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來電時,我正沉浸在旺果節的狂歡中,要我在規定日期前趕回去參加開庭,今早我把這件事告訴她們仨。怎么回呢,時間有點趕,這里離拉莎太遠,離日喀則倒是很近,只有從那飛回去。
小村沒有客棧,昨晚藏族人家讓出一個大房間,四人睡在沙發上過了夜。扎西和丹珍都喝多了,小楊少一點,只是留下我沒喝,第二天要開車。與扎西丹珍跳舞的兩個青年,還專門送我們到住處。他們嘴上雖與我們聊著,但誰都看出關注點實際在倆女孩身上,也許驚訝我們怎么會與他們的同族走在一起。晚上扎西沉沉睡去,睡得真香,大家都聽到她的輕微呼嚕聲,我甚至感覺到了她內心的極度松馳。她也沒做睡前祈福儀式,這次應是真的忘了,忘了過去,忘了一切,進入一個她內心向往的那個世界。我聽著呼嚕聲也沉沉走進夢中。
早上,在藏家吃了早飯才出發,看得出丹珍和扎西很愜意和熟絡,估計酥油茶、粘粑這些藏式早餐才讓她們真正開心了,這個好理解,因為雖走了這么久,這里還是她們腸胃的老家。上車時扎西突然問我:“昨晚你講什么,沒聽清。”“啊,啊……”現在這個場合,我確實有點講不出來,但還是硬著頭皮講了一句:“康巴的你醉了沒喝酒的我。”看扎西的暗自得意,覺得她是有意耍我一下。
大家休息不錯,精神很飽滿,車里快樂輕松。小楊大咧咧地說:“扎西,那個藏族青年好像對你好熱情哦。”小楊的話讓人一下回到昨晚的篝火旁,我接著說:“是哦,他一晚上都圍著你跳啊唱。”“唉,扎西,我發現你在哪都招惹男人哈。”“沒有吧,”扎西不滿。“在東久村就有內蒙童,到了拉莎又有胡子哥,現在又有藏族男,”我邊說邊笑起來,又補了一句:“還有我們一路伴你到黎明。”扎西呵呵地笑起來,但什么也沒說,變回沉默。
昨夜的篝火晚會,扎西跳舞很瘋狂,但我正是從這看出她心理的不平靜。現在又沉靜了許多,是因為發生了“事故”嗎?說實在的,這里沒有處心預謀,如不是小楊一時沖動,大家應該會像以前那樣一直到結束的。扎西阻止過小楊,結果還是發生了,連她自己也搭進去了,可是誰又能坐懷不亂呢,再說真的坐懷不亂就好嗎,而且這算是亂嗎,我覺得不是。一時理不清,車里的氛圍從前幾天就有所不同了,大家都在回避著什么,可那“什么”分明又無時無刻不在每個人的心中。
向西去日喀則的路途非常平坦開闊,山脈被推得遠遠的。車雖然開得很快,但參照物的遠山太遠了,導致產生坦克慢如徒步的錯覺。如果不是異常明亮的陽光,如果不是天空湛藍得不像樣,你可能會以為是在內地某個城市間的高速路上。田野上是大片大片的金黃色青稞,金黃所到皆可收割,真是在旺果節了。逶迤的雅魯藏布江跟著藍天白云一路前行,到了這一帶水勢不大,脾氣平和,不時地被黃色沙灘分割得條條碎碎,像是藏族姑娘散開的發辮。
路邊右側的山坡上刻著巨大紅字:世界青稞之鄉,哦,快到日喀則了。雖然青海、四川、云南等地都有青稞,但是在青藏高原的種植歷史是最為悠久的,而日喀則又是青藏高原的青稞核心黃金產區,是XZ的糧倉所在。在藏民心里,青稞是吉祥,是溫暖,是美好生活,已成為藏族精神和生命的基因,在他們的生活和宗教活動中,青稞的身影無處不在。小楊說韓紅的老家就是日喀則,他調整車載音響,韓紅唱的歌曲《我的家鄉是日喀則》就悅耳動聽地播放出來:我的家鄉在日喀則,那里有條美麗的河……藍藍的天上白云朵朵美麗河水泛清波……留下那段動人的歌……
歌聲在車廂里回蕩,導引著大家放眼遠望,外面的天空是那么藍,真的是飄著朵朵白云,空曠的路上只有我們這一輛車行駛在無邊的野地里,總覺得歌聲已穿過車頂奔向天空遠方。這首歌是那種輕唱中抒發深情的特點,輕輕抒唱讓人感覺更是情深似海。起句歌詞更是讓人不由心里一動,當結尾“唵嘛呢叭咪吽”的歌聲在不斷地重復時,感覺有水沒聲響地浸上眼眶,好像自己是個經年征戰傷痕累累的士兵,是個少小離家老大才回的老人,是個多年浪蕩江湖流離失所的盲流,正踉蹌地走在路上,去時一無所有,歸來滄桑滿懷。又好像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是故鄉,唯一的故鄉就是日喀則。我不得不一手執舵,一手掩遮似地擦著眼角的水,我這是怎么了。
車子不管多快,在外面龐大遠山的襯托下,還似如老牛般慢慢劃過眼前的衛藏河山,午后1點多進入了日喀則市區。有點小遺憾的是,在日喀則入口看見的那條河,并不是歌曲中的“美麗河水泛清波”,河水很混濁,感覺污染比較嚴重。看到這條河水的顏色,我的淚不會再流了。
日喀則在藏語中的意思是“如意莊園”,是衛藏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但市區不是很大,建筑也不高,也不太新,車雖不少但人口并不稠密,顯得街道寬敝,像是八九十年代內地的一所中等城市,但給人一種家鄉的懷舊感覺。它在茜藏排名是僅在拉莎之后的第二,林芝排名應是第三。我問丹珍:“我們是要去扎什倫布寺吧。”丹珍嗯嗯兩聲,并未多說什么。小楊就說:“那就到附近住。”跟著導航,一會就到了寺廟所在的尼色日山下。
街道邊是疏朗的行道樹,遮蔽著夏日陽光。車子開過一家火鍋店時,決定先去吃飯。我對小楊說:“要去崗仁波齊的話,必須在這里辦理邊防證了,否則再往前就都是小縣,可能更不方便。”扎西她們也沒辦。我說:“我在玻密時辦過邊防證,只能去墨脫,現在過期了。”
飯后,找到行政服務中心,卻沒想到這天是星期六不上班。值班人員告訴我們可以去珠峰女子辦證處辦理,節假日都上班,主要就是為游客方便而設立的機構,嘿,這倒是日喀則市政府執政為民的一個生動例子。在導航的指引下,我們順利找到女子辦證處,真的是清一色女警。在玻密辦證時,還需要戶籍所在地開具無犯罪證明,這里僅有身份證即可,我和小楊的邊防證順利得一眨眼就給辦好了。其實我已準備回家了,但也辦了證,以防萬一。可是,有一個情況讓人措手不及。扎西和丹珍因為是藏族,必須要戶籍地公務人員提供書面擔保才能辦理。這個意外沉重地打擊了我們四人,但辦證處不負責解釋,只說這是要求。
扎西的一個叔叔在老家政府機關一個部門,她打了個電話回去,落實了擔保。但丹珍卻一時找不到,而且她家里聽說后,還不贊成她去崗仁波齊,因為遠遠超出原來朝拜的計劃。看著丹珍一臉的失望,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想了一下,我對扎西說:“你家的那個親戚能不能也為丹珍擔保。”扎西就接著打電話,她們在電話里藏言藏語來回好久,我和小楊對視了一下,覺得事情有點麻煩。果然她掛了電話,為難得搖搖頭,丹珍情緒也變得更加低落。回到車上,小小的車廂里氣氛好像更沉悶,早上從江孜出發時的歡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說:“先不急,這兩天我們一直在這里,看看能否找到擔保的人,真不行的話,到時再說吧。”
遠遠就看見了古堡,它高高聳立在山上,以至在日喀則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見到那雄偉宏大的身姿、紅白相間的墻面,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顯眼。車子停在山下的雪強路,從臨街一進去就開始上山,兩邊的住家和商鋪把路擠得窄窄的。山不高但很陡,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但走在前面的她們倆還是一以貫之的輕松自如。這些天跟著她們倆,去了十幾個寺廟,一路走來,佛的份量在心中逐步加持,越來越佛系,猶如這兩個月來,高原陽光在我們身上的一層層涂抹,皮膚的越來越古銅。不同的是,太陽的照耀是從外到內,是被動接納,拜佛是從心而去,由里到外,是主動尋求。親身進寺拜佛,確實有所收獲。
對比從雅安出發,現在的心胸變得日趨沉靜開闊向善,眉眼像是被無形的佛手揉開,舒展得都到了耳邊,彼此相看都是慈心善目。但來到日喀則,我感覺好像所有的一切即將終結。可能是因為我即將要回家的緣故,難道就到此為止?
不一會就到了尼色日山頂,站在石階上遠眺,整個日喀則市區一眼盡收。山巔上是人稱小布達拉宮的桑珠孜宗堡,高大巍峨,在下午燦爛陽光的照耀下,紅白色宗堡連接著深藍的天,顯得更加超凡脫俗,猶如到了神秘天界。它建于1360年,是日喀則的地標式建筑,聽說布達拉宮擴建時,就是仿它的樣貌,現在已改為日喀則博物館。里面波斯風格的石獅子別具特色,張嘴暴牙的木雕面具令人印象深刻。扎西看著面具說:“好兇哦。”我對她說:“我戴這個面具晚上去嚇一下你前老公。”“你亂講什么啊,我已忘了他,你還這么記著。”
按工作人員指引,穿過宗堡墻根下的山間小道開始下山。路兩邊的一排排轉經筒,我們邊走邊轉經,一路前行穿過很多類似寺廟的房屋,以為這就到了扎什倫布寺。一問,原來這里是舊址,須下山拐到幫佳孔路,沿路向右上斜坡幾百米就到了新址。
扎什倫布寺的藏語意為“吉祥須彌山”,是藏地佛教格魯派(黃教)在后藏地區的最大寺院,也是全國著名的六大黃教寺院之一,它與拉莎的三大寺嘎丹寺、色拉寺、哲蚌寺合稱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四大寺“。我和小楊自動地跟著她們倆,逐個參拜了釋迦牟尼佛、強巴佛、觀音菩薩和白度母。
這里的強巴坐佛像是鍍金黃銅做成,世界排名第一,高達26米,用了黃金9千斤,身上還鑲有珍珠、玉石。強巴是藏語,意思是彌勒佛,但這座彌勒佛是慈眉善目的女性形象,不像漢族內地的彌勒佛那樣肥胖。我對她們說:“眼睛有點像白居寺塔中的白度母。”“真的哈。”大家贊同。在度母佛堂里,白度母銅像有兩米高,兩旁是泥塑的綠度母像,白度母的地位好像高于綠度母。
每年藏歷5月14~16三天是扎寺的曬佛節,第一天展“過去佛”(無量光佛),第二天展“現世佛”(釋迦牟尼),第三天展“未來佛”(強巴佛)。我對她們倆說:“我們再拜一下強巴佛吧,保佑將來。你雖然和前老公分了,但可以期待將來的愛情啊。”扎西咯咯地笑了,這一瞬間,我似乎看到她從陰影里飄了出來。她連拜了好幾拜,我們幾個也趕緊誠拜強巴大佛,寄托對未來的期待,心誠則靈。
人生確實艱難,有時就是一路下坡止不住,也許這是佛祖給我們的考驗吧。加繆曾說“人生毫無意義,但更值得一活”,這個“一活”,應該是指活在未來,過去不可追,未來猶可期,所以沒遇上強巴佛也要對未來滿懷希望,拜了強巴佛更要風雨兼程。
加繆還說過“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扎西如果還忘不了前老公,那就帶著這個“病”向前行走吧。關鍵是要向前走,不但扎西,丹珍、小楊和我,還有受挫的內蒙童及每個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出了寺大門,向左拐一路下坡就可回到雪強路。巨大的尼色日山擋住了傍晚的陽光,街道一派陰涼,路上行人不多,又到人間世俗,讓我們滿滿期待。吐槽大會老板李誕說人間不值得,有人就說李誕也沒告訴我們可以去哪。我覺得先不管人間值不值,但XZ值得來,來這個神秘的世界走走,定會對人生產生不同的感覺。
路兩旁的各種店鋪仍然在競競業業,依靠著扎什倫布寺,他們的生意應該比別的地方好得多。正想找個地方吃晚飯時,小楊接到車友小曾的電話,相約在市區濱河北路貢覺林卡野炊,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頭嘛。我們就改弦更張,直奔年楚河。
一會就到了,林卡在河邊,停了一長溜旅行車輛,那位車友還為小楊留了一個車位。天色暗下來,小曾吊了一個大燈,把周圍照亮。他們在準備晚飯,刀刀菜菜排開了陣勢,我們攜著空肚皮當仁不讓地要湊個熱鬧。扎西和丹珍又成了主力軍,開始洗切菜忙開了。
小曾說:“輪胎漏氣,幫個忙。”卸下車輪胎后,我與小楊幫著他把一個備胎換上去,正七手八腳,忽聽背后一聲啊呀,隨即哐當一聲菜刀落地。回頭一看,只見扎西右手正捺住左手拇指,燈光下,她的手上、切菜板、地上都有不少血跡。啊,我們丟下工具趕到扎西身邊,看到鮮血還在從扎西的指縫中流出。菜板上一個剛切的土豆還有血,旁邊有不少切好的土豆塊,原來扎西想油煎土豆塊作為一個菜。
我趕緊去找創可貼,但扎西受傷的左手大拇指外側,長約一厘米的刀口張著血呼呼的口子,還在冒血,沒想到是這么嚴重,創可貼無法處置這樣的傷口。大家建議趕緊去醫院,我還是為她貼好,讓她掐住出血口。問了路人,百米遠的地方有一家,我攙扶著她向醫院走去。
她一句話都沒說,臉色變得相當沉郁,任由我如何都不管不顧。醫院倒是像內地,科室設置也無特殊,但沒什么人,卻還在上班,我問窗口:“掛外科急診。”里面坐著一個女子,看樣子是藏族,說:“身份證。”我回頭對坐在椅子上的扎西說:“你身份證呢。”扎西一抬頭,我驚訝地看到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好像受到什么沉重的打擊,一下變成了木偶人。“扎西,你怎么了,很痛嗎,”我有點擔心地問。她沒說話,在看病的過程中,她全程都沒說一句話,好像沉浸某個臆想中,好像這一刀把魂給切沒了。
傷口很長很深,要縫針。醫生問她是否要打麻藥,扎西像失了魂,緩緩搖頭,我趕忙說:“要打要打。”她聽了也不反對。感覺她好奇怪,但一下子又想不清楚。我扶著她走進處置室,醫生要我出去,扎西卻在暗中扯著我不放,我就留了下來。看著醫生縫合她的傷口,像在縫補衣裳撕裂小口子,共縫了八針。扎西全程毫無表情,幾乎是一個機器人,那冷峻的臉色上有一種迷茫、失落,相當無力,甚至絕望和恐懼好像也偷偷夾在里面。她的表情讓我一時惶恐不安,不會是我得罪了她吧,應該不是,否則她不會要我留下。那是不是這個切口重創了她呢,好像也不是吧,雖然傷口不小,但也不至于如此失魂落魄。我一邊看著醫生的動作,一邊在胡思亂想。
回去的路上,我看扎西氣色沉郁,為緩和一下氣氛,就說:“小時候有次在家削根木頭作玩具,被小木刺了一下食指肚,瞬間冒出一個小血點,叫了起來。媽媽看到,飛快跑過來,抓起我的手指用嘴含著,幾十年過去了,這個情景還像昨天一樣。”扎西說:“啊呀,你媽媽真好。我小時也有次拐到腳,天天也是媽媽背來送去。”“有媽媽多好啊,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我說。扎西笑了:“都多大了,還媽媽個不停。”她的神色輕松了一下,但轉瞬又凝固起來,像是陷入了回憶,好像整個人都縮進傷口里去了,醬紅色的臉像是糊了傷口的血。
回到林卡時,飯已做好,大家什么事都不讓扎西做了,飯也是盛好給她。她可能是一直都忙碌慣了,這樣無所事事,好像無所適從,很不自在。整個吃飯過程中,丹珍和小楊照樣親親密密,大家關心著扎西,丹珍幫她夾菜遞碗,但扎西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等我們在雪強路找到賓館,都晚上十點了。情況與前天一個樣,我把倆人的行李拿進房間,扎西一下就靠在床頭,像是很累。我看不過去了,就說:“扎西,沒事,過幾天就會好的,注意不要碰到水。”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好害怕。”啊,害怕?我有點不理解,這個傷口雖說有點大,但怎么也不會到害怕這樣的程度吧。但又有點理解,以為女人嘛,面對陌生和傷害,總是容易恐懼的。我走過去抱住她,拍著她后背說:“沒事,很快就會好的。”我看到她仍緊盯著傷口,好像輕輕地晃了一下頭,不知道意思是不害怕了還是否認我說的話。
我說:“今天累壞了,早點睡吧。還要洗漱嗎,我幫你。”她說好,她對干凈是有比較高的要求,養成的習慣很難改。我從洗手間打濕毛巾擰得半干,想討好地給她擦一下臉,但她推開我,用沒受傷的右手自己拿毛巾擦了擦。我又問:“你要燙腳嗎。”“不用。”“洗腳呢。”“好。”我就燒了半壺水,在塑料桶里兌好冷水,提到她腳下,忽然想到更章鄉的那天晚上,就開玩笑地說:“扎西,在更章鄉你要幫我洗腳,今天我也為你洗腳。”扎西說:“我哪有幫你,放下桶啊。”她堅決拒絕我要為她洗腳的裝腔作勢,自己伸腳進桶,兩腳交互搓著又用右手加持一下,不怎么礙事地洗好了,我提桶把水倒進洗手間馬桶。等我在洗手間洗了澡出來時,扎西正斜靠在床,右手拿著手機癱放在被子上,眼睛卻看著窗外的夜色,好像充滿了心事,人也變得愣愣的。“扎西,你怎么了?”我這一問,她好像才回過神來,“哦,沒什么。”她又拿起手機看起來。
我小心地坐在她的左側,猶豫了一下,左手從她左腋向前伸出,右手繞過她的脖子,雙手摟住了她,扎西微微向后靠著我,雙眼閉了起來。這樣靜了好一會,可不知怎么,她突然嗯地好像是一聲痛苦,我連忙說:“碰到傷口嗎?”扎西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我用力地抱了抱她,就退回自己床上,眼睛看著她:“還好痛嗎。”“嗯。”“那你躺下吧。”我探過身子,幫著她躺好蓋上被子,“左手就放在被子外面哈,免得睡著了弄到傷口”。她好像變成了一個溫柔的小女孩,全程聽話乖乖照做。她說:“關燈。”我走到門口把燈關了。
黑暗中靠坐著床頭,看到扎西閉著眼睛,我就自己玩看著手機,一不小心竟睡著了。不知過去多久,忽然又醒,手機落在胸前,時間過了半個多小時。順便看向右床,黑暗中扎西側躺在床上,竟然在看著我這邊,嚇了我一跳,趕忙問:“怎么了,扎西。”“有點痛,傷口跳跳的,心跳到了手指尖尖上。”我立馬清醒過來,卻忍不住哈哈放聲笑開,“你這個這個……講得……講得像詩一樣哈。”扎西有點惱了:“你還笑。”“哦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趕忙解釋。“要喝水。”“好,熱水嗎。”“不用。”我想到包里還有沒喝過的水,就找出一瓶擰開給她。
“剛才有點想睡,可你好快睡著了,還打呼嚕,我就沒法睡了。”“啊,我又呼嚕了嗎,我好累的時候有時才會打呼,看來今天真有點累哈。”我想了一下:“可是也沒走路啊,……有可能你受傷了,我也心痛……累了。”“那還能睡著,假話。”“……”我一時語塞,說:“今天你嚇壞我了”。“真的?”“真的。”
房間就這樣沉寂下來,過了好久,黑暗中我聽到扎西的聲音:“過來。”聲音很輕,我簡直以為聽錯了,愣了一下,就跨過去坐在她的旁邊,隨即想到她受傷的左手,又轉到她的右邊。她明顯變得主動,用力很大。我卻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她的傷口。可她什么都不管不顧,不住地迎合甚至主動。在我越發激動時,感覺到什么的她忽然用雙手摟緊我的背:“給我給……我。”她緊按著我,話語又激發了我,就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瞬間,不可遏制的海潮洶涌而來,恍惚中我看到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把熊熊燃燒的森林火焰都澆滅得一干二凈,雨后大地,萬物又開始茁壯成長……
我看扎西的傷手,白色紗布有淡淡的血跡。“是不是碰到了,”我有點緊張地問。扎西看了一眼卻沒說話,只搖搖頭表示沒什么事。我又想到剛才最后那樣,好像會有危險,不知道怎么開口,想了又想,我決定還是要說清楚,我有點尷尬地說:“嗯,那個那個,剛才……那樣,不會有事吧。”
我默默地撫著她的手,扎西沒回應我,過了良久,忽然說:“你不是老是問我們為何要來朝拜嗎?”“哦,我也是順口問問。”“想知道嗎。”我愣了一下,說:“想。”扎西說:“你知道我那個離……了婚的,對吧。“嗯。”“丹珍也是剛離的。”“啊,是嗎,我還以為她還是小妹妹呢。”“唉,你是不是木頭啊。”“哦,那這個,你們來朝拜是為了婚姻?”“也算是吧,但不完全是。”扎西想了想說。“你不到30就離了,是好早就結婚了嗎?”“我21歲就嫁了,本來應該更早的。”“哦,為什么啊。”“他比我大好多,讀書時就開始追我,那時我才16歲。”“那你好早熟啊。16歲,我才上高二,啥事都不懂。”“我一開始就挺喜歡他,本來17、8歲就會嫁了。”我沒吭聲,認真聽著她講。“但父母反對,拖了幾年。沒想到,最后還是……”
我以為她還會繼續講下去,但許久她沒說話,我就問:“那你們來這朝拜是為什么。”結果扎西停住不說話了,等了一會還是沉默不語,我就說:“哦,如果不方便說就算了。”扎西好像又想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決心,說:“我們倆人都沒能生小孩。”我一下沒反應過來,就說:“沒生就接著生嘛。”扎西說:“是生不出小孩。”“啊,真的,你們?”扎西鄭重地點了點頭,“所以我們才約伴朝拜。”“那你們是為求子了?”扎西又是點頭。“難怪你……”我指指她的胸,“還那么結實,你身材還像個小女孩一樣。”“你不覺得她們……有點小嗎”扎西有點羞地說。我不知怎么回了,說:“自然最好,與你的身材還是很般配的。”
扎西說:“前幾年我還胖些,焦急沒孩子,后來又離婚,瘦了好多。”我又問:“哦,你表面開朗,內里心思重。小楊知道這些嗎。”“生孩子這件事可能不知道。”“哦,那……現在應該有不少人追求你吧。”“嗯,是……有幾個,丹珍也有好幾個。”“你們倆啥事都說的嗎。”“聊聊就什么都知道了。”“難怪丹珍經常神秘躲在一邊打電話。”“她那么年輕漂亮,追她的應該好多。”“那丹珍一個都沒看上嗎,都是康巴漢子哦,帥哥不少。”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一路上看到小楊和越走越近的關系。“不知道,反正她現在是單身一人。”
“那你為何沒找一個呢。”“咳,說實在的,我前老公挺帥,讀的是XZ大學,我還沒遇上一個能比上他的。”“難怪我感覺你還沒忘掉他,他這么優秀還追你,肯定是你的漂亮吸住了他,你是不是你們村最漂亮的。”“不是吧,我也不知,但不會難看。當時有好多人,可我就偏嫁給他,我父母都很反對,說我們差距太大。”“不能……生孩子,也是他出軌的一個理由?”扎西點了點頭,說:“你上次說文化的事,我也覺得有道理,什么他都在理,有啥辦法。經過這個婚姻,我也不想再找人了。”“不一定吧,那些追你的人應該也知道你的情況。”“應該吧,現在想要我,一旦真的到手了,可能又不一樣,我怕了。”“怕,你試過了嗎。”“這還用試嗎,從我前老公就感覺到了。”
我一時沒話說了,想了想又問:“你這么年輕不可能就一個人一直這樣吧。”“我回去就去當覺姆。”“那你走318朝拜不是為了求子嗎。”“是啊。”“那你如果早就認定當覺姆,何必來朝拜呢。”“嗯,可能還是有點不甘心。”“你是去檢查過嗎。”“是去成都查的。”“結果呢。”“查了,身體正常,就是那次我才認識男女兩個字的。”“哈哈。”我不由地笑出來,發覺不對,又趕緊說:“我不是笑你哈,我是說認字確實有趣。那是不是你前老公有問題啊。”“不知道,他不肯去,要面子。”
我心里在想:朝拜有用嗎,但又不敢說出來,怕打掉她對生活的信心。想了想,就問:“那你怎么檢驗你求子有效呢。你看哈,生子之前你必須找一個男人,否則你怎么知道能不能生呢,但要找一個男人你又怕沒能生子,擔心被拋棄,這怎么辦。”
沉寂了一會,我突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心里就有了懷疑,就連續追問她。扎西一直回避著不回答,她說:“我們從甘孜出發,一路上遇到好多人,徒步騎車開車的都有。但到最終,感到還是你們倆人最好。”我問:“為何啊?”“你們倆一路很照顧人。”我說:“走在一起,互相照顧是應該的。啊,那個童對你也很好啊,還買香蕉給你。”“他呀,別說了。”“其實那個胡子哥也帥啊,你不是和他很好嗎。”“都說了,只是開玩笑。”“那晚在拉莎房車露營基地做飯,我看見他在扯你的辮子。”“啊呀,你這個人怎么什么都知道。”“那你當時在想啥。”“我沒想啥啊,我也不好說什么,只好不吭聲。”“那你有沒有覺得他的動作有點那個”“嗯,好像是有點什么,但我覺得他小,調皮而已。”“所以你去他那洗澡,我覺得好像哪里不對……”“上次與你說了,真沒有什么。不過,胡子哥對人也挺好,我的蘋果手機,不會下載學漢語的軟件,都是他幫我才弄好。”“那我們怎么又……”扎西想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停了一會,她又接著說:“可能我們天天一起,就……唉,說不清。”我想:行走在318上,等于是封閉在與世隔絕的空間里,大家結伴一路走來,24小時親密接觸,頻率非常高,情感交流密度也非常大,就會極迅速地縮短各方面的距離,幾天的感情可能就超過平時的一年,更易產生質變,沒有才怪呢。青藏高原缺氧,但是不缺情啊。
這真是一段漫長的談話,我都覺得累了,但又想起一件事,還是想弄清楚,我又問:“我感覺你今天好像一天都很壓抑,好像還有點……恐懼,是不是因為受傷了,還是我感覺錯了。”我這一句話,好像把扎西從剛才溫馨的氛圍中拉了出來,拋回到白天她受傷的那個時空,她的情緒一下變得有點沉重。“唉,”她發出一聲嘆息,我以為她還有話要說,就繼續等著,可是好久她都沒說什么。
扎西沒再說話了,但我覺得還有好多話沒說,還有謎沒有解開,我被這謎暈得有點迷。黑暗中我忽然說了一句:“我是你前老公就好了。”扎西啊了一聲,卟哧笑了,氣氛又輕松起來,她問:“為啥?”我伸開雙臂,擁抱前方的黑暗虛空:“好想在雪山下遇見16歲的扎西,一見鐘情。”扎西忍不住大笑起來,用腳踹踢我:“你好貪心。”我順勢翻滾著回了自己的床。“你是故意逗我開心的吧,”扎西聲音追過來。“不,真的很羨慕他。”扎西沉默了一會,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那時,真好。”
可時光一去不復返,往事只可追憶,多少美好就這樣默默消失得無影無蹤,將來仍然會是這樣,直到我們失去所有的一切。
沉默了好一會,我對她說:“本來我是想去崗仁波齊的,但時間來不及,也許明天就要回去了。”她說:“我知道。”“那你們仨是繼續往前走嗎?”“我們也要回去了。”我又問了一句:“那以后可能很難見面了。”
好長時間沒聽到回話,我側頭看看扎西,她竟然睡著了。這樣好了,就不會被我的呼嚕所折磨。她的沉睡疲憊又滿足,但好似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傷感。我沒再吭聲了,把她的左手放在被子外合適的位置,悄悄退了回來。我感覺剛才點亮的燈又滅了,屋子里漂浮起一種淡淡的憂傷。
扎西裹著紗布的姆指,就那樣靜躺在被子上,像一個受傷的小動物,可憐兮兮地蒙著頭。四根指頭像她的小弟妹,彎曲著伏在身邊陪著,好像在齊齊看向我,似乎也有著欲言又止的無奈。
這一剎那,我感到內心有點痛,還有愧疚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