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風寒了陽光的手,于是太陽蜷縮進云里。那縷風一路闖蕩,從木板縫間鉆進屋子,毫不留情地搜刮孩子身上的余溫。
時柯覺得冷了,也縮了縮身。
只是這一動,牽扯到身上的鞭傷,黃白色的糙布上又滲出點點血跡。鉆心的疼,席卷她整個身心,便忙恢復原來的動作,艱難睜開了眼。
入眼是結網(wǎng)的房梁,破敗的桌椅,簡陋的家具。這般光景,倒是和時大伯家的并無二異,興許是南石碑的其他人家救了自己吧。
她緊著的心舒緩下來。
盍眼的剎那,一道淺藍色的身影闖入她眼簾。
時柯這次沒有半點懈怠,忍著劇痛快步到對方身旁,匿在他床邊。
淺藍素面錦緞長衫裹著他瘦弱的身形,難掩病態(tài)的臉生得慘白。如此更顯他纖長的睫毛,似托著臘月的風霜。他眉頭緊縮,好像鎖起內(nèi)心的深宮。
即如此,也難掩少年周身的氣質(zhì),只靜臥在那里,便感其清貴,恍若九天謫仙。就連孤傲的陽光,也偏愛地灑在他身上。
眼前少年美則美矣,她卻是無甚概念的。只覺得他是個急需醫(yī)治的、病重的可憐人。
而且,他似乎還是那天馬車上的小孩兒,中堯皇室萬分在意的親信。
時柯尋了他的手腕,為其診起脈來。
她剛覆手,便覺冰冷。診其脈象,細弱難數(shù),沉悶無力。氣分不足,陽虛氣衰。再加之風寒外侵,更是血行不暢,瘀滯有阻。
時柯還未將其脈象盡數(shù)診清,就不由得嘆氣,蹙緊了眉:“只是你小小年紀,怎就如此病重?”
她把少年的胳膊塞回被子里蓋好,將動作放得極輕。
身患此病之人,往往頭暈目眩,失眠多夢。這少年定是好不容易才歇息下的,萬萬不可將其吵醒。
桂枝、附子、黃芪……時柯在心里數(shù)著應該用到的藥材。
方子里的大部分藥,南石碑一帶都是沒有的,要讓他們一路去尋才可得全。
可眼下皇子的病,已經(jīng)火燒眉毛了。
時柯摸了摸身上的衣縫,又掏了掏腰間的帶子,任憑她怎么翻找,也找不到一直帶著的小瓷瓶。
她惴惴不安,手中的動作停下時卻還是靜悄悄的。仔細在腦海里搜尋可能將瓷瓶落下的瞬間。
莫不是,丟在賈富成家了?
眼下少年的命自然是最要緊不過的,她顧不得汩汩滲出的鮮血,飛身從窗子躍出,用最快的速度抄最近的小道抵達知縣府。
時柯為了節(jié)省時間,免去不必要的麻煩,便從知縣府后墻翻了進去,隨即立刻躲進一處偏房。
她進門就拔了繡花針,盡數(shù)插在指縫里,繃緊了全身神經(jīng)。
掃視一圈,四下無人。
她又移步到窗邊向外窺探,院子里竟然連個下人都沒有。
自接近這座府邸,她就覺得很不對勁。直到現(xiàn)在才反應過來,原本喧囂的一個聒噪之地,今日卻清冷地不像話,像是壓抑在巨大的悲痛中的。
不過她可沒有閑工夫猜測知縣府沒落的前因后果,只是帶著警惕摸到賈富成書房。
還未進門,時柯就掃視到屏風后黑乎乎的一片。
她表情依舊平靜,眼神卻驟然冷漠,仿佛冰川一般。已然下定決心要將那暗處的人擊退,拿到瓷瓶回去救人。
轉身屏風后,時柯立刻將劍拔出劍鞘,抵在那人脖頸處。
卻只一念之間,她瞳孔翛然放大,眼神迷離、撲閃,只得收了劍,目光最終也只落在地上。
她神色慌張跑到前面去,仔細觀察每一個角落,開始尋找瓷瓶的蹤跡。
書桌的案角邊,瓷瓶正靜靜躺在那里。
時柯小心翼翼將其收進衣縫里,前腳觸及門檻,屏風后的景象一股腦地涌來,還是伸回了腳。
幽凜,和賈富成狼狽為奸蠶中蝶南。不僅有攻陷中堯之意,還坑殺了南石碑不少良民。就別說是受傷,就算是他今天死在這兒,也死不足惜!
她這么想著,大步邁開另一只腿,冷冷踏出這間房。
幽凜靠在屏風上,眼皮像是被石頭壓住,沉重地無法抬起。又似是有什么魔鬼般的東西緊緊攥著他的心智,令他的眉頭一鎖再鎖。
他似乎看見,那張慍怒如獸的面龐步步逼近,粗大的狼牙棒狠狠地撲在他身上,他卻一點兒都不能叫喚。
又不知怎的,一睜眼,滿目血腥。下身傳來液體滑過的感覺,怔怔低頭,竟是他,滿手的血。
瞬息間,冰冷的觸感自心口傳來,措不及防驚醒了他。
掀開眼皮的他驚魂未定,紅血絲幾乎覆蓋了他整個眼白,無處不寫滿暴虐。伸出的右手更是毫不留情地捏住胸前的腕。但凡再多用些力,這條瘦弱的胳膊就會被他掰斷。
時柯長出一氣,目光中帶著柔和,面上沒有任何猙獰的表情,只用另一只手把玩一瓶藥膏。
和她約定之后,那些不服從之人,也只是被他共同軟禁在一處。那些真情或假意順從之人,吃穿較先前而言更是優(yōu)渥不少。即使自己不對中堯告密,南凜的計劃恐怕也是會敗在幽凜手里。
幽凜看清眼前人,于電光火石間收起眼里的厲色。想起昨夜的種種,他嘴角不經(jīng)意間牽起一個虛弱的笑:“小鬼,你把哥哥賣了?”
“哥哥給你數(shù)數(shù)銀子,看看我值不值那個價。”
他的音色沙啞,病弱,叫人心底不免生出一份憐惜。
時柯神色微征,很快又恢復平靜,繼續(xù)幫他上藥。
“幽凜,你是個好人。”
雖然她答非所問,但確實是她現(xiàn)在,絞盡腦汁能說出的最真切的話。
幽凜苦澀一笑,對于他直呼自己名諱的事也見怪不怪了,倒是這后半句……
“小鬼,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啊?嗯?”
時柯沒法回答他的問題,于是沉默半晌。
其實幽凜并不一定要他回答,緩緩坐直些身子,上臂的疼痛鉆心一般,原本要說的話也只能硬擠出來:“倒也……像,你的作風。”
“幽凜,你初來南石碑時,確實不該如此欺壓百姓。”時柯抽出一只手去輕扶他的身體,也不再多說什么。
“我那樣,就算欺壓了?”
時柯蹙眉,手里的動作也停下,“無辜百姓含淚下了九泉,茍活之人也面臨喪失至親之痛。”
她眼里的光黯淡下來:“大痛大悲,也不過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