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她趁著鄧仲外出為申侯采買一味急缺的藥材,靜心閣內防備最松懈的時刻。
她以“為申侯祈福”為由,向看管的侍女聲稱要去后山的家廟上香。
侍女們雖知鄧仲管得嚴,但“為侯爺祈福”這個理由,誰也不敢阻攔。
鄧曼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用頭巾包住頭發,從靜心閣的角門悄悄溜了出去。
她沒有去什么家廟,而是憑借著自己對地形的熟悉,一路向著后院那片幽靜的竹林快步走去。
她的心,因為緊張和期待而怦怦狂跳。
她不知道姬陶是否還會等她,但她愿意去賭一次。
當她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那片熟悉的竹林時。
一眼,便看到了那個令她魂牽夢繞的身影。
姬陶,竟然真的在那里!
他就靜靜地倚靠在一棵竹子旁,目光悠遠地望著遠方,仿佛已化作了一尊望穿秋水的石像。
他似乎每日都會在這個時辰,來此地等候,風雨無阻。
看到鄧曼出現的瞬間,他那原本沉靜的眼眸之中,瞬間便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巨大的狂喜。
“曼兒!”
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不顧一切地,將她緊緊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放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他的聲音,因為過度的激動而微微顫抖。
鄧曼被他抱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卻也伸出雙臂,緊緊地回抱著他。
多日來的思念、委屈與擔憂,在這一刻,盡數化為了滾燙的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來了……”她哽咽著,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這三個字。
然而,這對癡情的少男少女,卻并未注意到。
在竹林不遠處的陰影里,一雙蒼老而又充滿了痛楚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們。
鄧仲老先生,終究還是不放心自己的孫女。
他所謂的“外出采買”,不過是一個試探。
他悄悄地跟在鄧曼的身后,最終,親眼目睹了這讓他心碎的一幕。
他看著自己那冰清玉潔、一手帶大的孫女,與一個身份尊貴的諸侯國君,在這荒郊野外,不顧禮法地緊緊相擁。
他知道,自己所有的勸誡與管束,都已徹底失敗。他的心,在滴血。他沒有上前打斷他們,只是默默地、如同一個失去了一切的幽靈般,轉身離去。他的背影,在夕陽的余暉下,被拉得好長好長,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涼與決絕。
他知道,他必須動用那最后的、也是最殘忍的手段了。他必須讓孫女,徹底地、完全地,對這份不可能的感情,死了心。
當晚,鄧曼懷著既甜蜜又忐忑的心情,回到靜心閣。
等待她的,是鄧仲那張布滿了皺紋,此刻卻異常嚴肅的臉龐。
以及他那雙仿佛能夠洞察一切的、銳利如鷹的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與壓抑。
“祖父……”鄧曼的心,猛地一沉。
鄧仲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與痛心。
“你今日,去見了鄭伯?”
他不是在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他早已知曉的事實。
鄧曼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知道,一切都暴露了。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祖父,我……”
“起來吧。”鄧仲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情緒,“事到如今,跪,已無用。”
他看著跪在地上,淚流滿面,身形單薄的孫女。
他那顆蒼老的心,如同被針扎一般,刺痛不已。
他閉上眼睛,臉上露出了極度痛苦與掙扎的神色。
許久,他才緩緩地睜開雙眼,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哀與絕望。
“你當真以為,你與他之間,只是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別嗎?”
“你當真以為,只要他真心待你,便能跨越一切障礙嗎?”
“糊涂!糊涂啊!”
他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一般。
“曼兒啊,你可知……你可知你與他之間,隔著的,是一道……一道足以將你們二人,都徹底吞噬的、萬劫不復的血海深仇啊!”
鄧曼聞言,猛地抬起頭來,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茫然。
“血海深仇?祖父……您……您在說什么?”
“孫女與鄭伯……我們之間,怎會有什么血海深仇?”
她完全不明白,祖父為何會說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話語。
鄧仲看著孫女那張因為震驚而失卻了所有血色的、蒼白的小臉。
他知道,有些事情,終究是瞞不住了。
與其讓她在懵懂無知之中,越陷越深,最終落得個悲慘的下場。
不如……不如現在就殘忍地,將那血淋淋的真相,徹底揭開在她面前。
他再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郁結與痛苦,都一同呼出。
他的聲音,變得異常的沉重與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之中,艱難地擠出來的一般。
“曼兒,事到如今,有些關于你身世的秘密,祖父……也不得不告訴你了。”
“你……你聽了之后,切莫……切莫太過激動。”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積攢著說出那殘酷真相的勇氣。
昏黃的燭火,在他那張蒼老的臉上,投下搖曳不定的、長長的陰影。
整個房間之內,只剩下窗外那淅淅瀝瀝的、冰冷的雨聲,以及兩人那沉重而又壓抑的呼吸之聲。
鄧曼的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瞬間便攫住了她的整個心神。
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祖父接下來要說的,將會是一個,足以顛覆她整個認知與人生的驚天秘密。
她甚至,有些不敢去聽。
但她,卻又不得不去聽。
鄧仲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此刻竟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血絲與痛楚。
他一字一句地,用一種近乎于殘忍的平靜語氣,緩緩地開口說道:
“曼兒,你……你并非是祖父的親生孫女。”
“你的母親,她……她便是那位曾以絕世容顏聞名于世,其命運卻與西周王朝的終結緊密相連的……褒姒王后。”
“當年犬戎攻破鎬京,天下大亂,你的母親褒姒,當時并未有孕,在烽火狼煙中被犬戎所擄。”
“她在犬戎營中,受盡屈辱,苦苦煎熬了數年之久。”
“數年之后,她才歷經千辛萬苦,尋得一個機會,九死一生,從犬戎的掌控中逃脫出來。”
“老夫……老夫是在采藥途中,于荒山野嶺之間,偶然遇到了奄奄一息、幾乎不成人形的她。”
“那時,她……她已懷有身孕,那便是你,曼兒。”
“她從未向我提及你的生父是誰,但……孩子,那是在她被擄于犬戎數年之后的事情啊。”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再次劈在鄧曼的心頭,讓她瞬間面無人色。
犬戎……她的父親,可能是一個……犬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