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米拉山后
書名: 九色鳥作者名: 丁也一生本章字數: 12833字更新時間: 2025-03-03 11:23:14
川藏318進L薩的最后一座山,就是昨天扎西翻過的米拉山,海拔5013米。到米拉山頂比穿山腰隧道要多走12公里。兩人決定還是到山頂去,歷盡千辛萬苦,最后一座山了,要有始有終。結果有16公里都是平緩坡路,走得很輕松;9公里左右才是真正的爬山,看來米拉山比較好說話。
米拉山被稱為“甲格江宗”,藏語意為“神人山”,是當地藏族人心中的神山,既是318西去L薩的最后大山,也是林芝和L薩的地理交界處。下午1點到達山頂,最后一段路走太急,在山頂氣喘好久。由于米拉山海拔較高有隔絕效應,山口東西兩側景色完全不同,東邊是綠植茂密,西邊則蒼涼干旱,反差極大。也是哈,明明路上還艷陽高照,到山頂巨風吹起,又下雨了。
山埡口是個重要的祈福地點,有巨大的牦牛雕像,掛著大片壯觀的風馬旗,地上盡是拋灑的經文紙,還有很多藏民在山上做著各種祈禱儀式。下山就進入拉莎地界了,站在這蒼茫之巔,心里感慨萬千。小楊望著拉莎方向,忽然問我:“我們總共翻過多少座大山,有十幾座吧。”我打開318示意圖,像部隊點名那樣開始報讀:二郞山、折多山、高爾寺山、剪子彎山……,聲音越來越大,小楊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一齊大喊:卡子拉山、海子山、宗拉山、拉烏山、覺巴山、東達山、業拉山、安久拉山、色季拉山、米……拉……山。最后幾乎是聲嘶力竭、不管不顧地大喊,把米拉山的名字震響了整個米拉山。
“哇塞,不知不覺到翻越了14座大山,”我驚呼。真的是歷經了艱難險阻,受過了各種挫折磨難,好在缺氧但不缺信仰,雖是千山萬水,卻一直勇往直前,終于到達這最后的大山,翻過米拉山就一馬平川走到拉莎了。回頭望去,那么多大山都被我們拋在了后面,都被我們雙腳邁過。曾看到一句話說:只要堅持,再遠的路走著走著也近了,再高的山爬著爬著也上了。成功之道不是一時之氣,而是堅持到底,到如今真是“海闊心無界,山高我為峰”。我忽然覺得不但人的心境,而是愛情友情學習乃至生活等每一件事都需要經歷參憚境界,只是有人僅留在前二階段,體會到的就可能是痛苦、失落;達到第三境界,可能就擺脫了一切羈絆,走向了身心的自由、快樂和幸福。
心里翻滾著萬千思緒,以前看過的詩詞聯賦都胡亂地涌了上來,一時豪氣滿懷,壯志凌云。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不到米拉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沒有,二千?也沒有,從雅安到此才1800公里,走完到拉莎才1950公里,毛詩的豪氣被我誦得無力,好像鼓囊囊的氣球被一針戳泄。
幾個游客要求合影,寒風中我們又得瑟了一下。這個時候才是得瑟,不是瑟瑟。忽然又想到什么,停了一下,我掏出油性筆,在山頂那塊5013米的紀念石寫下:輕舟已過萬重山,落款是我們四人的名字。紀念石已被過往的游客寫滿了留言,在右下側才勉強找到一個小空寫下這幾個字。扎西在松多鄉跟我說過,在米拉山上要留下她的名字。我拍成圖片,給扎西發了過去。一會兒,她電話過來說認識“萬”、“山”兩字,我驚訝了:“你比我的想像要好得多,你肯定會比那個直播女孩厲害。向前沖,扎西。”
山上很冷,空中又飄來黃烏的云團,低低地貼浮在山頂不動,像是牧民的一頂頂氈帽,更像一個個不懷好意的UFO,讓我感覺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看樣子要下雨,寒風中又瑟瑟發冷,我們決定趕緊下山。才走幾百米,發現318貼山向左后拐去,不知從山后的多遠地方又拐出來延伸到前方,而在我們腳下向右前方有條小路在前方與318相交,小路估計有1公里。就是說,318這一段就是弓背,而小路是弓弦,我們決定穿越小路走弓弦,估計可以少走幾公里。
很快輕松地走到山下,離318只有二三百米了,就下雨了,來頭不小,氣勢洶洶。在山下的曠野中我們正趕忙換穿雨衣,雨瞬間已變得很大,是徒步兩個月來從未遇到的大雨。傾盆雨水狂倒下來,全身一下濕透,草地的沼澤也讓我們踏得雙腳大坨泥濘。好不容易跨過小河,走上小坡,終于回到了318,一身已狼狽不堪,原來米拉山并沒那么好說話。
雨越下越大,整個318前后空無一物可以躲藏,全身濕透,只有內褲還有一小塊地方是干的。衣服像是蟒蛇緊裹著四肢和軀干,又像是被包在抽盡空氣的真空袋里,我從沒體會過這種感覺。鞋子灌滿了水,每走一步,雨水就從鞋子里四射出一朵花來。忽然看到318柏油路面有跳動的顆粒,竟然是冰粒,我K,下冰雹了。冰雹助力,雨下得更瘋狂了。冰雹非常密集,砸到地上彈起,像無數的小人在瘋狂跳舞。天氣變得非常冷,我全身直抖,哆嗦不止,真頂不住了,這是318上的第一次。情急之下瘋狂向路邊百米遠的藏民家奔去,來不及敲門,看到旁邊有個一人來高的空牛棚,就迅速鉆了進去。里面沒風,躲過大雨和冰雹,才得以制止身體的繼續遭罪。小楊果然是運動員,真不怕冷,這時還掏出手機直播雨雹,確實非常敬業,令我佩服。
我電話扎西,問她們那天氣怎樣,她說還好啊。聽到我們正遭遇冷雨冰雹,大大吃驚,說:“昨天我們過米拉山,都是有太陽的。”我大喊:“快救救我。”喊聲好像減輕了冷到極點的痛苦,扎西卻哈哈笑起來,令我懊惱。一會兒雹停雨收,可等我們濕漉漉走回318,天又開始下雨,只得冒雨前行。天氣一直在搞鬼,沿途又沒有人家,只有林拉高速在右邊,路面高過人頭,每一輛車都在頭頂飛馳而過,誰也看不見我們的落魄窘況,滿腹辛酸只有獨自吞噬。等雨稍停,本想在路邊排水溝坐下抽根煙,誰知一陣風吹來,全身抖個不停,只得繼續走起來。
要盡快攔車到日多住下,暖暖身子,以免感冒。可攔了幾十輛都沒停,情緒是失望+憤怒。小楊說今后開車來,凡徒步者,招手即搭。臉皮厚得都像被打腫了,終于搭上一輛自駕車,車主是陜西中年人。享受著車上的空調暖氣,身體一會兒就緩過來了。一路聊得很歡,他有意想搭我們去拉莎,說獨自開車長時間沒人聊天,比較悶。前天四川老夫妻也是想帶我們到拉莎,看來孤獨也是一種罪。在路過4444字樣的公路里程碑時,請他停一下車,我去把它拍了照。他要我微信給他,以做紀念,因為他確也來此一游了。
扎西在賓館門口等著我們,在她們隔壁開了一個房間,可以洗熱水澡,用電吹風烘衣服。丹珍貼心地倒好兩杯熱酥油茶,喝下幾口就熱上心頭,全身都暖洋洋,狼狽一天的我們終于松了口氣。“好想你們啊,”小楊的聲音帶著哭腔。丹珍趕緊握住小楊的手:“好了好了,沒事了。”扎西說:“老哥說冰雹的時候,好擔心,還好沒什么事。”我有點置氣:“你不是哈哈大笑嗎?”“我以為你是開玩笑,后面心里是真急,感冒就危險了。”“開……開什么玩笑,算了,看在米拉山的份上,原諒你。”扎西白了我一眼。
我疑惑地又問:“你這里沒下雨嗎”。扎西說:“天氣很好啊。你看,不跟著我們就會有磨難的。”仔細一想,確實是哦,我們四人一起走時,陽光照滿天,歡樂撒遍地,她們倆不在,連小楊的直播間都少了人氣。我想起那只突然收起脾氣的狗,對扎西說:“你,你不會是用了魔法吧,把米拉山搞得風雪交加。”扎西哈哈大笑:“我啥也不會,就是會,也不可能對你們吧。”我連忙后退:“哇,你的笑聲好恐怖。”扎西做了個張牙舞爪的動作,好夸張。
小楊又發神經,大喊:“丹珍,女神,你們就是我的女神。”我們仨都忍俊不禁。小楊順勢把她們都擁抱了一下,扎西躲閃著:“你是想抱她嗎。”丹珍笑了,小楊說:“嘿嘿,不要說出來嘛。”
“這可能是318最后的殺威棒,”小楊接著說,“但我們就是牛,沒事。”我說:“真有可能,因為從折多山到這,基本上都是順風順水走過來了。唐僧取經路上歷經了80難,還差一難,如來掐指一算,讓老白黿在回來路上,把他們拋到河里補了一課。補就補吧,幸福都是來自不易的,感謝米拉山神的恩賜。”扎西說:“哈,大哥也信神了。”我說:“本來是到哪學哪,到藏地就信藏家的神。跟著你們,感受很多,真信神了。”
日多鄉藏語意為“山坡上”,海拔有4370米,已經比折多山高了。其名字來源于日多鄉北面聳立的日多寺,該寺據傳是藏傳佛教創始人蓮花生大師興建的金色青龍圣地。昨天沒跟上她們倆,這個寺我們錯過了。318還是穿鎮而過,成為唯一的主街,長約三四百米,兩邊全是旅店飯館。但房屋建筑很新,非常整齊,檔次要比米拉山以東的幾個鄉都要好,果然到了拉莎地界就不一樣哈。
小楊忽然想起什么,說:“咋滴把我們開除到旁邊來了。”丹珍忍不住笑起來:“這里都是小房間好嗎。”小楊故意裝著撒嬌:“不嘛,我要我要。”丹珍笑歪了:“求你了,別說,好惡心。”眾人大樂。
本地最有名的美食就是牛肉湯,配的是烤青稞面餅加辣椒醬。通過搜索找到網紅老昌都飯館,直奔而去。老板用鐵勺一攪,就打上滿碗欲溢的牦牛肉丁,配著青稞餅+辣椒醬,好吃極了。我們倆都干了兩碗,湯熱肉香椒辣,這下真正暖回來了。但她們倆仍是只喝素湯,我對她們說:“結束朝拜后,你們要回來到這里補兩碗牛肉湯,保證不會后悔的。”
聊起明日行程,按攻略正常應是到34公里外的扎西崗鄉。我問丹珍:“明天你們去哪拜菩薩。”“直貢梯寺。”拜佛路線在平常的318攻略上是沒有的,我查了一下高德,哦,這里距直貢梯寺還有110公里,需要先到55公里外的MZGK縣,再向東轉到349縣道。丹珍說:“明天我們先到墨竹工卡。”小楊說:“55公里有點遠哦。”扎西說:“又不是沒走過。”
看她們倆那么堅決,我說:“好吧,以你們為準,那明天要早點出發,5點?”扎西丹珍都同意。這個出發時間,已經使用過好幾次。回來的路上,我悄悄問扎西:“你不是要攔住他們嗎,怎么你也拿小楊抱丹珍來開玩笑。”扎西愣了一下,不自然地說:“我……也不知道。”想起在更章鄉路上,扎西阻止丹珍摘刺泡,結果自己也吃起來,我就偷偷笑,但看看走在前面的扎西,又趕緊收回。
直貢梯寺,這個寺名很特別,我不解地問丹珍:“這么偏遠的地方,你舅說的?”丹珍回答:“是的,大哥。每天到一個地方,他就會告訴我要到哪個寺。”還把一張紙給我看,丹珍說全寫在上面。我看到紙上面畫了表格,全是藏文我看不懂,可能都是地名吧。丹珍的解釋讓我們明白,她們要拜的寺廟基本都在米拉山后。小楊說:“這個好,我們可以擺脫純徒步,多了解一下藏族文化。從現在起我們聽你的,跟著你走。”丹珍很高興:“好啊好啊,一起去。”
其實昨天一翻過米拉山,我的心態就變了。米拉山就像一扇門,把原來的世界關在了那邊,我們好像進到一個極遙遠極隱秘的地方。在318上,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是翻越折多山,它好像是院門,把非藏世界擋在了外面;米拉山就好像是房門,讓你深入到XZ之心。我還頑固認為米拉山以東還不是XZ,這里才是純潔XZ的起點。上天設置了十幾座超高的大山來考驗你,你只有敢于克服困難,不怕艱難險阻,才能到達真正的XZ。去XZ朝圣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也不能給你太順,要考驗你折磨你,你才會珍惜,才會為之驕傲。進藏是這樣,生活是這樣,幸福更是這樣,因為很容易得到的你不會珍惜,很容易到來的幸福你并不覺得,那么很輕易就能去的地方還是遠方嗎?
早上4點半,丹珍就來敲門,可是小楊起不來,我也困得不行,昨天米拉山淋雨造成的虛弱還未恢復,我有點心虛,結果又是她們倆信心滿懷地出發了。我們磨蹭到9點才起來,天氣很好,太陽把日多鄉照得富麗堂皇,但按這個時間趕到扎西崗都有點問題。昨天被雹雨濕透全身,又被寒風吹得冷透骨髓,但卻沒有感冒,不知是滾燙的牛肉湯暖了身子,是我們倆身體底子比較能硬杠,還是米拉山神只是想小著弄一下,或者終究還是靠倆女孩的溫柔所致的平安無事。
她們已走了4個小時,我電扎西說:“今天追不上你們了,我們準備在扎西崗村住,明天與你們會合去直貢梯。”牛肉湯還沒喝過癮,按照小楊的意見,今早換了一家。但這家非網紅店的味道感覺比昨晚那家差了那么一丟丟,也不知道是否連續吃兩次減少了味值,還是因為兩卓瑪拋我們而去讓牛肉湯索然無味。
出發時已10點多,天卻開始下雨。我電扎西說:“你昨晚說得對哈,你們走過的路,我們再走就下雨。”扎西哈哈笑得開心。好在走了一會,雨停了,但天氣陰陰的,有點冷。此時的318路面平坦得沒有絲毫坡度,兩邊的青山也被推到遠處,視野開闊,與米拉山東邊有很大的不同。路的右側已變成了拉莎河,它是從我們身后的米拉山發源向西流淌的,清瀝的河水與我們同向前進,而不是像尼洋河那樣迎面而來。尼洋河是米拉山派來的使者,前來迎接我們翻過米拉山;拉莎河是米拉山派出的另一位使者,伴著我們繼續一路向西。
兩邊都是盛開的油菜花,比起金黃的青稞,它是一種泛著透明的淺黃,看起來更有朝氣,令人輕松愉快。白墻彩窗的藏式民居也多起來了,神情一恍惚,還以為到了曉春三月的江南。我忽然想到,怎么油菜花開和青稞金黃湊在一起了,這到底是哪個季節,是春,夏,秋?好像都是,因為都有。冬呢,更不用說了,一直就在周圍的雪山上和冰冷的夜晚里。拉莎慷慨地把四季美景都展示給我們這些千里迢迢不辭辛勞的人們,好像在說:辛苦了,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眼前的景色,催發了我的情感,腦海里突然回旋起一個笛子曲調,哼哼了幾句才發現是《花開時是否想起我》。我感覺自己騰起在這山這水這花的半空中,披穿著像藏族青年那樣的半身夾襖,把笛子吹響整個山谷、整片花海。所有的回憶、懷念、期待都涌了上來,也許只有這悠揚的笛聲才能讓我充分表述對美好的眷戀,對不遠未來的期盼。拉莎,花開時是否想起了我?柔和的風吹得我淚眶有點濕潤,拉莎,真的快到了!
太陽又出來了,已過中午的陽光照得人汗流浹背,昨天烤得半干的衣物又不知什么時候全干了,身上干爽得很,走起路來就輕快。看到路上一朝拜女子,也是汗流滿面,幾步一磕,心無旁騖,印堂處己磕出白色的茁子;又走一段路,遇兩男子朝拜,也是五體投地磕拜,身心虔誠。相聊了一會得知,他們從去年8月開始從甘肅的某寺出發,一路拜來快一年了。這幾個人都屬于扎西翹大拇指的那種朝拜,讓我們佩服有加。我電扎西告訴了她這件事,她說快到扎西崗鄉了,我驚嘆:你們太快了。在經過某村小賣部買東西時,看到甘肅男子己達,就買了兩支水及一些面包送他們,但沒看到那個女子,可能她走到前面去了。
下午遇大神三毛飛馳而來,看到我們就停下來一起抽支煙,還與小楊在直播間時互動了一會。他越來越意氣風發,聽說爆火后,粉絲打賞讓他7月份收入已達5位數,網絡的力量真強大。路邊聊了十幾分鐘就先走了,他要趕到拉莎,參加幾天后的全國自行車速賽。但我覺得讓他參加速度比賽有點扯,因為三毛的強項是騎車穿山過水的技巧,速賽可能打他一頭皰。看到他匆匆遠去的背影,拉莎的氛圍又撲面而來,仿佛轉過前面那個山角就到。
一路還是不變的油菜花,像一條長長的路引,慢慢把我們帶進了扎西崗鄉,318照樣當仁不讓穿街而過,也就是這么一條主街。這時已是下午5點多了,比扎西晚到5個多小時,此時她們到了墨竹工卡。
“扎西崗”系藏語譯音,漢語意為“吉祥坡”。村還比較大,但我們走遍全村,才找到唯一的家庭旅館。老板叫巴桑,50左右,一兒一女長大了,都在拉莎工作,所以專門把他家老房拿來作旅店。我電扎西:“住到你老家了,扎西崗。”她哈哈一笑:“回去后到我家里玩,明天一早去直貢梯寺。”和小楊商量了一下,我對她說:“扎西,你不是說我們離開你就天昏地暗嗎,我們要粘住你倆。明早你們照常走,我們在這里找個車過來與你們會合,一起去直貢梯寺。”
但去哪找車呢,我們只認識巴桑,他好爽快,說自己有車,但要一些費用。很快談好價錢,明早6點來接。我們住二樓,房間對著外面的318。一樓的樓角才有廁所,要走長走廊到盡頭,扶著陡峭的梯子下去。沒想夜晚是那么黑,黑得五指看不到我。我腳擦地手摸墻,好像進了鬼屋,步步驚魂。摸了半天,也不知各物件位置何在。在一樓總是摸不到老式開關,我決定回二樓拿手機來照明。在黑暗中一路摸著樓梯扶手往回走,結果在某處無意抓到電線,順著一路摸去才找到開關,于是一樓全亮了,立即從鬼屋暗黑回到了人間溫暖。燈繩很長,回來我一直牽著,確定走到了二樓才關燈,以免黑暗中又找不到路。
第二天早上,巴桑的越野車按時接上我們。進入拉莎地界市政建設確實比之前的要好很多,從日多鄉到MZGK縣城的路非常平整高檔。早上陽光燦爛,所有的一切都在陽光下發著光,連最遠的山也是那么亮堂堂,充滿了佛國的氛圍。小楊說:“我老早就聽說那里有天葬臺,想去看一下。”巴桑回答:“就在寺廟后山。”我好奇:“你去過?”巴桑說:“這個天葬臺是最大最有名的,拉莎和林芝那邊的人都會運到寺里來天葬。”
兩個小時后,在349國道上看到兩卓瑪,她們迎著陽光正在奮力前行,長長的影子卻落在身后,仿佛在向我們呼喚。我對兩美女說:“我們是先追上你的影子,才追上你的身子。”扎西回答:“這話,怎么有點什么呢。”小楊哈哈大笑:“好好,丹珍,我可是先追你的心。”丹珍掩嘴偷笑。
又一個小時后,眼前出現一座橫亙南北的巨大山脈。一眼望去,在半山上有一排排紅白相間的寺廟樣建筑,層層疊疊像梯田一樣,又像是宇宙天庭的宮殿,山底有一條河繞纏著大山。巴桑說那就直貢梯寺,山下河叫雪絨河。盤山路況也不錯,轉了好多彎,就到了寺廟門口。我向秋子發信,告訴她到了直貢梯寺,她趕忙要我為她祈福。
直貢梯寺是藏傳佛教直貢噶舉派的祖寺,創建于1179年。兩卓瑪已經在寺里忙開了,我們緊跟著有樣學樣。在這里去寺廟,藏族是免費的,漢族需要交費。她們拜佛時也會在佛前放上錢,但基本都是五角一元的零錢,甚至也有一角錢的,沒有也可以,并不會互相攀比,也沒人來要求,我覺得這展現了藏民族的虔誠和寬容。小楊把他在沖賽康買的一大串菩提子轉珠鏈拿了出來,我也買了微型轉經筒和幾個手繩,丹珍說只要把它們在佛身、底座、桌柜上劃擦就可得到加持開光。再放進包里時,竟感到周身暖融融的,好像增持了不同凡響的能量。
拜完幾個主要的點后,和扎西說明跟巴桑帶去天葬臺,扎西說:“你們怎么想看這個?”聽她的口氣好像一件平常事,不應有如此大興趣。據說直貢梯寺天葬臺稱作“直貢曲佳”,意為永生永恒之地,是世界上最出名的三座天葬臺內最大的一個,另兩個:一個是印度斯白天葬臺;一個是山南的青樸天葬臺。據說天葬就是從直貢梯寺創始興起的,在這之前XZ也是土葬。路上好多地方用藏文和漢語寫著禁止參觀、嚴禁拍照、嚴禁驚嚇傷害禿鷲等標牌。從山上往周圍看,滿山只有低矮的草,風景非常秀麗,清凈又安靜,只有風吹得嘶嘶響,真是天堂一般的地方,難怪要來這里升天。
還有藏民帶著家人孩子,坐在草地上,興高采烈地吃喝聊天,一點也不覺得這里是天葬臺而有所顧忌。隔著鐵絲網,山坡上有許多禿鷲們或站或臥,個頭很大,站立著的高度差不多有少年那么高,遠遠地就聞見它們身上的腥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禿鷲。心里有點害怕,再對腥味一聯想,我實在忍不住惡心,就對小楊說:“還有煙嗎。”小楊立即掏出煙,自己也點燃一支,看來他可能有一樣的感受。我抽了一口,那種不適感才消去一點。
在巴桑指點下,看到了天葬臺。它在一片鋪滿石塊的平地上,中間是石塊圍成的圈,里面放滿黝黑小石頭,周邊還有幾個高二十公分左右的小石柱。可只看了一眼就被工作人員勸退,說等會有天葬,禁止漢人觀看,巴桑說情也沒用,我們只好退下來。
巴桑說:“中間那個石頭圈就是操作臺,天葬一般是在早上開始。”小楊問巴桑到底怎么天葬,巴桑就做了一通解說(省略N千字)。“你看過?”“是的。”“不害怕嗎?”“不會呀,我們此生已為來世作好了準備,時間到了就坦然離去,肉身皮囊還有什么有用,將它供養神鷹(禿鷲),還有什么好懼怕的呢!”哇塞,很豁達。看了一眼草地坐著吃喝如常的藏人,深感佩服,又不由深看了巴桑一眼。巴桑說他們生病就信賴藏醫,排斥做大手術,因為神鷹不會吃這樣的身體,也就無法天葬。
扎西說今天還完不成朝拜,在寺內住宿,讓我們先回縣城。巴桑的車緩緩往山下開,進入眼簾的是漫山綠意和遍野蔥翠,照進車窗的是不斷變幻角度的陽光,光影交織仿佛是一次次的生死輪回。小楊忽然說:“天葬挺好,想想我們漢人去后,有人搞那么大的墳,最多兩代人來拜拜,以后誰記得呢。而且滿山遍野都是墳,殺死風景,擠死活人啊。”是啊,漢族人在親人去世后注重“入土為安”,但是藏族人卻是注重“回歸自然”,死亡并非意味著生命的終結。
318一路走來,山水風景異常秀美,我也隱隱感覺與內地有所區別,但一時沒理清,現在突然明白,雪區山水看不到一處墳墓,完全是大自然的原態,應該更有可能滌清一身的世俗塵垢,也就更能讓人心向往。
好像在哪篇文章中曾看到,意大利有個設計師,設計了一種新型埋葬。把逝者按出生嬰兒的姿式,包裹在一個如同母體子宮樣的卵型膠囊倉里,象征人從哪來再回到原來。里面有樹種和GPS芯片,以便在一片森林里能找到親人。埋入地下后,膠囊和人體都會降解,樹種會吸收人體養料長成樹,供后人悼念。看到樹的生機勃勃,人們會感覺到親人還以另一種形式活著。對自然來說,和天葬異曲同工。
第三天早上6點,我們參觀完松贊干布出生地甲瑪鄉后,向旺古爾山上的嘎丹寺進發,距離是20公里。還是一馬平川的318,真的,過了米拉山就再無山可爬了,在高興的同時,又有點失落。此前翻過的高山雖讓人歷盡劫難,但也讓人享受了不凡的歷程。此時的318連一個小坡都沒了,讓人不費吹灰氣力,但也讓你心平如水不起波瀾,人生啊到底要怎樣度過才是最佳選擇呢。
此時318幾乎與拉莎河面齊平,黝黑的柏油路面比之前的318路面質量上了幾個檔次,明顯地告訴你拉莎就要到了。拉莎河在路的右側相伴而行,它在藏語中稱為吉曲,意為“快樂幸福河”。此時河面也變得非常開闊,平緩地向西流去,與我們在日多鄉初遇時有了很大的不同。它青藍色的河水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著煜煜光芒,宛如一條藍色的絲帶在高原連綿的群山之間優雅華美地鋪陳開來,又像是藏族姑娘掛在脖子上的銀鏈,充滿著幸福的隱喻。我們四個人又有意無意地分成了兩撥,小楊和丹珍你儂我儂地走在了后面,不知在聊什么,反正就是柔情蜜意。我問扎西:“有姑娘時的照片嗎。”扎西說找一找。
對面駛來一輛小車,在我們面前停下,走出來一位穿藏服的藏族大媽。大媽招呼著我們,我就跨過中線到小車面前,大媽用不熟練的漢語問我:“徒步的?”我點點頭。“從哪來?”我說:“雅安。”然后指著扎西說:“她們倆是藏族的,要去拉莎朝拜。”大媽用藏語與扎西聊了好一會,向她豎起大拇指,接著從車上拿出四罐可樂給我們,說:“辛苦走這么遠,很快就到了。” 318路上遇上好多次這樣的關懷,每一次都給你增添力量和溫暖。小楊和丹珍也走到跟前,大家對她連說扎西德勒,兩相告別繼續前進。
扎西把手機給我。一張是她十七八歲的照片,我說:“少女時代好清純啊,你應該是你們那里最漂亮的女孩了吧,估計你前老公就是奔著你的漂亮死追的。”扎西聽我這樣說,有點得意又有點失意,拿起棍子敲了一下我的登山杖。另一張是她兩年前還沒離婚時的照片,也是神采奕奕,并不是現在瘦弱的樣子。
“其實你和丹珍都是長相很好的女子,”我看著照片接著說:“你兩年前那么幸福,臉色很好,不像你現在有點憔悴。”她不懂“憔悴”的意思,我又解釋了一下。她說:“我被前老公給害了。”我說:“你現在還沒忘掉他吧。”“我早忘了。”我沒吭聲了,她這兩年在相貌上確實有些改變,應該是心里受了重創,這個前老公殺傷力很大啊。“那你今后想怎么樣啊,”我問。“我去寺里做尼姑。”“不會吧,那你還是沒忘掉他。現在他老是在直播間里找你,你怎么想。”“我討厭他,叫小楊趕走他幾次,他懷疑我有了新男人。”“他有什么資格管你呢,這不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嗎。”扎西又掄起棍子,原來這句話我在更章鄉那天晚上說過她。我跳了一下作躲避狀,說:“你還記仇哈。”“不管他了,我想怎么樣不關他的事。”扎西盯著前方好似下決心地說。
小楊又在直播,他彎腰撿起一塊小石頭扔到路外。哦,跟著走了這么久,心地與信奉都在悄悄接近她們,小楊這個動作一定不是刻意的。嘎丹寺路口的章多村非常小,只在咱右側有半邊短街,小飯店倒有七八家,應是為嘎丹寺服務的,看來上山人不少。問了好幾個人,都說這里沒有住宿,山上的寺里也不能住,僅在上山二公里的山路邊有一個住宿點。又累又渴,就買了個西瓜大家在路邊分吃,扎西搶著付錢,我說今天是我一直在付的,就我來吧,到時結帳時好算數。西瓜好甜,猶如我們四人的318歷程,我們一邊吃一邊抬頭看著遠遠在山上的嘎丹寺。
走路上山的時間可能不夠了,5點多寺廟就會閉門送客,就在村子里找了一個私家車上山。山路猶如怒江的72拐,車在無數的拐彎中越上越高,半個小時左右開到山頂。嘎丹寺建于1409年,在海拔3800米的旺古爾山上,是噶丹寺格魯派的祖寺,與哲蚌寺、色拉寺和扎什倫布寺合稱格魯派的“四大寺”。嘎丹為梵語音譯,意為“兜率天”。佛教說天分許多層,第四層叫兜率天,此天一晝夜相當于人間四百年,住此的天人澈體光明,但未斷欲,故仍屬欲界。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當年在此生活直到圓寂,他曾說“你從這里可以去兜率天宮彌勒佛的身邊”,所以為佛弟子仰望,是成佛前所住之地。
寺廟在山頂,一排排紅白建筑依山形而建,有點像直貢梯寺,險要宏大,氣勢很足。一到山上,她們倆就開始拜菩薩。我發信告訴秋子,她回信說:啊呀,我開車一飄而過,這些地方都沒去,可惜可惜,幫我祈福哈。我說:我們是跟著兩卓瑪才來到這里的,否則也是像一般徒步者只在318上走,啥也看不到。
對小楊來說,寺廟又是適宜直播的特色之地,于是到處轉悠,不知在哪。我就一人在寺間走,大殿中有一根柱子很奇特,它離開地面有一掌厚,傳說摸柱底可以祈福,我就虔誠伸手掌照做,心中在祈福。忽見丹珍向我招手,原來她們已拜完,現在要去轉山。她們還不知道有這個柱子,我叫她們過來完成這個儀式。
在山頂下方不遠的位置有一圈山路環繞,像是戴在脖子的項鏈,這就是轉山道,轉一圈可以回到主殿。但我們還在這條小路上方五六米的地方,找不到路下去,丹珍一改她柔美沉靜的狀態,直接從上方踏荊棘滑了下去,就像在山上竄行的土撥鼠鉆回土洞那樣熟練。這里山勢非常陡峭,幾乎接近80度,滑速控制不好,一不小心會滑過頭,滑過小路直往山下掉,而那下面是萬丈懸崖非常驚險,好在我們幾個都順利在小路上剎停。我都有些后怕,扎西倒比我坦蕩,難道藏族人民都這么處變不驚?埃服了油。我說:“丹珍,你內心有男人。”丹珍說:“沒有啊大哥。”我解釋這是表揚她的勇敢智慧,她就大笑起來。
這時已在山的背面了,山勢異常陡峭,小路非常窄小,一直蜿蜒向前。放眼望去,雪山在遠處巍巍而立,景色壯闊無邊,令人嘆為觀止,而從這里看山腳下的村莊、河流、田野,它們都變得那么遙遠和渺小,真像從天界俯視人間,自己則是行走在天界的神仙。
她們還對沿途各種標識朝拜,并將隨身物品如哈達小繩等掛在樹枝上,我都照做。可我隨身沒帶啥,在她們建議下,我把伴隨整個318的手套撕開掛在樹上。手套在樹上被風飄著,像是給我打著再見的招呼,又像在回應諸佛的召喚。有一個極其狹窄的縫隙,里面深處在斷斷續續地滴著泉水,手沾泉水涂抹在額頭可以祈福,我也學著她們鉆了進去,任胸膛被山縫擠得心都到喉嚨了,終于虔誠地把泉水抹在了額頭;路邊有一個天然巖石小洞,窄窄地過一個人都較困難,但如能通過,越順利則一生罪過免除更多。我打量了一下洞的大小,保持誠心,扭了幾下才鉆過,但愿有罪都贖清,無罪再增福。
走著走著,卻看到路左下側懸崖邊上有個條石圍成的四方型,中間壘滿黑石,這種造型不就和直貢梯寺的天葬臺一樣嗎,周邊好像還有不少白白的骨碎,但規模要比直貢梯寺小很多,問旁邊走過的藏民,果然如此。我們仨在此默默雙手合什,我想有多少生命在此飛向了那天空,飛向了心目中的佛界天國。此時我們在夕陽下靜靜地面對重重疊疊的遠山,面對著碧藍如洗的蒼穹,真感嘆人生如夢,無論多么位高權重,多么榮華富貴,多么紙醉金迷,最后都是一場空空如也,天下蒼生都是如此。連象征永恒的北極星,從恒星的演化史來看,已經到晚期,最終將成為一顆不發光的黑矮星,消失在遙遠的宇宙深處。拉莎河滔滔向東,一樣淘汰滾滾紅塵中的無數英雄豪杰,誰會記得奔向天國的這些人呢,記得又能怎么樣呢,不如一樽還酹江月?抬頭一看,一輪高原之月,正懸掛在異藍的天空中,默然俯視著蒼茫大地、蕓蕓眾生。
下山已晚,只能在旺古爾山腳唯一的村民家庭旅店入住。這家藏族農戶院子挺大,院子中間席地而坐著七八個藏族漢子,他們圍成一圈,一邊吃著手抓飯,一邊唱著藏歌,歌聲雄渾悠揚,動人心弦,直達旺古爾山頂。原來這是來自山南的一群朝拜者,徒步了幾百公里,明早要去朝拜嘎丹寺,我覺得山上的大佛一定都聽見了他們的歌聲。我突然想到什么,對扎西大叫一聲:朝圣者。扎西木木地看著我,我才反應過來:“你的抖音名字就叫朝圣者。”對啊,這群山南漢子,路上各式各樣的虔誠朝拜客,不都是朝圣者嗎。小楊高度贊揚,改了名后,我要加她抖音,她卻不讓,說天天在一起,她會把拍攝的東東發到我們的六人徒步微信群。
因為他們的到來,就只剩余一間客房,我們四人只有再次同居。房門可以關,但窗戶的玻璃是透明的,沒有任何遮擋,他們走過時,都不自覺地往房內望來看去,多少讓人有點不自在。房內有兩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單人床看起來有點短,像是個兒童床。小楊說:“你們睡床,我在院子里搭帳篷。”扎西也要堅持她來搭帳篷。我說:“你一個女的,不行。誰都不行,這么高海拔,外面晚上特別冷,不行的。”這種局面,要么她們倆住大床,要么我們倆,不好一男一女,但都沒明說,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
扎西什么都沒說,就在鋪地鋪,怎么也攔不住,丹珍直接睡到角落的單人床上,我們也不好去拉。推來擋去,結果是我和小楊兩人住大床,但道理也確實應該如此,我們倆都是大高個,尤其小楊更是巨人。小楊說:“丹珍,到床上來。”丹珍沒吭聲,睡著了一樣。扎西有點惱火:“啊呀,你別逗了好不好。”小楊今年剛滿30,扎西比大一歲多,恰恰管住他,小楊就乖乖地不再吭聲了。氣氛一下有點嚴肅,我看了看扎西,說:“我什么也沒說哈。”結果大家又笑起來。
我腦袋靠床頭一躺,腳就伸到了床的最邊緣。扎西也整好了地鋪,她一躺下,我的腳就在她的頭邊。因為幾天都沒條件泡腳,鞋子更是兩個月沒洗,肯定臭得不行。我覺有些不妥,就轉過頭,頭靠扎西這邊,腳頂著床頭的墻邊。
扎西做完睡前禱告儀式后,說:“你這樣干嘛。”我一下扯去了偽裝的莊重,脫口而出:“我想靠你近點,這樣就能夢到你。”扎西大笑起來:“大哥也學壞了。”小楊趕忙接一句:“大哥也是人啊。”哎,憋著一口氣總算出了,我也抑制不住笑起來,扎西應該知道我的本意,但她卻笑得最猛,丹珍的笑聲好像是從夢中發出的。他們笑得特別開心,讓人感覺是看到我變壞了才開心,我慚愧不已。整個房間都被笑聲充盈,惹得院子里的人都紛紛往這邊看。
其實哪有學壞的呢,我只是出于年齡比她們三人高出一截,而在整個行程都很少與她們開玩笑,搞得小楊有時說我:“大哥,有時也好裝的。”說得我感覺自己一路是手捧肩扛著八十本線裝古書在裝模作樣地走,沉重又無趣,那個色色的本我去了哪里呢。再說線裝書就那么正經嗎,三言二拍、聊齋志異哪個不是風情萬種。從一開始,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上帝,想從上帝的視角來俯視這滾滾紅塵,但身為凡夫俗子,上帝是那么好做的嗎,而且有必要嗎。也許上帝還會責怪你假冒領導。我無法超脫凡世的七情六欲之上,終于還是在小心翼翼中,心甘情愿地滾落回凡塵。是泥就泥,不要做蓮,不裝了,也裝不了,因為“不裝”是多么的舒坦啊,這才是我的原本。
夜深了,院子里的燈好像更亮,直直地照進房間,照在床上,雪亮如晝,讓我幾乎無法入睡。半夜起來去方便。扎西就在貼床的地上、燈光的陰影里躺著,腳頂著門,看著像是睡得很熟,一動不動。我仔細繞過她,悄悄準備開門時,她的身體好像無意似的輕輕一動,把門讓開了,差點讓我笑了出來,這樣一來我就順利地拉開了門。咳,扎西肯定一晚都睡不好。
村子躺在黑乎乎的旺古爾山懷中,但大山在黑暗中也可辨認,因為它高高入云,天上的星星都被它擋住,唯它所在的地方是一塊純墨,余下的天空照樣是那種雪區特有的黑中帶藍。四野寂靜無聲,我覺得嘎丹寺的大佛都站在黑暗中,異常高大,直頂天穹。夜色中的星星很大很近又亮又清,伸手可摘。我一時搞不清自己的角色,忍不住伸出了手,不是摘星,好像在響應嘎丹寺天神的召喚。那一瞬間,似乎藍黑的天空中會伸出一只佛手,把我拉入星空,從此遠離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