的。
此時孩子已經有些恍惚了,木然地睡在南石碑隨便一個巷子里。整夜整夜,她需繃緊神經,在煎熬的每一刻中休息,在休息的每一瞬警惕。
砰砰砰——
野蠻的敲門聲要扯破她的耳膜一般。
小孩兒猛地撐開眼皮,極不情愿地往聲源方向瞥去。
被敲開門的那戶人家明顯還睡得迷糊,瞇著眼瞧向門外。
敲門的是兩個官兵,冷臉握著劍鞘里的劍,也不顧眼前的老人是否具有處理信息的能力,居高臨下道:
“中堯疆域遼闊,而南石碑偏遠無力善理,南凜自雄起即負友誼之邦盛名,現其愿接手南石碑以效中堯,護天下之安康。”
他云淡風輕地說完這些話,背書一般。讓人一聽就知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罷了。
“老翁可愿從之?”他語氣驟然兇狠起來,絲毫不似先前,語氣態度轉變有如斷崖一般。
讓人聽了不舒服。
南凜,友誼之邦?
是哪個缺心眼兒的拍的馬屁?!
還接手南石碑以效中堯?
怕不是位于南方,都不得陽光正眼相看的寒極之地不著調的歪點子吧!
“噢……”老人緩緩應了聲,又許久未發聲。
官兵本就是些急性子,老翁的呆滯愚慢惹惱了他,于是就動手推了把老翁:“從,還是不從?!”
老翁身體欠佳,經不住這一推,一個趔趄向后倒去。他抬頭看氣急敗壞的官兵,收回的目光里閃爍出縷縷微光。
“按你的意思是……南凜從了中堯了?”
聽了這話的官兵反而冷笑起來,“老頭兒,你真是老了神志也不清了,南凜那么強大,什么時候輪到他臣服了?”
說著稍稍把刀從刀鞘里抽出,“我勸你還是從了,也好給自己享受天倫之樂的機會。”
老翁卻像什么都沒聽到般自言自語:“南凜必敗,中堯必統九州,小小南凜的走狗怎配我中堯老翁說教?枉費我口舌!”
“癡心妄想!”
老翁的最后四個字,字字鏗鏘。
每一字,都燃著小孩兒的心。
每一字,都加劇著劍的沖動。
明晃晃的銀光從小孩兒眼前劃過,隨即便是滿目猩紅。
以及一句:“誓死不屈!”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甚至是尾音,都發的十分飽滿,滿分熱血。
小孩兒瞪大的眼不曾眨一下。
她被感染,從心頭蔓延至眼眶的溫度孕育眼角剔透的晶瑩。
他們殺了老翁……
為了蠻夷……
她腦海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舍命鬼和那暴君的交易,是高官厚祿,換他自南石碑往北,挨家挨戶的臣服……從者生,違者死!
小孩兒眼前一黑,趁著官兵不注意偷偷逃走,用跑的,前所未有的速度,片刻不停。
喉嚨里已經有了血的味道,大口大口喘氣也無法供應足夠的能量,但她片刻不停,速度也絲毫未減。
——她要出去,到朝廷去,拆穿南凜的計謀,拯救更多無辜的百姓!
南石碑北口。
小孩兒被官兵拿劍抵著脖子,賈富成站在一旁,笑得陰森。
“誰家的孩子,想逃跑?”
他得意地挑眉:“按違抗者處置,當斬!”
村北口圍了不少村民,他們大多是不愿屈服,且有命出逃的人。
拿這孩子做質子,除她是第一個想逃出去的人之外,還拿捏南石碑人心善的缺口。
舍得讓一個無辜的孩子被殺嗎?那群呆瓜肯定不會。
“你們乖乖從了南凜,不僅有活路可走,這孩子也可活命。”
“若是不從”,賈富成摸了下刀柄,“嘖嘖,真是把好劍。”隨即把劍貼在她臉上:“就拿這孩子的血先喂我的刀!”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先前去問的村民,大部分都不肯屈服被殺,僅剩的那點兒人根本不達幽凜對人數的要求,賈富成才得費盡心機,出此一招。
這孩子卻偏偏不遂他的愿,不哭也不鬧,眼里更是不露半點懼怕。甚至把脖子往刀鋒的方向伸,迅速劃過,滲出血跡。
若不是賈富成揪住她的領子,現在怕是已經死了。
看著血跡順著孩子的脖頸流進衣領,染紅了一片,人群在此時躁動起來。
“這是誰家的娃?”
“怎么不記得見過?”
“應該也是個可憐人家的吧。”
時忠良站在人群最前方,直勾勾盯著那孩子。
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身后的村民議論聲更大了:
“你管他誰家的,是個有志氣的瓜娃子。”
“就甭管誰家的我們都該救!”
這孩子的臉,記憶中仿佛襯著月色,襯著燭火。
自己對這孩子,似是不大待見的……
忽地,時忠良眼里的霧散盡,眸光一閃,激動地抖起手。
他記得,這是救下二蓮的孩子。
他知道,這孩子絕不是惜命才要出村,他不怕死。
時忠良募地喊出聲:“從。”
這一聲,夾雜太多不甘,硬是把一個服輸的詞喊出幾分震懾。
“老時你瘋了?!這姓賈的孫子要咱給南凜低頭!”
“你這也從?!”
身后的聲音潮水般涌動,似掀起巨浪砸在時忠良身上。憤怒,不屈,大義,全然摻進海浪。
“大不了咱們一起上閻王府,也不做他南凜的走狗!”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伙兒跟著附和起來。
“不低頭!”
“不低頭!”
“夠了!”時忠良額上青筋暴起,“你們做的都是無畏的犧牲,我們都死了朝廷會得到一點消息嗎?”
“我們的結果只會是曝尸荒野的廢物!”
時忠良一聲蓋過一聲,好像還有沒說完的話。
只是現在,寂靜一片,似聽得見黑白無常森然的低吟。
他的話頗具感染力,也把眾人拉進思潮。
是啊,之前南凜在南石碑要人充軍,得虧時忠良帶領他們,才讓更多的青壯年幸免于難。
“爺爺我也從了!”一壯士開口,音調于時忠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也從。”
“從了從了!”
“從,行了吧?”
大家神情懨懨,他們原都是寧死不屈的,可他們相信時忠良,想讓他們死的有價值。
——最起碼要讓朝廷知道。
時忠良上前一步,面向賈富成。
賈富成玩弄他那撇小胡子,眉眼間盡是令人厭惡的得意。
“鄙人無德,只教唆得這等布衣。”
“想必知縣大人定會履行承諾,放了我兒。”時忠良硬生生行揖,“誠信乃君子之德,賈知縣也稱得謙謙君子……”
賈富成眼珠子轉了幾轉,笑得生硬,“好……”
“念爾等粗魯,不記這小兒之過。”說著把頭轉向官兵,“放人。”
“謝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