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奢華的列車疾馳在軌道上，它自芝加哥出發(fā)，通向卡塞爾學院

普通車廂上。

黑發(fā)的少女看著周圍人來人往……英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金色、銀色、褐色、紅色的發(fā)絲……這里薈萃了世界各地的混血種，他們?nèi)朔N不同，成長環(huán)境不同，眼睛顏色各異，服飾風格繁多。

可有一點是共通的，每個人都那么神采飛揚自信滿滿，清楚自己將去到何方，清楚自己將做什么事，那么瀟灑那么豪放……而她那么格格不入。

蘇茜覺得自己在這一刻才真正明白了所謂“貴族”，她手心里沁的都是汗，緊緊地抓著一個小鏡子。

鏡面里映出一個黑發(fā)的女孩，梳馬尾辮，戴近視鏡，瞳孔也是黑色的，一副三好學生鄰家女孩的長相，很可愛也很好看，如果她愿意把頭仰起來，會有很多人向她搭訕的。

但她不敢抬頭去看周圍喧鬧的人群，只是低下頭對著半空半滿的入學表格發(fā)呆，手把白色的裙角攥得緊緊，像是要捏出水來。

她的英語不太好，這份繁瑣的入學登記表對她來說有點困難，直到現(xiàn)在為止她還不知道怎么補上那些空白。

但也多虧了這些空白，她才能裝作填表不抬頭。

她咬緊了下唇，覺得自己像是混進舞會里的灰姑娘，是個丑小鴨，她今天穿著自己最喜歡的純白棉裙，露出了少女纖美的小腿線條，但和周圍那些同齡人相比卻顯得那么笨拙。

她想起讓自己來到這班列車的原因。

從小到大她都覺得自己是個很普通的孩子……直到有一天卡塞爾學院的老師來到她面前，給她講了很長很長的故事，那故事橫跨萬古，是龍的史詩。

她第一次知道暗面的世界，知道在人類之前，還有“龍”，那才是地球最古老的統(tǒng)治者，暗面的世界那么浩瀚無垠，像是來自遠古，那遠古里黑色的巨龍仰天長嘯，吼聲從歐羅巴蔓延到亞細亞，所過之處萬龍臣服。

那天晚上她在自己的床上打著滾睡不著，裹著被子，看著月光水一般流淌過整個房間，腦子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

她當時興奮的想著各種可能的自己，想著自己將去的那所大學，想著自己會在大學里遇見的人……就是沒有想過要拒絕入學。

可也許她該退出的……她本來就是個普通的孩子，萬一那個教授是誤判了自己的血統(tǒng)呢？萬一她真的就只是個普通人呢？

現(xiàn)在她連回頭的機會也沒有了，按她的高考成績，她本能入學一所不錯的大學，可是現(xiàn)在留給她的只有一條路了，當她選擇卡塞爾學院的時候，那些屬于普通人的門就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想著不免有些委屈，她有點想念高中三年那些吵吵鬧鬧的同學了，至少他們都說中文，而她也不用一個人在這里自閉……不過卡塞爾學院好像推行全中文教育，這樣看來也不是全無好消息。

一個沉穩(wěn)的身影坐到她面前，她低著頭，看不見對方的全貌，只能看見那個男生清晰的下頜線和精致的喉結(jié)，身形挺拔，坐得板正，她偷偷抬頭看了對方一眼，頓時松了口氣。

對方也是黑發(fā)黑瞳，額頭寬闊鼻梁筆直，標準三好學生長相，她偷偷打量著對方，猜測著他是不是也是中國人，她有點想向?qū)Ψ酱钤挘傻降讻]有，她是那種不想打擾別人的人。

兩人沉默地對坐，少年自坐下就開始對付那些討厭的入學文件，筆鋒在登記表上劃出沙沙的響聲，少女則對著那些空白冥思苦想，時而偷偷看一眼對面的人，周圍的喧鬧像是被一層屏障隔開了，不能干擾到他們。

蘇茜偷偷地看著小鏡子，確定自己的臉上沒有問題，徘徊著要不要開口請教登記表的問題，她摩挲了幾下簽字筆，還是決定放棄，她有點討厭這樣慫慫的自己。

兩人之間的沉默一直持續(xù)到男孩抬起頭來，溫潤的黑瞳直勾勾盯著她，眼神里干干凈凈的，像是出沒在桃紅嶺的梅花鹿。

“你的入學登記表填了嗎？要不要抄我的？”

真是猝不及防。

“哦哦?！?

蘇茜趕緊點頭，心里有點小小的雀躍，對方用的是中文，在這班通往異國的列車上還能遇見一個中國人，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吧？

對照著那份字跡工整的登記表，她也很快完成了那些空白，小心翼翼地想把男孩的表格遞還，蘇茜愣住了。

表格懸在空中，對方正看著窗外流過的景色出神，沒看見那張紙，她就輕輕把表格放到男孩面前，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那年的八月底，盛夏還沒有過去，伊利諾伊州的森林呈現(xiàn)出無數(shù)種綠，流動的針葉林被車窗框住，像是一幅被精心裝裱的抽象派畫作。

來自中國的男孩和女孩坐在這幅畫的兩頭，像是博物館中偶遇，被同一幅畫吸引的陌生人。

“好美……”

蘇茜輕聲說。

楚子航轉(zhuǎn)過頭看著她，也看到了桌上放著的表格，神色還是那么淡。

“抱歉，我沒注意到?！?

“不用不用，都是你在幫我啦，謝謝你。”

蘇茜笑著擺擺手，只是聽著對方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她心里就一陣輕松，像是在海上獨自漂流時抓到了一個救生圈，不禁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男孩沒有把頭扭回去。

他黑色的眼睛看著她，她不好意思跟他直視，心想干嘛這么直直地盯著她，感覺怪怪的。

“你看起來很緊張?！?

“我們坐在一列全都是怪物的火車上啊?！?

蘇茜不敢看他，強撐著開了一個玩笑。

“那不好嗎？我們也是怪物，怪物遇到怪物，就是一家人。”

男孩也以一個很淡的笑話回應(yīng)……也可能他并不是開玩笑，他的語氣就像出庭公證，在陳述事實。

說完，他把眼神移開，默默地注視著窗外的森林，郁郁蔥蔥的綠色映在他眼里，蘇茜這才敢看著他的眼睛，看著那片森林……然后一起看向窗外，看那流動的針葉林。

夏風穿谷而過，攜著溫暖的水汽滋潤萬物，深山里飛出幾只玫胸斑翅雀，搖搖晃晃地飛往遠方，更遠方。

蘇茜覺得這樣的相遇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