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江孜,海拔降到4千米,進入到一個廣闊的平原地帶,四處都是青黃交?的大塊青稞田,沿途格桑花在燦爛的陽光里遍地綻放,稀疏的民居點綴在各處,讓人瞬間感覺回到江南某處。從冷冽的卡若拉冰川到江孜溫暖的春天,僅僅只需兩個小時。
遠遠一座突兀而起的黃碣石山,是宗山古堡屹立在山頂,白墻紅頂,好似布達拉宮。扎西指著它興奮地說:“小時候,我與媽媽到過那里。”“哇,你好了不起,”我和小楊由衷贊嘆。扎西好像沉浸在回憶中,接著說:“現在才覺得那時媽媽還年輕。”我說:“你媽媽現在多大年紀?”她說:“快70了。小時候總以為爸媽永遠是那個樣子,現在我爸連走路都很難,我想幫他買個拐杖。”我從后視鏡中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好像有水光,這可是第一次見到,是在回憶當年與媽媽一起徒步LS,還是感嘆歲月帶走了父母的青春,或是想起當年她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前老公?
小楊說:“唉,我盡給家里惹麻煩,父母還這么愛護我。”怎么都在懷舊,這是統一進入感恩模式了嗎?我邊開車邊說:“你們咋了,都默默傷感起來?丹珍看見了佛,扎西你看到了啥。”扎西說:“父母才是真佛。”“好深刻。”我和小楊都驚呼,“你父母聽了肯定好開心。”確實,父母才是真正的佛。父母給了我們生命,養育我們長大,這都是人生中最初最寶貴的東西,任何人任何佛都不能也不會給的,而我們常常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好像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飲水思源、不忘初心,尊拜和敬愛自己的父母,在這個基礎上,才能去愛別的人,才能去拜別的佛。“扎西,我們都回去朝拜自己的父母吧。”
扎西的話感動了大家,其實我以前曾在某處看過類似的話,但今天從扎西口里突然說出來,感覺完全不同。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祖輩,回憶好像是按了加速鍵,一下就從小時候跨越幾十年光陰到了現在,所有的過去好像既遙遠如前生,又極近如昨日。
小楊說:“扎西,你說的真對,人生唯有父母是對我們真正的好,永遠不求回報,愛情好的時候會比蜜還甜死人,可壞的時候呢,會像雪崩那樣垮塌,只有父母永遠都是靠山。”停了一下,他又說:“你是不是后悔沒聽父母的話。”扎西唉了一聲,就沒說話了。三人在感嘆,唯丹珍在玩手機。也不奇怪,她才20多歲,生活讓她嘗到的可能都是甜。也不對呀,那為何她要來朝拜?我一時不得其解。
一進城就到了宗山面前,山前有一座抗英紀念塔,我們在廣場上停好車,跟著兩卓瑪去宗山轉轉。這個城堡實際上就是原來的縣府,“宗”是古代XZ的縣級單位,古代XZ政教合一,縣府也是寺院。江孜城原為XZ三大城市之一,地處交通要道。1904年英軍犯藏,當地軍民在宗山頑強死守八個月,直到彈盡糧絕,最終跳崖捐軀,電影《紅河谷》講述了這段史實。看著紀念塔,心中升起一股雪山高原蒼涼悲壯的英雄氣。
江孜確實是個老城,比LKZ縣城老舊多了,在陰冷的天氣下更顯歷史的滄桑,但街上行人和商鋪卻比浪卡子多而熱鬧。
白居寺就靠著宗山,意為“吉祥輪大樂寺”,是全XZ唯一的藏傳佛教薩迦派、夏魯派、格魯派三派共存的寺院,大約幾派勢力剛好在這時達到平衡。扎西說:“我來過,這里有好多佛像。”
入大門左轉,是著名的九層白居塔,但進入塔內的樓梯不好找,扎西也忘了,幾經找尋才發現塔西有一個隱密的入口。塔內層層修建佛堂,每一個底層佛堂的內墻,就是上層佛堂的外墻,這種筑構方法真是獨具特色。塔中真的有無數佛像,一排排一列列,一問被告知藏有十萬佛像,千尊泥銅金塑佛像。釋迦牟尼佛像也和其他地方有點不一樣,在這里格外莊重嚴肅。
走到中層的小佛殿,四面門楣上都繪有一雙3米長的眼睛,其實在塔下就看見了,扎西最記得這雙眼睛。我們不懂為何在門上畫眼睛,她說這是濕婆神慧眼。濕婆神是印度教三神之一,有善惡好壞多重性格,性別相貌都不固定,全根據相的不同隨時變化,實際上是印度教中最強的主神,受到最多信徒崇拜。我猜這里的眼睛應屬溫柔相,因為她看起來與塔中菩薩的眼睛相似,都顯出女性的溫存善良柔美。與這雙眼睛對視,我覺得獲得了額外的撫慰。我玩笑似地對扎西說:“好像你的眼睛哈。”扎西連忙雙手合什:“不能,不能。”
佛像壁畫也富麗堂皇,聽說在整個XZ首屈一指,各方面都達到相當的藝術境界,被稱為“第二敦煌”。我們跟著兩女孩一個個去朝拜,并將隨身物品拿出來沾染佛息。
有雪白和暗綠的兩個菩薩,扎西說是白度母和綠度母,菩薩為蒼生遭難落淚,左眼的眼淚變出白度母,右眼的眼淚變出綠度母,她們倆為菩薩分擔救度眾生,各自能解脫八種苦難,是長壽和慈悲的化身。大家有心向佛,在充滿慈悲的兩度母畫像面前默默久立,感受福壽的加持,又一致贊嘆扎西:“你咋懂這么多呢。”
轉來走去終于登到塔頂,大家像在青樸修行地的山頂那樣齊齊站立,俯視著如江南般美麗富饒的江孜平原和蜿蜒東去的年楚河水,靜心屏息地感受著微風帶來的佛家氣息。臨走時,我們站在廣場上,對著寺內萬千諸佛深深拜了三拜。陌生的朋友,如果你到了日喀則,請一定要到江孜來,看一看白居寺,定不負此行。
回去的路上,小楊又說:“丹珍對寺廟知道的多,扎西你對佛理懂得多。”扎西說:“媽媽帶我來時,當時記住了這些。”我也向她豎起大姆指,又問扎西:“你媽媽為何要來這。”“我們那的人都會來過LS朝拜,反正一生中肯定有一次,為自己和親人祈福。”忽然她又說:“雖然我和前老公離了,但我還是希望他過得好。”“哈,你還沒忘他哦,”我說。
小楊接過話來對扎西說:“這幾天他都有來我直播間,老是追問你的情況,追問我和大哥在對你們倆搞什么。”“啊,把我也扯進去了嗎?”我說。“是啊,我們四個人經常進直播間玩,他可能都在。看來你前老公還很掛記你哈,怕你被別的男人拐走。”“他說了啥,”扎西追問。“他覺得我們四人啊,大家都知道我和丹珍很好,很明顯應該不是說我,可能懷疑你和大哥有什么。”
扎西和我都不由地互看一眼,其實這種情況我早就心里明白,只是這時被小楊挑明了而已,扎西心里應該也是如此。可是我們并沒什么啊,雖然我好像在若隱若現地靠近扎西,或者說大家都有點相向靠近,但實際確實沒有任何可以被人無端懷疑的。扎西是你曾經的女人,你就可以隨便到直播間里亂講亂猜疑嗎?可你作為前老公,扎西早不屬于你了,就是有什么,你也管不著。我心里是這樣想,但沒這樣講。
我對小楊和丹珍說:“你看我們倆還是比較相配吧。”他們倆笑了起來,連說:“相配相配,太相配了。”她們倆的話不知真假,但我講這個純粹是為了好玩,結果扎西很生氣:“現在你還開玩笑。”我說:“那我們應該在中午進直播間。”“啊,為什么?”大家齊聲問。我緩慢地說:“因為---扎西被懷疑--是早晚的事。”大家又笑了起來,扎西又氣又笑,說不出話了。我看到小楊和丹珍走在前面,扎西好像有點氣鼓鼓的,就悄悄問她:“你說我和你很像,是說什么。”“感覺吧,”扎西的情緒轉移了方向,倒是很坦率:“你有時候好認真很在意,弄得自己很累。”
這個話像針刺了我一下,好像是這么回事,我在內心不得不承認,但嘴上卻有點不服氣,因為扎西比我小那么多,像是個后輩,卻說中了某些東西,怎么能讓我氣順呢,可也沒有什么能有效解釋或回擊或掩飾,一時語塞,好在很快回到車上。
下午6點了,找地吃飯。我想起什么,問扎西:“為何你前老公不直接找你呢,還要去直播間和到我這里東張西望。”扎西說:“我不是換了抖音嗎,手機號碼也是新的,他找不到我。”“哦,他來我這,也是要找你,難怪你不要我加你抖音。”扎西說:“我想朝拜路上清靜一些。”我甚至可以想像“前老公”的窘況了,明明知道扎西就在小楊的直播間外走著跳著,但就是看不見摸不著。
英雄塔旁邊有個“雍布拉康藏餐店”,奔著本地特色藏餐羊血腸,我們就決定在這里好好吃一餐。老板告訴我們,雍布拉康意思是“母鹿后腿上的宮殿”,是山南的一座山名。聽說羊全身的血剛好灌滿它自己的腸,藏地對羊血不單獨煮食,是將羊血灌入非常薄的羊小腸內做成“羊血腸”,煮沸到血腸浮起,腸變成灰白色就起鍋。羊血非常軟嫩,有股特別的膻味,只有趁熱吃,才沒有這種膻味,口感才好,最過癮。老板端來一盆熱騰騰的血腸,我們幾個立馬蘸著佐料就開吃,我和小楊吃得嘶嘶響,滿嘴又燙又香又不膩口,十分解饞。好的美食確實可以解除心靈的負擔,吃完心情都好了許多。難怪有些肥人就是心情郁悶而長胖的,那么多食材塞進肚里,肯定把心都撐寬了,煩惱也就擠得不見了蹤影。
但兩藏族女孩卻吃得不驚不詫,我對扎西說:“我知道了,你們家那邊有這個菜,對吧?”扎西笑著點點頭,說:“不過這血腸味道挺不錯的。”我看著扎西與丹珍平靜和氣地吃著,忽然覺得自己很膚淺,深入藏地,老是被這里的雪山、轉經、粘粑等驚得整天睜大了眼、撐大了肚,我們的遠方總是她們的茍且。是的,在這里的所有都是她們本來就熟悉的,唯一的遠方就是佛祖。而對我們來說,這里的所有都是遠方,包括她們倆。熱乎的羊血腸確實好吃,膚淺就膚淺吧,誰叫我們是初來乍到呢,既然是俗人一個,那就好好滿足肚皮吧。
飯后在對面街上找到住宿,小楊很快就開好一間房,與丹珍徑自上了二樓。我看呆了,看看旁邊的扎西,她低著頭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默默地又開了一間有兩單人床的房間,扎西什么也沒問,跟著我走到樓上,空蕩蕩的走廊已看不到小楊她們倆。
房間的床和洗手間都在右手,我把行李一丟,躺在緊挨門口的床上,連說:“好累好累。”扎西越過里面那張床,靠著窗回頭站著,好像有意要跟我拉開距離,一邊說:“累啥,今天又沒走路。”“可能海拔太高,頭痛了。”確實如此,LS之前,每爬上山頂才是4千多的海拔,一般行走都在3千多米;但過了崗巴拉山,連地板都是海拔4千多米起步,完全不是一個檔次。扎西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我,安慰了我幾句,就說要出去一下。
我把空調調到暖檔,靠在床頭玩手機,心里卻有點不平靜。扎西回來時,拿著兩瓶可樂,說:“喝點可樂,可以降高反。”我才明白她出去的目的。“真的?”“是啊,我們這里人都用可樂對付高反,也喜歡喝。”我打開就喝起來。也不知道是真的有作用,還是心理暗示,喝下去舒服了些。后來我看資料,高反確實可以用含糖量高的飲料止住,因為直接為身體提供了養料。我心里有點小感動,說“多謝了。”“有啥好謝的。”“你專門去買,當然要謝謝。”她邊脫鞋子邊說:“在金達鎮住的時候,你不也是偷偷付費了嗎,我還以為把價錢講下來了。”“啊,你怎么知道,”我笑起來。“丹珍講給我聽的。”“你們倆啥都講啊。”“是啊。”
我一時沒話講了,沉默了一會,我說:“那我要不要講一下丹珍的話。”“什么。”“那個,嗯,那天早上離開LS,丹珍說你去找胡子哥的愛情了。”我又笑起來,好像在掩飾內心的一點心虛。“哪里啊,亂說。”“你頭天下午不是去他那洗澡了嗎?”扎西打開被子,坐在床頭,又把被子蓋住腳,拿著手機,想了想說:“是啊,胡子哥也告訴我你會來,但你沒來。”“哦,咳,我不知該怎么說,你想聽真話還是……”“不要騙我。”“好吧,當時我正走去他那,他電話說你正在來,我就多想了一下,找了個借口沒去了。”“為何不去。”“因為……”我暗暗下了決心才接著說,“我不好去壞胡子哥的好事。”“什么好事。”“就像小楊和丹珍啊。”“啊,你們漢人好多腸腸。那天逛街出了汗,幾天沒洗很難受才打電話給胡子哥的。”她虛虛地用手往我這邊揮了一下。
“我洗澡時,聽見胡子哥關門窗,我以為他要……,還真嚇倒我,”她一連串講了這么多話,好像打開了的水龍頭開關。“那你去之前沒想到這些嗎?”“啊呀,我真沒想多,都是徒步朋友……”我緊接著補充了一句:“好在不是。”“為何,”扎西又好奇了。“當然啊,離開LS那天早上,如果有什么,時間那么緊,馬上出發了,你說是不是很沒意思。”“啊呀,……別說了。”扎西好尷尬的樣子。
過了一下,她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那現在丹珍不也是?”“嗯,丹珍這個呢,不一樣,我一認識你們,她們倆就這樣,好像是大家默認了。如果又出現新的情況,就不正常,我也受不了。”“你……怎么受不了。”“唉,哦嗯,我……不想肥水流到外人田啊。”我邊笑邊說,可是扎西沒怎么聽懂:“什么肥水。”咳,我忘了扎西是藏族,對很多漢語詞匯不太懂,我把這個詞開始解釋。漢語講的肥水,是過去家民澆菜用的是農家肥,就是那些屎尿,對菜來說是寶貴的營養,只能用到自家田,不能給別人。可是這樣一說,已大打折扣,有點不像話了。“啊,你說我是……什么屎尿。”扎西果然不滿。咳,這個真不好解釋,一描就黑,一說就偏,我一時厘不清,說:“不不,是說你是一件珍貴的東西,但我也不知為何會流傳這句把肥水當作寶的話,可能我們漢人這邊往上一百年都是農民吧,家里只有農家肥,沒有你們的天珠。”不知是真懂了還是怎么的,她低頭翻著包說:“好啦好啦,別說了。”
空調的暖氣還是有作用,房間漸漸暖和起來。扎西翻騰了好一會兒,拿出一堆洗漱用具,忽然問我:“你去嗎。”她手指了指衛生間,我搖了一下頭。她進去后,我聽到關門的聲音,可能門壞了,她重復了幾次動作,還是不行,又重新走了出來,說:“你……別進來啊。”“啊,啥呀。”我在玩手機確實沒聽清,也許正因為這樣,她也沒再說話,又把門關上。慢慢聽到里面水聲嘩嘩響了很久,我看到她出來時,還把頭包著,就問:“你還洗了頭啊。”“是啊,轉了幾天,頭上癢癢的,實在忍不住了。”“天氣好冷,別感冒了,趕緊用吹風機吹干。”
找了一圈,沒有吹風機,出門找老板,他找了半天才拿出一個。我有點奇怪,難道這里人很少用這個嗎?我拿著吹風機回到房間,扎西還坐在床尾往臉上涂抹著什么,我揚了揚吹風機,說:“我幫你吹頭發吧。”“不要,”她干脆地說,拿起吹風機進了洗手間,因為只有那里面才有一面鏡子。
她出來后,走到床前,背對著我整理被子,我看到她的漆黑頭發如瀑,好像半濕不干的,想起胡子哥的動作,就順手摸了一下她垂下來的發梢,果然還是濕的,于是說:“我再幫吹干一下吧,別弄感冒了,高反了就大麻煩。”她默許了這個理由,就勢斜坐在床上,我接上吹風機又呼呼吹上一通。她的頭發漆黑濃密,我不由贊嘆:“你的頭發真好,不像我,白了這么多。”“是嗎,我們那人人頭發都這樣。”我說:“你是不是天天吃蟲草啊。”她說:“哈,我從不吃補藥。”
發梢基本吹干了,我突然把頭埋進她的發叢,深嗅了一下。“干什么,”她的話輕飄飄地飛過來。我沒說話,轉身去洗手間收拾東西。等我出來時,她已經鉆進了被窩,背對著我。“這么快睡了啊。”“嗯。”我瞄了一眼,她只穿短衫的背脊是那么瘦削。我繼續玩著手機,可她很久都不動一下,這么快就睡著了嗎,我忽然覺得好像少了一項什么東東呢?嗯嗯,是什么呢,一時想不起,抬眼看到屋角那藏式的衣柜,才突然想起扎西這次睡前竟沒有做祈禱儀式。怎么回事,這是……忘了嗎。
我輕輕叫她:“扎西。”她沒吭聲也沒動靜,我感覺心里有火苗隱隱地著起來,不知是心中自燃,還是想像了小楊那邊,可能兩者都有。猶豫中,忽然想到他前老公毫無道理地屢進小楊的直播間搞搞陣,不僅罵人還亂懷疑,還進入我的抖音空間里東張西望,像一只闖入牧民家的藏馬熊,讓我有點憤怒,有點郁悶,還無從辯解。不管哪樣,她前老公已經認為我那樣了。惡從膽邊生,心底猛地暴竄出一頭野獸。也是熊,一頭用牛糞裝成氈帽的人熊,一頭憋在森林里的餓熊,一頭忽然發作的……公熊。干脆就坐實,我好像找到了仇恨的目標,幾乎是義憤填膺,披著被子,一個熊翻到了她的床上。身子壓著她的被子,左手隔著被子摟住她,頭擠在了她的枕頭上,貼著她濃密的頭發,聞到一陣陣沐浴液的香味。
扎西安靜得像一個人體雕像,我把鼻子鉆進她的頭發:“好香。”她哼笑了一聲,很輕,我的緊張一下就沒了。嘴唇輕觸在她的后脖上,扎西好像不安似地扭動了一下。動來動去又無意中碰到她的耳垂,它軟軟的又冰冰涼,像是我在徒步路上帶的零食果丹皮,我不由地含住吸吮起來。她好像突然活過來,猛地一轉身和我變成面對面。她的身子單薄,胸前瘦小,但看她當年少女的相片好像不是這樣,我不禁悲從中來。她的身子微微泛著淡紅,熾熱如火。她雙手推擋住我的動作,深深吸了一口氣:“嗯嗯,輕點,我……好久沒有了。”不知怎地,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刺激。扎西閉著眼睛,緊皺著眉頭,像是疼痛,又像是無奈,她在喘息中含糊不清地說:“嗯,我是……干凈的。”她的口音讓我聽成干勁,刺激了我,越發用力,她終于忍不住張開了嘴,輕輕地喊了起來。我腦海中忽然閃過馬爾克斯的話:凡赤身裸體干的事都是愛。在光影重疊的某個瞬間,我看見她的牙齒,那么潔白,像是徒步路上熱情藏胞贈予的哈達,又像遠山上經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早上醒來,我感到有些后怕,畢竟如此高海拔,每一件事都比平常要艱難數倍,竟然還發生了這樣充滿激情又必須竭盡全力的“事故”,幸虧除了點倦意,并無大礙。我看到扎西坐在床頭,半蓋著被子,早就醒了,望著對面的墻不知在想什么。看到我醒了,她說:“我洗臉刷牙了。”我就一骨碌翻身去了洗手間洗漱,出來時又掀開了她的被子……
出發的時候都快中午了,收拾東西時扎西好像懷著些羞意,回避著我的眼神。而我好像心中也有點不安,畢竟她還沉浸在前段婚姻的受傷中,我這樣會不會加重她的精神負擔呢?這樣想著,心中好像又多了一份內疚。中午就在街上吃了簡單的午飯,小楊把車交給了我,調好導航到日喀則就出發了,還是沿著349國道向西,一樣的陽光燦爛,一路的格桑花迎風搖曳,像是我們對江孜古城依依不舍的情感。駛出江孜城,又看到遍地成熟的青稞,那金黃的顏色非常有生命力,就像昨夜里發生的漫長故事。
車過某處時,看到離國道不遠有村莊空地上聚集了許多村民,彩旗飄揚,好像在進行節日慶祝,我們就把車拐了過去。“扎西得勒。”小楊從車窗口向一個藏族大叔問候,大叔也回了一句。小楊接著問:“你們是在過節嗎。”好幾個人回答:“wang果節,來來,一起來。”Wang,不知是旺,還是望?但我們立馬來了興趣,把車隨便停在了路邊,就呼拉拉進村。
看到藏族同胞席地而坐,男女各成一圈,有青稞酒和各種食物擺放在地上。再一細問,原來是旺果節,這是SND區藏民慶豐收的傳統節日,一般在夏季收割成熟青稞的前幾天,有點像開工慶祝的意思。“旺”藏語意為“田地”,“果”意為“轉圈”。我覺得這個音譯非常貼切,果實旺盛了,或旺盛了果實,多好的寓意,而且旺果節還被列入了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藏民很歡迎我們參加。今天儀式剛剛開始,上午他們村民已經盛裝舉行了轉田儀式,是由德高望重的村民高舉纏繞哈達的木棒和羊右腿來領路,村民高舉佛像,背著經書,吹著佛號,圍繞全村田園轉一圈,在每一塊農田前都煨桑燒香,感謝上天給人們帶來了風調雨順的好年成。有個年稍長的村民見我們對這個儀式很感興趣,就站起來即興唱誦敬詞:“從天上神域招來青稞魂,從人間贊域招來青稞魂,從地下龍域招來青稞魂……”,還有從財主的倉庫、從乞丐的袋子里招青稞魂,原來這就是他們轉田慶豐收的青稞招魂歌。藏族認為,萬物都有靈魂,只收獲了物質的青稞是不行的,還要把青稞的靈魂招回來,這樣才能夠食用青稞填飽肚子,釀造青稞酒爽身怡神,并保證來年青稞茁壯生長與豐收。
可惜我們錯過了開頭,但好飯不怕晚,聽罷藏民唱的青稞招魂歌,我都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成熟的金黃青稞,在盼著慶豐收的人們。我努力收回不安和內疚,悄悄問扎西:“昨晚你說的好干、勁,是什么意思。”扎西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干凈,干凈,你……是第二個。”啊,哦,我明白了,她的話讓我有些感動,我對她說:“謝謝。”“什么,為何要謝謝。”“嘶……”我長吸一口氣,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說:“我也不知道,你是個好女子,真的。”場地上有不少孩子們在歡快玩耍,我從背包里拿出318的零食巧克力和果丹皮,扎西在旁邊有點疑惑地看著我,但也幫著分發糖果。小孩子們很害羞也很有禮貌,臉龐雖有點黑,仔細看過去,都很英俊秀美,讓我驚嘆。
我問扎西:“你們那的小孩子也這么漂亮嗎?”扎西癡癡地看著他們,好像沉浸在某種想象中,又好像勾起某種向往,她陷入沉思,沒回答。“哦,肯定是,你們那都是康巴漢子,帥哥美女都多。”我又對扎西說:“你小時是不是像那個。”我指著一個長相有點像扎西臉盤的女孩。那女孩衣飾有點樸素,但也掩飾不了她的美麗。扎西好像還在對昨晚的事有點怯,或者還在某種情緒中,有點恍惚地說:“是嗎。”“你們那有旺果節嗎?”她好像才從沉思中回來,說:“沒。”“嗬,總算有你的一個遠方了。”扎西本能地回問:“啊,什么。”我指著遠在天邊的雪山說:“它們。”
晚上,村里的篝火燃起來,舞跳了起來,也許這一次是真正在自己的藏族群體里,扎西和丹珍都很放松,尤其是扎西把橙黃的青稞酒使勁地喝,把藏舞跳得非常非常嗨。開始是我們四個人在一起跳,我看到扎西醉矄矄的,把臉上醬紅色的高原紅醉得更紅了。我湊向她悄悄說:“有XZ這么漂亮的風景和康巴這么漂亮的你,沒酒我也醉了。”也不知她聽到沒,就被幾個青壯男子擠偏了,他們圍著扎西和丹珍并為她們伴舞,動作非常瀟灑自如,就連她們可能也在恍惚中把自己當成了公主。
有一個藏族青年,唱跳中竟慢慢與她形成了對子,兩人面對面跳著唱著,男一句女一句地對唱起來,歌聲悠揚動聽情深意濃,引起大家的喝彩。丹珍更是被圍在里面,我與小楊不怎么會跳,慢慢被擠到外圍,只有看著他們鼓掌的份。這個晚上,玩的最兇的就是扎西,她顯得非常快樂,樂得有點狂。但總覺得她有點不正常,我和小楊像是陌生人一樣,站在場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想起扎西在林芝,甚至在更章鄉門巴族小飯館都瘋狂跳舞,我覺得她離開前老公后,可能一直過得很壓抑,潛意識中她要在這些活動中釋放久抑的情緒。但我很希望她能從內心真正地快樂起來,而不僅僅是釋放。
旺果節的篝火灼燒人心,而我心中的篝火好像是從林芝就開始點燃直到在江孜城燒旺。火光在夜色中很亮,充滿了溫暖和希望,讓我以為路還很長,以為今晚只是漫長旅程中的一個小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