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柯跟幽凜說話時,他聽出這小孩兒的氣息較前些日而言有明顯不足,便上下打量起她。
目之所及,皆是血跡。
可幽凜想要詢問的話只剛到嘴邊,就咽了下去,打趣般問道:“你可聽聞,南凜太子嗜殺成性,殘暴至極,只一個眼神,便會令人不寒而栗?”
“你如今救了我,算是留了一個禍根?!?
時柯單挑眉,這樣的話實在沒流入過她的耳??扇羰峭馊硕歼@么傳的話……
“凜兄,我知你武功高深。”
“可你不必借別人的話,妄想令我膽寒?!?
這小鬼執拗,倒是舍得改口了。幽凜身子不由得向前靠了靠,追問道:“你就不怕,被哥哥交代在這兒?”
他對她的語氣一貫溫柔,就算幽凜故意斂著感情,帶些冰冷,也是不大怕的。
“凜兄若想殺我,想必現在我已經準備輪回了。”
幽凜不再問,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你這一身傷是怎么來的?”他還是不忍看到他看重的孩子,不,最重要是這么小一個孩子滿身是血。
時柯已經起身了,“凜兄,昨日未能赴約練功,算我的不是?!闭f著還深深鞠了一躬。
“我并無大礙。”她將藥膏放在幽凜身邊:“凜兄,現下中堯境內于你不利?!?
“你也是人,生命本就值得尊重。”忽地停下,再啟唇:“但愿你也能明白?!?
“快回家吧?!?
她說這話時,手中的一方衣襟已被揉濕,語氣壓得極輕柔,帶著寬慰與憐憫。
幽凜訥訥抬頭,對上他那雙漆黑的眸子。
這是他第二次看他的眼,是與上一次截然相反的:柔和,清澈,真切。
時柯眨眨眼,輕輕一笑,轉身離開了。
阿兄說過,她一笑,他的傷口就不疼了。
那幽凜呢,她一笑,也沒那么疼了吧?
傅郎中醫館。
褶皺的紙上,糙墨顫抖著劃過一筆,老翁思忖半晌,才又寫下一筆。
太子原是想來看看六弟,不想撞上傅郎中擬藥方子。
只是這動作,同太醫署里那些相較而言,顯得沒底氣很多。
這偏遠之地的郎中,醫術不若宮里的太醫精湛也在所難免,況且傅郎中年事稍高,也不那么有精氣神。
傅郎中大動干戈,方子也不一定有宮里的好,卻也難為他好心,便不辜負了。
太子挪動腳步,往那間病房里走。
此時傅郎中也恰好擬完,就看見那一身華服的掠影,意識到是官爺來了,趕忙起身做揖:“鄙人眼拙,未能察覺官爺。”
太子和善地笑著:“傅老多禮了,您救舍弟于危難之中,本官還未曾感謝。這等繁文縟節,便免了吧。”
傅郎中搖搖頭:“官爺,鄙人只是替小公子保住了脈象,未能治好他的病?!?
“鄙人擬了藥方,只是有幾味此地不曾生產。”他佝著的身子稍動了動:“即使用了藥,小公子的病也不見得會好轉許多?!?
太子眼里霎那間就黯淡下來,太醫都說六弟時日無多,能暫保脈象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了。
眼前的傅郎中,怕是全力以赴了。
“無妨?!碧诱f得有氣無力,只接過傅郎中手里的紙,目光掃了上去。
“傅郎中?!碧幽笾掷锏募?,拈不清其價值,恍若拿著的,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他緩緩抬起頭,似是哆嗦了一下:“傅郎中,舍弟得的,是什么???”
“回官爺”,傅郎中聽出他語氣的變化,仔細解釋道:“脾失健運,氣血生化乏源,無以滋養心氣。肝血不足,牽及心血虧虛。心悸怔仲,心陽不振。”
“此病并不只與心臟有關,同五臟六腑皆有干系?!备道芍胁碌揭恍〇|西,繼續道:“故鄙人開出的藥方稍不同于其他郎中,目的是根除疾病啊?!?
藥理這些,太子一竅不通,可傅郎中入世久遠,閱歷豐富,講得頭頭是道。宮里的方子既治不好六弟的病,便有可能是錯的。他趕忙吩咐下人去謄了方子抓藥。
時柯回來時,剛好碰到太子進店,于是悄悄從窗子翻了進去。
少年仍躺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模樣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
時柯只覺得奇怪,心悸怔仲之人,當失眠多夢,即便睡著也很快驚醒。若是入夜至此都未曾醒過的話,只怕是……
暈厥?
她更不多想什么,幾乎是飛過去,只是沒站穩腳跟,不小心跌倒在他床前。
時柯從懷里拿出瓷瓶,毫不猶豫倒出那顆藥丸來給少年喂了下去。
疾病宛若一只喜怒無常的厲鬼,癖好它腐爛的指尖上痛苦的呻吟。它一貫任性地在生死天平投擲砝碼,享受他們流不出的淚,碎不起的命。
少年意氣當飛揚,枯槁頹幕不應纏。玉堂金馬,應是年少,風流如畫。
傅郎中剛開門,心中就一驚,他不滿地攤開雙手:“大郎,不可如此頑劣!”
時柯歪頸端量了一下老翁,收回尚覆在少年口邊的手。
“你這是做甚?!”傅郎中已經走過來,焦急地診起這位小官爺脈。
太子看到滿身是血的孩子,看看榻上的六弟,百感交集,一邊扶起時柯一邊道:“小孩子好奇罷?”
傅郎中早些時候為其診過脈,那時脈象極其虛弱,可謂命懸一線。不過才幾刻鐘功夫,怎的就平穩了這許多?
太子還是更關心自家的病弟弟。只是他面色一如既往地憔悴,實在看不出現在是什么情況。
這傅郎中一籌莫展。
“傅老,舍弟如何了?”太子的心仿佛被緊緊揪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陣痛。
傅郎中狐疑地看了眼時柯,起身做揖,如實答道:“小公子脈象已趨于平穩,雖仍虛弱,但明顯得到改善,病情有好轉之勢?!?
不僅太子,時柯繃緊的心也終于松開了。
她又倚著墻,直愣愣滑下去坐到地上。
時柯覺得自己快要累死了,雖說她不太怕疼,但這是叫一個七歲的孩子實實在在地承受無數鞭傷撕裂的痛苦啊。
便是太子為六弟病情好轉感到高興,也覺得這事蹊蹺。
傅郎中只說保住脈象,離撒手人世也就不遠了,但這忽然之間保住命不說,病情還得到好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許他歷盡病骨,換得永世無憂。
時柯睜眼時,再次對上傅郎中的目光,她不愿把事情倒騰出來,不愿思考那么多曾經的事,更不愿讓太子把她帶回那個黑暗的牢籠。
對,時柯才不要。
“小哥是上天也垂青的孩子?!彼坏酶胶瓦@么一句,她亦是這么覺得的。
傅郎中瞧著時柯,他穿的衣服顏色和墻倒是頗為接近,如現在這般,一眼看來確實有些難以分辨,興許這小子早些時間是在這的,自己老眼昏花看叉了的。
小公子那邊,傅郎中便自行歸到氣運和命數上面了。
他步履蹣跚走近時柯,為他換藥,重新包扎,嘮家常一般啰嗦著:“小子,最近沒好好鍛煉身體吧?這身子骨都不如以前了……”
時柯先是一怔,很快就反應過來,嘟嘟囔囔地應下傅老的話。
對呀,現在她的身份,是時忠良的兒子時大郎。
那個哥哥,身體應是比她強壯些的。
那么為了吻合這個角色,她需要改變的,可不止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