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仲不忍看孫女慘白的臉,繼續艱難地說道:“為了徹底斷絕過往,不讓世人將她認出,也為了你這特殊的身份不至泄露,以免給你我招來無盡的追殺與禍患……”
“她……她選擇了永遠隱匿在我們棲身的那座深山幽谷之中,永世不出。”
“更是……更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你尚年幼,懵懂無知之時,她狠下心腸,親手……親手毀去了自己那曾令天下君王為之傾倒、也為她招致無數災禍的絕世容顏。”
“從那以后,她便以布巾覆面,或深居簡出,只為能像一個最最尋常的、無人知曉的婦人般,在那片僻靜的山谷中,將你平安撫養長大,讓你遠離這世間所有的紛爭與險惡。”
鄧曼聽著祖父這石破天驚的話語,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塌,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褒姒……那個被天下人指責的王后,是她的母親。
而她的父親……她的父親,甚至可能是一個……一個被中原諸夏視為死敵的犬戎人!
一幕幕早已被她習慣,卻又始終帶著一絲不解的童年、少年記憶,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地沖上了她的心頭,變得無比清晰,也無比殘酷。
她想起來了。
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山谷里,確實有那么一個總是穿著粗布衣衫、沉默寡言的“母親”。
她的“母親”,總是喜歡戴著一頂寬大的帷帽,即便是暑熱難當的夏日,也很少取下。
她記得自己年幼時,曾因好奇,不止一次地想要掀開那神秘的帷幕,卻總被“母親”用各種理由輕輕推開。
有一次,她趁“母親”熟睡,悄悄地、慢慢地掀開了帷帽的一角。
月光下,她看到的,不是想象中母親溫柔美麗的臉龐。
而是一張……一張布滿了交錯疤痕,顯得有些猙獰可怖的面容。
那時的她,被嚇得當場大哭起來,連連后退。
“母親”被驚醒,看到她驚恐的眼神,只是默默地、迅速地拉下了帷幕,將臉重新深深地藏匿在陰影之中。
然后,便一言不發地,背過身去,留給她的,只有一個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而悲傷的背影。
從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敢去探究那頂帷帽下的秘密,只當母親是得了一場無人能治的怪病,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她也記得,“母親”的聲音總是那般沙啞低沉,仿佛被砂石磨礪過,與她偶爾流露出的、依稀可見的秀美頸項和纖細手腕格格不入。
母親很少對她笑,眼中總是盛滿了化不開的憂郁與深深的哀愁,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灰色。
母親也從不提及山谷之外的任何事情,仿佛那外面是一個禁忌的世界,充滿了危險。
她教鄧曼讀書識字,鄧仲教她辨識百草,教她醫理藥性,卻唯獨,從未教過她該如何去面對這個山谷之外的廣闊人間。
山谷,便是她們母女曾經的全部世界,由祖父鄧仲支撐著。
這些曾經被她忽略,或者被她用“母親體弱多-病、性情孤僻、容貌有疾”來解釋的種種異常,此刻在祖父這番話語的映照下,都有了令人心碎的答案。
原來……原來那個在山谷中陪伴她長大,日夜相對,卻始終帶著無盡神秘與悲傷的女子……
真的是她的親生母親!
真的是那位曾經擁有絕世容顏,卻最終選擇親手將那美麗埋葬,只為換取她平安的……褒姒王后!
而她的血脈之中,還可能流淌著……那令整個周王朝都切齒痛恨的犬戎之血!
祖父,為了保護她們母女,為了遵守對母親的承諾,竟然將這個天大的秘密,深埋在心底,獨自承受了這么多年!
他不僅要行醫養家,還要時時刻刻提防著外界可能的威脅,更要照顧著一個心已成灰的褒姒,和一個對身世懵懂無知的自己。
“祖父……”鄧曼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
“原來……原來阿娘……她……她一直都在……”
“她為了我……竟然……竟然……”
“而我……我的身上……竟然還……”
后面的話,她再也說不出口,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哽咽與痛楚。
她撲倒在鄧仲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中,充滿了對母親遭遇的無盡悲痛,對祖父隱忍的萬分愧疚,以及對自己這卑微而又充滿罪孽般身世的巨大震驚與絕望。
鄧仲緊緊地抱著懷中這早已哭得肝腸寸斷的孫女,那雙蒼老的手,輕輕地、帶著無盡憐惜地拍打著她的后背。
他的老淚,也同樣不受控制地,滾落而下,滴落在鄧曼那烏黑的發絲之上,與她的淚水融為一體。
“傻孩子……我的傻曼兒啊……”
“不怪你……這一切,都不怪你啊……”
“你母親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能平安長大,不受那些過往的恩怨情仇所牽累……”
“她……她只是想讓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能安穩度日的女子啊!”
窗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仿佛也在為這對母女,為這段被塵封的往事,而低聲悲泣。
而鄧曼的心,則早已沉入了無邊無際的冰冷深淵。
那個她深愛著的鄭伯姬陶,那個她剛剛才許下終身的男子……
他們之間,原來真的隔著一道,她以前從未想過的,血海深仇般的鴻溝。
世人都傳先王因褒姒而亡國,周王東遷,犬戎乃是導致這一切的元兇之一。
而她,鄧曼,身上卻可能流著犬戎的血,母親又是褒姒……
這一切,都與她的母親,與她的身世,有著千絲萬縷、難以割裂的聯系。
她與姬陶的未來,在這一刻,仿佛被這殘酷的真相,徹底擊碎。
自那夜雨夜驚聞身世秘辛之后,鄧曼整個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她依舊每日隨侍在祖父鄧仲身旁,為申侯調理病情,研藥制方,只是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臉上那份曾因與姬陶心意相通而泛起的、如春日晨曦般的柔和光彩,已然消失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如同深秋寒霜般的、化不開的哀愁與絕望。
她的心,像是被一塊巨石死死壓住,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與姬陶之間,那剛剛才萌芽的、脆弱而美好的情愫,在她看來,已被那殘酷的真相徹底碾碎,再無半點可能。
過了幾日,申侯的病情在鄧仲的精心調理下,又略微穩定了些。
姬陶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再次尋了個探病的由頭,來到了申府靜心閣。
他滿心期盼著能再見到鄧曼,能再與她有片刻的、哪怕只是眼神的交流。
他記得那日河灣分別時,她點頭應允赴約的嬌羞與堅定,那畫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底。
然而,當他在靜心閣的庭院中,真的再次看到鄧曼時,心卻猛地一涼。
鄧曼正低頭整理著一籃新采的草藥,聽到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抬起頭。
當她的目光觸及到姬陶時,那雙往日里會因他而泛起溫柔漣漪的清澈眼眸,此刻卻如同結了冰的湖面,一片死寂的冰冷與疏離。
她只是極快地瞥了他一眼,便立刻垂下了臻首,仿佛他只是一個再也尋常不過的陌生人。
甚至,她還幾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拉開了與他之間的距離。
她手中的動作未停,卻顯得有些僵硬和慌亂。
“鄧姑娘。”姬陶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因意外而產生的干澀。
鄧曼沒有回應,只是將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將臉埋進那堆草藥之中。
一旁的鄧仲老先生輕咳一聲,上前與姬陶見禮,言談間也比往日多了幾分刻意的客套與疏遠。
姬陶與鄧仲寒暄了幾句,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鄧曼那冷漠的背影上移開。
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滿腔的熱情與期盼都化為了刺骨的寒意與深深的困惑。
數日前,他們還在河灣相擁,互訴衷腸,她為何今日會變得如此冷淡,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