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一輛帶有周王室徽記的華貴馬車,便在幾名宮中內侍的護送下,徑直駛抵了申侯府門前。
一名年長的王宮女官,手持王子姬狐的信物,言辭得體,態度卻不容置疑。
她對前來迎接的申府管事宣稱:“宮中姬月公主殿下近來偶感風寒,聽聞申府鄧姑娘醫術不凡,且尤其擅長調理女子的氣血之癥,特此傳召鄧姑娘入宮為公主診脈。”
這個消息,立刻便傳到了正在“陪同”姬陶的姜無耳中。
姜無聽罷,臉色瞬間一沉。
他心中第一個反應便是“有詐”,這一定是姬陶的詭計!
他立刻趕到前廳,試圖找個理由阻攔。
只見府門前,一輛帶有周王室徽記的華貴馬車,正靜靜地停靠在那里。
馬車旁,一名身著宮中服飾、面容嚴肅的年長女官,手持著一枚雕刻著精美云紋的玉佩,正對前來迎接的申府管事宣讀著什么。
那玉佩,姜無認得,正是王子姬狐的貼身信物。
申府的管事和護衛們,在那輛馬車和那枚玉佩所代表的無上權威面前,早已是躬身侍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姜無快步上前,對著那名女官,強行擠出一個客氣的笑容,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殿下駕臨,竟勞動女官您親自前來?”
那女官見是申世子,只是不咸不淡地還了一禮,聲音平板地說道:“回稟世子,非是殿下駕臨。”
“是宮中姬月公主殿下偶感風寒,聽聞府上鄧姑娘醫術不凡,特命老身前來,傳召鄧姑娘入宮為公主診脈。”
她說著,將手中的王子玉佩微微一揚。
“此乃王子姬狐殿下的信物,王子殿下也對此事頗為關切,特命我等務必將鄧姑娘安然請到。”
女官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搬出了公主,又抬出了王子,將所有的理由都占盡了。
姜無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
他知道這是借口,他知道這背后一定是姬陶在搞鬼。
但他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反駁的理由。
傳召的理由,是給公主看病,這個理由,大過天。
他若強行阻攔,就是公然不敬王子、怠慢公主,這個罪名他擔不起,也必然會引起一向注重王室體面的姨母申太后的不滿。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鄧仲在千叮萬囑之后,將同樣滿心困惑的鄧曼,送上了那輛華貴的王室馬車。
姜無的拳頭,在袖中死死地握緊。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微響。
他只能立刻增派人手,死死盯住鄭國驛館和姬陶的一舉一動,確認姬陶沒有離府。
他以為,只要看住了姬陶,便萬無一失。
卻不知,這出“調虎離山”計,真正要調的,恰恰是他自己。
鄧曼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了馬車。
車內熏香裊裊,錦墊柔軟,與她平日里簡樸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馬車緩緩啟動,她撩開車簾一角,卻發現馬車并未向王宮方向駛去,而是轉向了人煙稀少的城郊。
她心中一驚,正要發問。
車內那名一直閉目養神、身著女官服飾的年輕女子,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與她身上樸素官服不甚相符的、清亮而又帶著幾分天生貴氣的眼眸。
“鄧姑娘莫怕。”女子的聲音柔和,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從容不迫的鎮定。
鄧曼心中的疑惑更深了:“您……您究竟是?”
那女子看著鄧曼,臉上露出一絲略帶歉意的、無奈的微笑。
她緩緩摘下了頭上那頂象征著女官身份的樸素冠帽,露出了一頭用金簪固定的、更為華麗的發髻。
“我并非宮中女官,乃王子姬狐之妹,姬月。”
“今日傳召姑娘入宮為我診脈,不過是王兄為替人解圍,所設的一個借口罷了。”
鄧曼聞言,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王子之妹……公主殿下?
她竟然為了給姬陶打掩護,親自假扮女官,行此冒險之事?
姬月公主看著鄧曼震驚的模樣,輕聲嘆了口氣,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好奇,有審視,也有一絲淡淡的羨慕。
“鄭伯……他變了很多。”姬月公主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追憶往昔的悠遠。
鄧曼不解地看著她。
姬月公主微笑道:“許多年前,我們還都只是孩子,在宮中的花園里一起玩耍,他還扮作大將軍,讓我做他的新婦呢。”
“那時,他可比現在要……頑皮淘氣多了。”
“只是后來各自長大,便疏遠了。如今再見,他已是一國之君,沉穩得讓我都有些認不出了。”
她看著鄧曼,眼中那份好奇變得更加真切。
“所以,我很好奇。”
“能讓如今的他,不惜冒著觸怒我王兄和祖母太后的風險,也要布下此局相見的,究竟是怎樣一位姑娘。”
鄧曼聽著這番話,才明白眼前這位公主殿下與姬陶之間,竟還有著這樣一段兩小無猜的過往。
而姬陶,卻從未對她提起過。
姬月公主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再次微笑道:“鄧姑娘不必介懷。”
她從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素色的錦條,遞給鄧曼。
“此物,是鄭伯托我一并帶來的。”
鄧曼展開錦條,上面正是那首熟悉的《野有蔓草》,筆跡清秀,風骨依舊。
只聽姬月公主繼續說道,聲音里充滿了真誠的羨慕。
“我聽王兄說了,這首詩,是鄭伯在家宴之上,當著我那姨母申太后和舅父姜無的面,專為你而誦。”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她輕聲念著,眼中流光溢彩。
“真好。”
“在這深宮大院之中,所有的婚嫁,不過是利益的交換,是家國的籌碼。”
“我已經許久,未曾見過如此熾熱而純粹的情感了。”
她看著鄧曼,鄭重地說道:“我與王兄,皆姓姬,身不由己。我們幫他,或許是為結盟,或許是為制衡,都有著各自的算計。”
“但唯有他為你做的這件事,不為權謀,不為利益,只為本心。”
“鄧姑娘,這樣的情意,很難得,你莫要辜負了。”
她這番話,不似公主,更像一個知心的姐姐,在為朋友的幸福而由衷地感到高興。
鄧曼緊緊地握著那卷錦條,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姬陶書寫時的溫度。
她看著眼前這位身份尊貴、內心卻同樣向往真情的公主,心中涌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與溫暖。
正當她準備起身下車之時,姬月公主卻并未睜眼,只是輕聲說道:
“鄧姑娘,不必急著下車。”
鄧曼不解地看著她。
姬月公主的聲音,依舊平穩而柔和。
“這輛王室馬車,今日便借予你用了。”
“待你與鄭伯相會之后,無論何時,車夫都會在此等候。”
“并會以王室的名義,將你安然無恙地送回申府。”
“有這輛馬車在,申府內外,無人敢于盤查,也無人敢于多問。”
“你可安心,不必為歸期所擾。”
“至于我,”她頓了頓,“自有另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別處小路返回宮中即可。”
“去吧,莫要讓他……等得太久了。”
說完,姬月公主便再次徹底閉上了眼睛,恢復了最初那副閉目養神的姿態,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夢。
鄧曼緊緊地握著那卷錦書,心中那份感動,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對著眼前這位身份尊貴、心思卻如此細膩周全的王女,鄭重地、深深地行了一個大禮。
然后,她才推開車門,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早已在河灣柳樹下,焦急等待著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