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等了二十年。”女人好像已經習慣了“浮生”的味道,杯里只剩一半茶水,“他沒有回來。”
我回過頭,看后院里那棵瘦弱的銀杏。
“你也是樹妖,能幫我找回他么?”女人的身子朝前一傾,眼里的淚就快涌出,“他留了一整箱金子給我,只要你能找到他,我把剩下的都給你。”
“你到現在也不識字么,阿遼。”我答非所問。
她一愣,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也好呢。”我笑出了聲。
她不解地看我。
“你永遠都會記得他的吧?還有那些所有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我啜了一口我的茶,“記得你向他承諾的快樂。”
“是。”她的語氣里,有最柔軟的堅定。
我放下杯子,把金條推回她面前:“請回吧。”
“裟小姐,你……”她愕然,繼而失望。
“快樂地活著。或許會有重逢的機會。”
我起身,送客。
“老板娘,你……你居然拒絕那么多金子!”幫工之一的胖子從我身后冒出來,張望著阿遼遠去的背影,捶胸頓足。
幫工之二的瘦子飛快在計算器上按動,按今日金價計算那一堆金子能換回多少現金,這些現金又能買回多少好吃好穿好用的。
我無視他們的存在,一伸手,從空氣中抓出一本冊子,發黃的封皮上端正寫著《妖靈長生方》。
嘩嘩兩下翻到“樹妖篇”,我的目光落在最后幾行字上——
“銀杏子:靈藥,天界銀杏神樹所生。每千年現世四顆,落地即成人形,皆女童像,血肉心志,與人無異,貌圓潤,心純凈,不生惡念。所在之處,枯樹逢生,冬現碩果。天劫當日取其心,輔以以上藥材,即成樹妖之長生引,服下可庇樹妖元神不散,真身不滅。長生無虞。”
“要騙你,還真是很容易。”我輕笑,合上冊子,朝后院走。
“啊?居然老板娘也有這冊子?”胖子跟瘦子大呼小叫地湊上來,寶貝似地死盯著我手里的東西。
“最好斷了偷看的念頭。”我白了他們一眼,挑眉道,“否則我會效仿我的同類,在你們的食物里下忘言咒,讓你們當一輩子文盲。”
胖子跟瘦子互看一眼,悄聲道:“我們認識的字好像本來就不多……”
月亮在空中彎成白白的一牙,清涼的銀輝溫柔地籠罩著夜里的院子。
“我怎么覺得這棵銀杏突然變好了?葉子多了好多,綠了好多。白天還是要死不死的樣子。”胖子指著那棵曾經萎靡的銀杏樹大聲說。
“還真是呢……”瘦子在樹下轉悠半天,突然指著樹上高呼:“你看那兒,居然結果了!!這不是還不到結果的時候么?”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提前做白果燉雞了?”胖子開始流口水,“那女人果真是銀杏子呢,不過在咱們店里呆了半天而已,居然連這棵破樹都結果了。”
“我去拿桿子打白果。”瘦子一溜煙不見了。
我站在樹下,拍了拍那粗糙的樹干,自言自語:“殺了她入藥,所謂的長生,會變成永無止境的寂寞跟難過吧……”
身邊若有對自己好的人,瞬間亦是長生。
能被人牢牢牽掛在心,永不忘記,消亡亦是長生。
我一直是這么想的。
梁宇棟到了最后,大概也是這么想的吧。
我拾起瘦子打落下來的一粒白果,捏在手里,默默離開了后院。
“老板娘,我們也有要過天劫的一天吧。”胖子偷偷溜到我背后,眼饞地看著我手里的冊子,“那個……肯定有說到我們這族怎么過劫的方法吧……”
“你離那時候還早得很。”我瞥了他一眼,“不過,建議你減肥,雷公劈你的時候也好跑快點。”
“打擊人家的生理缺陷……”胖子咬著手指,委屈地蹲到墻角傷心去了。
胖子的樣子,讓我突然想到末白那只貓,她才是最聰明的吧,比梁宇棟聰明多了,起碼懂得從一開始就努力讓自己討厭阿遼,拒絕她一切好意,將來吃銀杏子的時候,才不會不忍心。
可是,終究還是不忍心了。
她曾有成百上千次機會,殺掉阿遼。
梁宇棟,末白,誰都沒能長生。
但是,他們比誰都更長久地活了下來——在一個不識字的,名叫阿遼的,有點笨笨的女人心里。
*
胖子跟瘦子在廚房里忙碌,“不停”里到處都彌漫著奶油跟糖粉的味道。
“真的找不到他了么?”
“上哪兒找?裟欏,你自己不該比誰都清楚么,過不了天劫的妖怪,都只有死路一條。頂多留個尸身在世上。既然對方是樹妖,那你去他老家找找看他的尸體,拿去做個椅子凳子什么的留個紀念吧。”
“九厥,嘴巴不用這么毒吧?我不就是隨便問問么!”
悶悶掛了電話,我在心里把電話那端的臭屁男人鞭尸了一百次。
我承認,我幻想過梁宇棟還活著,就像肥皂劇里的情節一樣,垂死之際遇到高人或者秘笈,大難不死。
阿遼眼睛里的純凈與渴望,讓我忍不住感情用事,想幫她。
可是,只是頭腦短路的幻想。
阿遼今后的快樂,只能由她獨自完成。
我深呼吸,伸著懶腰走出房間,哼著一首又老又土的歌——《祝你平安》。
桌上的電腦忘了關,網頁上是一段簡短的介紹:“唐代詩人王維晚年隱居輞川,相傳曾親手植銀杏樹一棵。”
在以一株銀杏為背景的網頁中央,有楷書兩行——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
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唐·王維《輞川集·文杏館》
長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