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曼也看到了他。
看到那個身著尋常布衣,卻依舊難掩卓然氣度的年輕國君,正有些呆呆地、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
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飛起了兩團動人的紅霞。
腳步,也隨之變得更加遲疑和羞澀。
兩人相隔數步,就這么靜靜地對望著,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空氣中,彌漫著竹葉的清香、泥土的芬芳,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令人心醉的旖旎氣息。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地拉長。
最終,還是姬陶先打破了這份甜蜜的寂靜。
他向前走了幾步,聲音因為緊張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
“你……你來了?!?
這句開場白,簡單得有些笨拙,卻也真誠得可愛。
鄧曼微微低下臻首,用一種細若蚊蚋般的聲音,輕聲“嗯”了一下。
“國君……久等了。”
“不,沒有,我也是剛到?!奔者B忙說道,臉上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手足無措的窘迫。
他將手中那株早已準備好的蘭草,有些笨拙地遞到鄧曼面前。
“這個……送給你。”
鄧曼抬起眼,看著那株在山野間也算常見的蘭草,卻從姬陶那充滿了期盼與緊張的眼神中,讀懂了這份禮物背后沉甸甸的心意。
她伸出纖細的手,接過了那株蘭草,指尖無意間觸碰到了他的指腹,兩人都如遭電擊般,迅速收回了手。
“多……多謝國君?!彼哪樃t了。
兩人并肩在竹林中緩緩漫步。
最初的氣氛,依舊是有些尷尬和沉默。
姬陶努力地尋找著話題。
“這片竹林……倒是清幽。”
“嗯。”
“今日……天氣不錯。”
“嗯?!?
姬陶心中叫苦,他感覺自己此刻,比在周天子面前議政時還要緊張。
他看到鄧曼手中依舊端著那個采露水的玉碗,靈機一動,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說的話題。
“鄧姑娘,你采這竹葉上的露水,可是要入藥?”
提到她所熟悉的領域,鄧曼的話匣子,終于稍稍打開了一些。
“回國君,是的。祖父說,申侯體內燥火過旺,需以清晨或雨后竹葉上的無根之水為引,方能調和藥性,事半功倍?!?
“原來如此,醫道當真是博大精深?!奔瞻l自內心地贊嘆道。
他凝視著鄧曼那張因為談及醫理而變得神采奕奕的側臉,心中那份愛慕之情,愈發濃烈。
兩人之間的沉默,不再是尷尬,而是一種寧靜的、舒適的氛圍。
他們沿著竹林中的小徑緩緩而行,林間的風帶著竹葉的清香,吹拂著他們的衣袂。
姬陶又隨口聊起了一些他在鄭國時的見聞,以及一些他從古籍上看到的、關于草藥的奇特記載。
鄧曼則認真地聽著,不時會就著某個藥理問題,輕聲地與他探討幾句。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像山谷中的清泉,洗滌著姬陶連日來的煩躁與不安。
姬陶只覺得,與她相處的每一刻,都顯得那樣的短暫而珍貴。
他從未有過如此刻這般,希望時間能夠流逝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鄧曼不經意間抬起頭,看到透過竹林縫隙灑下的陽光,已從正午的燦爛,變成了午后的金黃,顏色也漸漸變得溫暖而柔和。
她臉上的那份輕松與神采,漸漸被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與緊張所取代。
她知道,自己出來的時間已經太久了。
若再不回去,定會引起祖父的懷疑。
她停下了腳步。
姬陶也隨之停下,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國君……”鄧曼微微低下頭,聲音里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不舍與歉意。
“天色……不早了?!?
“我……我該回去了?!?
“若是晚了,祖父他……會擔心的。”
姬陶心中一沉,那份剛剛才感受到的、無與倫比的歡愉,瞬間被即將到來的離別沖淡。
這么快……就要結束了嗎?
他看著鄧曼那帶著歉意與不安的臉龐,知道不能再讓她為難。
“好。”他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落。
但他立刻又鼓起了勇氣,那雙深邃的眼眸,緊緊地、帶著一絲灼熱的期盼,凝視著鄧曼。
“鄧姑娘,今日與你一席話,陶……心中甚是歡喜?!?
“不知……不知三日之后,還是此時此地,陶可還有幸,再與姑娘相見?”
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顯得異常真誠,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鄧曼的心,猛地一跳。
她沒想到,姬陶會如此直接地,提出下一次的邀約。
她心中,自然是千萬個愿意。
但理智又在瘋狂地提醒她,今日這般冒險已是僥幸,下一次,真的還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嗎?
她陷入了劇烈的掙扎之中,貝齒輕咬著下唇,久久沒有回答。
姬陶看著她為難的模樣,心中也跟著揪緊,生怕她會開口拒絕。
整個竹林,一時間只剩下風吹竹葉的“沙沙”聲。
許久,許久。
就在姬陶的心幾乎要沉入谷底之時。
鄧曼終于極輕微地、幾乎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然后,用一種比蚊蚋還要細小的聲音,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聲音雖小,但在姬陶聽來,卻不亞于天籟。
他緊繃的心弦,在瞬間徹底松弛了下來,巨大的喜悅再次充斥了他的整個胸膛。
得到了這個無聲的承諾,姬陶知道,自己不應再讓她多做停留。
“好,我等你。”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將她此刻的模樣,牢牢記在心里。
“你快些回去吧,莫要讓鄧老先生起疑?!?
鄧曼再次點了點頭,端著那只早已空了的玉碗,不敢再看姬陶一眼,轉身便快步消失在了竹林的另一頭。
姬陶站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帶著幾分傻氣的、滿足的笑容。
自那日與鄧曼約會歸來,姬陶的心情便如同雨后初霽的洛邑天空,一掃連日來的陰霾。
自那日議事不歡而散之后,姬陶的心情本有些沉郁。
他雖已通過議事,向各方諸侯展現了自己的存在和初步的政治見解。
但周天子最終的拒絕,也讓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人微言輕,尚未得到王室真正的信任與倚重。
想要在洛邑這座巨大的權力棋盤上落子,還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更恰當的時機。
姬陶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從鄭國送來的政務,與阿磊、蔡足推演著應對申氏打壓的各種策略。
夜深人靜之時,嘴角會不自覺地勾起一抹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的笑意。相當期待著三日后的那場約會,期待著能再次看到她那不染塵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