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
一
白井道也是個文士。
八年前大學畢業(yè)后,一直輾轉流落于鄉(xiāng)下的幾所中學,終于在去年春天飄然回到了東京。“流落”是用來形容沿門賣唱的藝人的,“飄然”意為來來去去全不以為意。至于用它們來形容道也的進退是否合適,就是作者我也說不清楚。因為一團亂絲如果你著眼于一端,看到的也只不過是一根絲的末端而已。但是你該知道,也許這根絲在這一團里纏了幾千幾萬重呢?就是燕子、鴻雁的南來北往這么簡單的事,若讓鳥兒們自己來說的話那也會有相當多的理由,是相當復雜的。
他最先赴任的是越后的某個地方。越后是有名的石油產地。他所供職的學校,隔著四五條街就是一家大的石油公司。這家公司支撐著該鎮(zhèn)經濟的三分之二,維持著小鎮(zhèn)的繁榮。這家石油公司在鎮(zhèn)上居民眼里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慢說一個中學,就是幾個中學加起來也不能與它相比。
公司的上層因為有錢所以很紳士,中學教師因為貧窮所以很卑賤。卑賤的教師若與有錢的紳士發(fā)生矛盾,誰輸誰贏那就不用說了。
某次演講會上,道也以“金錢與人品”為題,解釋了二者并不一定畫等號的理由,暗諷石油公司有錢人的傲慢,告誡青年不能沒有主見而一味信奉金錢萬能主義。
公司上層說他出言不遜。小鎮(zhèn)報紙評價他是無能教師在傲慢地發(fā)泄不滿。就是他自己的同事也怪他多管閑事,損害學校地位,很愚蠢。校長也擺出石油公司和小鎮(zhèn)的關系,訓斥他平地起風波非常不明智。最后,連道也所寄予希望的學生們也聽信家長的意見,說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教師。因此,道也飄然離開了越后。
第二個目的地在九州。如果沒有北部的工業(yè),九州就一無所有。在這里,如果你不是每天籠罩在煤礦的煙塵里,如果你呼出的氣息不是黑色的,你就不配做人。穿著污垢锃亮的西服,揚著一張蒼白的臉,奢談世間如何、社會如何、未來的國民如何,這種人是沒有生存權利的,因為這些空話沒有生產性,一個銅板都換不來。沒有生存權利卻被允許活著,靠的是實業(yè)家的慈悲。廢話連篇的學者和留聲機一樣只會重復的教師,他們每月賴以糊口的幾張紙幣,都是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呢?實業(yè)家一拍巴掌,巨大的財富就能從天而降。學者是什么?文士是什么?教師又是什么?他們就是靠有錢人賞些殘羹冷炙而活著的人。
明明沒有金錢活不了,卻又在那里大罵金錢,那就等于咒罵生你養(yǎng)你的父母。既然看不起創(chuàng)造財富的實業(yè)家,那有本事你就別吃飯。去死吧,不想死就老實點。聽了這些話,道也又飄然離開了九州。
第三個地方是在中部地區(qū)偏遠的鄉(xiāng)下,這里并沒有狂熱的拜金主義,只是本地人勢力太強大,把非本地人稱做“外國人”。如果只是叫人“外國人”倒也罷了,他們還要想盡辦法要征服這“外國人”。遇到宴會,就在宴會上冷嘲,遇到演講就在演講時熱諷,而且還要寫在報紙上。學生也欺負老師。他們這樣做沒別的目的,就是想把外地人同化成和自己一模一樣,否則他們就感到不安。當然,同化是社會要素之一,法國學者塔爾德甚至說過,社會就是模仿。也許同化很重要,其重要的程度道也心里也很明白,而且不是一般的明白,因為受過高等教育,有著廣義的社會觀,他比一般人更明白同化的功能。但問題是往高處同化還是往低處同化,這個問題不搞清楚一味地搞同化,對社會不會有幫助,自己也會感到臉上無光。
某天,舊藩主來學校參觀。舊藩主是主上,是貴族,在本地人的眼里就是至高無上的神。當這“神”走進道也的教室時,道也并沒在意,繼續(xù)上他的課。當然,“神”也并沒有打招呼。但接下來事情就有點不妙了。道也認為教室是神圣的地方,教師站在講臺上就像戰(zhàn)士全副武裝上戰(zhàn)場一樣,就算是貴族、曾經的藩主,他也沒有權利讓自己中斷講課。但是,因為道也的這種想法,他又不得不飄然離開了這個地方。據(jù)說,他走的時候,本地人目送著他的背影,異口同聲地感嘆著他的“冥頑不化”。道也就在這“冥頑不化”聲中飄然而去。
道也三次飄然辭職,又飄然回到東京,再無動靜。東京是日本最不易居住之地。就算領有鄉(xiāng)下時的薪水,在這里也不能過得很舒服,更何況他扔了工作,現(xiàn)在兩手空空。只能說他就是一具站著的木乃伊,已經麻木,沒有知覺了。
道也有妻子。既然叫妻子,那他就有養(yǎng)活的義務。就算自己甘心做木乃伊,也沒有理由讓妻子成為干尸。不過,妻子在遠沒等到變干之前,就已經開始抱怨他了。
離開越后時,道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妻子講了。那時妻子說了聲“豈有此理”,就開始利利索索地收拾行李。離開九州的時候,也解釋了原委。這次妻子只說了一句“怎么又這樣”就不言語了。離開中部地區(qū)時妻子的語氣已經是訓誡他了:“你這樣死腦筋,去哪里都不能長久的。”七年之間三次漂泊,每漂泊一次,他感覺妻子就好像離自己遠了些。
妻子離自己越來越遠,是因為漂泊的原因,還是因為丟掉了飯碗?就算是漂泊,如果每次漂泊之后工資上漲,那會怎樣呢?妻子還會不情不愿,抱怨說“像你這樣……”嗎?如果成了博士,做了大學教授,她還會不停地說“像你這樣……”嗎?到底會不會這樣,只有問她本人才知道了。
然而,成了博士,做了教授,在空虛的世間留下虛名,妻子便因此改變對丈夫的態(tài)度,變得殷勤,那這妻子就算不得是丈夫的知己。因世間對丈夫的待遇而改變丈夫在自己心中的地位,那在評價丈夫時,這妻子跟外人就沒有任何區(qū)別,與她出嫁前,他們互相不認識時的她沒有區(qū)別。那么,在丈夫看來她就是個毫不相干的外人。出嫁后一起生活卻仍然不了解丈夫,單從這一點看她就不像個妻子。但是世間到處都是這種不像妻子的妻子。道也明白自己的妻子也不例外嗎?處處不為人所容,甚至連朝夕相處的妻子也不理解自己,如果他了解這層的話,那一定是非常寂寞的吧。
剛才說過世間到處都是不像妻子的妻子,雖如此,但大家生活得都很圓滿。人在順境時沒必要如此剖析妻子的內心,就像得了皮膚病才需要研究皮膚,沒病沒痛的,就沒有人整天拿著顯微鏡觀察那些臟兮兮的東西。但是,一旦順境發(fā)生逆轉,墮入命運的深淵時,任是什么樣的夫妻都會發(fā)生矛盾。父子感情都會破裂更何況是夫妻。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美麗的僅僅是她們血液上覆蓋著的那層皮而已。但這個道理很難說道也明白到了哪一層。
道也三次辭職,目的并不是為了讓自己陷入困境,更不是為了讓沒有任何過錯的妻子受苦。只是因為世間不容他,他實在不得已。那么,既然世人接納不了你,那你為什么不改變自己,努力融進世間?道也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念頭的,若有,那他就不是道也了,那道也就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因為道也堅信自己人格高尚,高于世俗。越是高于世俗就越應該拉著世俗的手往高處走。明知自己高尚卻仍然要去俯就世俗,這就等于否定他多年所受的教育,等于土中埋金。如果自己的人格不能影響他人,豈不是這些年的修養(yǎng)都白費了。教英語,教歷史,甚至有時還教倫理,這些都是修養(yǎng)人格時順帶積累的技藝,他只是在教這些東西而已。如果受教育只是為了學習技藝,那只要在教室打開書本照本宣科就行。滿足于以教書本為生,與靠走鋼絲為生,靠轉盤子為生,理論上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但受教育與學習走鋼絲或轉盤子是不同的。學會某種技藝,只是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而教育,是為了培養(yǎng)人,培養(yǎng)識大小、知輕重、辨善惡、明是非,能明白無誤地分辨賢愚、真?zhèn)巍⒄暗捻斕炝⒌氐拇笳煞颉?/p>
以上是道也的想法。在他看來,賣藝糊口并不丟人,但同時也覺得教育就該扎根學問,離了這個根本就是卑劣。他之所以無處容身,乃是因為他太注重學問這個根本,他內心深處并無內疚之情,也不認為無處容身是因為自己沒有長性。別人罵他“冥頑不化”什么的,他就算是把這幾個字置于掌上,在朗朗夏日對著陽光燦爛的窗戶用顯微鏡去觀察,也無法明白其中的緣由。
三次成為教師,又三次被趕出校門,每被趕出來一次他都感覺是得了比博士還大的功名。博士也許很偉大,但那只不過是個技藝的稱號而已,就如同富豪捐獻一艘軍艦的費用就可得到從五品的官位一樣。道也之所以被趕出門,是因為他人格高尚。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而世界上最高貴的就是正直的人,這是西洋的詩人說的。“守護正道的人比上帝更為高貴”,每當被趕出校門時道也都要在心里不斷重復這句話。只是,他的妻子從未從他的嘴里聽到過這句話,就算聽到也不會明白的。
正因為不明白,所以在還沒餓死之前,她便抱怨自己的丈夫。道也倒也理解妻子的埋怨,并心懷歉疚,但他不是那種為了取悅妻子而放棄自己原則的丈夫。世間的“人”,娶妻則為夫,與人交往則為友,牽手的是哥,被牽的是弟。立于社會可成先驅者,進入校園則無疑是教師。一人身兼多種角色,而世間只簡單稱之為“人”。如果真能如這“人”的稱呼這么簡單,那世界是簡單的。妻子就經常居住在這樣簡單的世界里。在他妻子的眼里,道也就只是個丈夫,她看不到作為學者、作為志士的道也,更看不到堅持真理與世俗抗爭的道也。她甚至認為,道也到處被人詬病是因為他能力不夠,一直不斷辭職是因為他任性而為。
道也連續(xù)三次“任性”,后來到了東京,說再也不想去鄉(xiāng)下,也明確跟妻子說再也不想當教師了。他對學校不抱希望,也終于明白了要改變這種讓人絕望的社會現(xiàn)狀只能依靠筆的力量。一直以來,他以為,不管在什么場所,從事什么樣的職業(yè),只要自己正直,那么歪風邪氣就該像麻稈一樣向別處彎曲。他不求盛名,不求威望,只求用自己人格的力量,為承擔國家未來的青年們做出一個好的榜樣,以自身為例給出一個如何正確取舍的示范。他這樣想,并按照這想法親身實踐了六年,但最終一敗涂地。他天真地以為社會并沒那么糟,他同情正確的東西,高尚的東西,條理明確的東西,總期待著下一次能成功,但對經驗不足的他來說,這些年等來的是一生的錯誤。世間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高尚,那么有見識。同情是只跟強者、富人如影隨形的。
世間并沒有進步多少,他高估了世間的進步,所以一頭扎進了鄉(xiāng)下。這正如地基還沒打好就急著建一座堅實的房子,著手建房很容易,但經不起中途風雨之類的破壞。如果地基也不打,風雨也無法抵擋,這房子是無法令人在世上安居的。把這無法安心居住的世間改造成能夠安心居住的家園就是天下之士的職責。
既無錢財又無權勢的人要想成就一番天下之士的事業(yè),就必須依靠筆頭的力量,就必須借助舌頭的力量,就必須絞盡腦汁生出利他的智慧。如果絞盡了腦汁,說爛了舌頭,寫禿了幾支筆之后,世人還是置若罔聞,那時才可罷休。
不過,即使是天下之士也得填飽肚子才能干活。退一萬步說,就算自己可以不食煙火,但妻子是不可能忍受餓肚子的。不能掙錢養(yǎng)家的丈夫在妻子眼里就是個大罪人。今年春天,從鄉(xiāng)下出來到達芝琴平町的廉價旅館時,道也與妻子之間有過以下對話。
“你說不教書了,那打算做什么?”
“還沒有打算。到時,總有辦法的吧。”
“‘到時’,那現(xiàn)在豈不是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是沒底。不知道會怎樣。”
“你還這么悠閑,一點都不急嗎?!你是男人,或許可以無所謂,但你也得為我想想啊……”
“所以啊,我決定以后不去鄉(xiāng)下,也不教書了。”
“怎么決定是你的事,但決定了也拿不到薪水,那還不是枉然?”
“拿不到薪水但能拿到錢,行吧?”
“能拿到錢……那也可以。”
“那不就行了。”
“行是行,但能拿到錢嗎?你啊?”
“是啊,我想我能拿到。”
“憑什么?”
“這個我正在考慮。哪能那么快就能有計劃呢。”
“所以我很擔心啊。雖說決定待在東京,但只是決定,心里沒個主意那不還是句空話?”
“你動不動就擔心,這不好。”
“能不擔心嘛!你到哪里都跟人合不來,弄到最后只好辭職。還說我喜歡擔心,我看是你脾氣大,動不動就生氣。”
“可能吧。可我脾氣大是……算了,不跟你爭了。我會想辦法讓我們在東京活下去的。”
“去求求哥哥吧,怎么樣?”
“嗯,是個法子。但你知道哥哥可不是個喜歡攬事的人。”
“你看你,就是什么事只認自己的理。他昨天不是很熱心,跟你說了很多嗎?”
“昨天?昨天好像說了要幫忙。不過,說歸說……”
“他不能說啊?”
“不是不能。這么說是好事啊……只是不能指望他……”
“為什么?”
“到時你就會明白的。”
“那去找找你的那些朋友,明天開始去走動走動,怎么樣?”
“我也沒啥朋友。同學都沒啥聯(lián)系了。”
“不是還有一個每年寄賀年卡的叫什么足立先生的嗎?他在東京不是混得不錯?”
“足立嗎?嗯,他是大學教授啊。”
“是啊,你總那么清高會討人嫌的。大學教授怎么了?做大學老師不是挺好的嗎?”
“是吧。好,我去找找足立看。不過,只要能拿到錢,就沒必要非去找足立不可了吧?”
“怎么又說那樣的話?!你可真是固執(zhí)啊。”
“是啊,我真是固執(z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