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驚心動魄的搶救之后,又過了數日。
靜心閣內的氣氛,已然大不相同。
空氣中那股濃郁的藥味里,少了幾分生死邊緣的苦澀,多了幾分精心熬煮的醇厚。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光潔的地板上,連塵埃在光柱中都顯得不再那么壓抑。
榻上,申侯的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早已平穩。
他甚至能由人攙扶著,半坐起身,喝下幾口溫熱的米粥。
當鄧仲老先生將一碗湯藥遞到他唇邊時,申侯那渾濁的眼珠動了動,竟能發出幾個含糊的音節。
“辛……苦……先生了……”
鄧仲聞言,那張總是緊繃著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侯爺言重了,您能開口說話,便是天大的好事。”
就在此時,姬陶緩步走了進來。
閣內的侍女見到他,立刻恭敬地躬身行禮,再無之前的慌亂與阻攔。
榻上的申侯看見姬陶,眼神中似乎也多了一絲清明,還微微地、費力地向他點了點頭。
姬陶上前幾步,恭敬地回了一禮:“外祖父今日精神尚好,外孫便安心了。”
他并未久留,只是略作探望,便退了出來。
因為他知道,他真正的“機會”,在庭院之中。
每日午后,鄧仲都會親自為申侯施針,以固本培元。
施針之時,需要絕對的安靜,不許任何人打擾。
鄧曼便會借此機會,來到庭院之中,整理那些曬干的藥材。
而姬陶,總會“恰好”在這個時候,以“探望病情,等候鄧老先生施針結束”為由,名正言順地出現在庭院里。
于是,在靜心閣那灑滿陽光的庭院一角,便時常會出現這樣一幅畫面:
少女微微低著頭,專注地在石臼中研磨著藥材,玉杵起落,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那位身份尊貴的鄭國國君,則會搬一張小凳,坐在她的身旁,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他會問她,這是什么藥草,有何功效。
她會輕聲地為他解答,聲音溫婉動聽。
他會給她講述一些鄭國的風土人情,或是他從“古籍”中看到的奇聞異事。
她會側耳傾聽,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他們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微風拂過,帶來陣陣藥草的清香。
歲月靜好,仿佛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他們的交談,從不涉及任何敏感的政事,也從不逾越禮法的界限。
但那份在彼此眼波流轉間,悄然滋生的情愫,卻如同庭院中的藤蔓一般,瘋狂地生長著,再也無法抑制。
這一切,都被偶爾從內室窗邊經過的鄧仲老先生看在了眼里。
他會看到,自己的孫女在與那位年輕國君交談時,臉上會綻放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那笑容,如同驅散了所有陰霾的陽光,明媚得讓他這個做祖父的,都感到一陣恍惚。
他心中,自然是為孫女感到欣慰的。
他也承認,這位鄭伯姬陶,無論是人品、才干還是那份臨危不亂的膽識,都遠勝于他所見過的任何一位王孫公子。
若無那道天塹般的阻礙,確實是孫女的良配。
可一想到鄧曼那足以引來滅頂之災的神秘身世,鄧仲臉上的笑意便會立刻斂去。
他會無聲地轉過身,背對那片溫暖的陽光,眉頭緊緊地皺成一個疙瘩。
手中的醫書,被他捏得死緊,指節微微泛白。
他幾次三番,都想走出去,將一切和盤托出,打斷孫女這份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那銀鈴般的笑聲,卻又像一根無形的線,將他的腳步死死地絆住,讓他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
最終,他也只能在心中發出一聲無人能懂的、沉重的嘆息。
然而,這樣的時光,對姬陶而言,雖然美好,卻也如同飲鴆止渴。
每一次短暫的相處,都讓他對下一次的見面,產生更強烈的渴望。
而每一次離別,當他走出靜心閣,重新回到那充滿了監視與算計的環境中時,巨大的失落感便會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知道,這看似寧靜的庭院,實則是一個被無數雙眼睛注視著的華麗囚籠。
他與鄧曼之間,始終隔著鄧仲那憂心忡忡的目光,隔著姜無那虎視眈眈的嫉妒,更隔著一層名為“國君”與“醫女”的無形壁壘。
他們的交談,永遠只能停留在這些無關痛癢的、安全的話題之上。
他想知道她眉間那抹憂郁的來源,想問問她那神秘的身世,想與她談一談只屬于他們二人的未來。
但在這里,在這些目光的注視下,他什么都不能問,什么都不能做。
這份不滿足,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瘋長。
他要的,不是這般隔著身份、隔著目光的淺談。
他想要的,是一個真正只屬于他們二人的、無人打擾的世界。
他想要看到她真正的、無憂無慮的笑容,而不是此刻這種帶著幾分克制與禮貌的淺笑。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再也無法壓制。
他知道,他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下去。
一個大膽的、環環相扣的計劃,開始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但這個計劃,需要一個關鍵的外力來撬動。
他想起了幾日前,向他主動示好,并許諾“若有任何難處,盡可派人知會于我”的王子姬狐。
將自己的私密情感之事,托付給一個剛剛結交的政治盟友,這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豪賭。
賭輸了,他不僅會淪為姬狐的笑柄,更可能讓他抓住自己最大的把柄,后患無窮。
但賭贏了,他便能獲得一個無人能擋的、與鄧曼獨處的機會。
經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姬陶那顆屬于現代人的、敢于冒險的靈魂,最終還是壓倒了身為春秋國君的謹慎與城府。
他決定,賭了!
他立刻喚來蔡足,讓他通過之前與姬狐老仆約定的秘密渠道,向王子傳遞了一個請求。
這一次,他沒有再用任何借口和偽裝,而是選擇了最危險、也最真誠的方式。
他讓蔡足原原本本地,向王子姬狐傳達了自己的心聲:
“我家國君言,欲與王子殿下坦誠相告,不愿有半分欺瞞。”
“我家國君……心悅于申府那位醫者鄧仲之孫女,鄧曼姑娘。”
“然申府之內,眼線密布,其兄姜無更是處處設阻,實在苦無機會與佳人一敘衷腸。”
“國君聞殿下重情重義,非是尋常王孫。”
“故斗膽,懇請殿下能念在同宗之誼,施以援手,為國君創造一次與鄧姑娘私下相見之機。”
“此恩此情,我家國君,必當銘記于心,日后定有厚報。”
王子姬狐收到消息后,幾乎沒有猶豫,便立刻應允。
這是向姬陶這位潛力巨大的盟友,賣出第一個人情的最佳時機。
一個巧妙的計策,在他心中迅速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