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看著老佟在后院菜地忙活的身影,曉羽端起父親的大陶瓷缸,細細地品味,幾十年如一日的茉莉花茶,今天的清淡一些。
這老佟同志的瓜都上了葡萄架了,晚上熬一些瓜粥,清炒一盤蒜蓉絲瓜,再嘗嘗他新腌制小黃瓜,啃半個老玉米,美了。
“羽啊,明兒個早一點走,帶一些瓜菜給你玲姐,沒準小然稀罕,”一邊撥弄菜秧子一邊擦汗,
“爸,我帶點新小米吧,顏爺也鼓搗著菜園子呢,”說完,擼了擼袖子,也準備下地挑一個嫩一點的瓜。
“叮鈴叮鈴,”手機響了,拿起看了一眼,
“晗玲姐的”。
“玲姐,正和我爸說呢,給你們拿半袋新小米過去嘗嘗,”
“謝謝佟大哥,”語音低沉地回著,
“姐,是有啥事兒嗎?”曉羽主動詢問著,
“姐都不知道該不該向你開口,”那邊晗玲似乎很為難。
曉羽鄭重地坐回矮凳,“姐,不要見外,有啥事兒說說看,”
晗玲回頭看了一眼為民,知道這樣的要求確實有點不合適,“然然內心很痛苦的,只是不想讓我們難受,一直這樣隱忍,長久下去會怎么樣,很難說,前一段時間發現他都有點自虐了,我們昨晚商量了一下,今天給他準備了一臺電腦,說是網上有那個可以專門對話聊天的功能,知道你平時都是飛來飛去的,你和然然年齡相仿,他的情況你熟悉一下,看你可不可以有時間多陪他說說話,你們都是年輕人,我們都一起努力,幫幫他,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晗玲一口氣說完,再次看看為民,想知道她有沒有表達得體,為民會意地點點頭。
曉羽咯咯地笑了,“姐,你這都害得我捏了一把汗,”
一聽到曉羽的笑聲,晗玲緊繃的神經一下放松了,為民一看這表情也深舒了一口氣。
“姐,那個叫QQ,怎么說呢,就是一個交流平臺,可以打字,可以視頻,可以傳輸文件,我們工作也經常用,”
“哦,”
“姐,你和大哥的意思我理解,如果我直接介入然然生活應該是不妥,這樣太刻意了,這樣,你可以試著去看看,他有沒有用這個和朋友什么溝通的習慣,如果有呢,我覺得我可以嘗試著以一個陌生人的方式,如果能說得上話,我可以試試交流一下。”
晗玲聽完瞬間覺得好暖心,“好,我了解了聯系你,還是你們年輕人好,我和你大哥干著急,”
“姐,如果他在用,一般都會放在電腦屏幕上,你先留心看,咱再聯系。”說完曉羽不經偷偷笑了,這個讓同屋的黃依儷迷的如醉如癡的QQ,竟是這個高干家庭的難題。
“爸,咱弄飯去吧,都餓了。”說完折起矮凳,端著大瓷缸,招呼著父親往家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曉羽起來打包了準備帶回市里的老佟特產。和老佟搭伴去車站,提前回了市區。
到家以后,休息了一下,把父親安排好特產給鄰居送過,看了一下時間,黃依儷這個點應該到團里了。打開電腦,登上QQ,果然在線。
那個鬼機靈看曉羽突然對聊天的內容問東問西,一個勁兒追問。真是沒治了!花癡一枚!
曉羽壓根就不相信黃依儷這套QQ版的白雪公主,別說人家是不是白馬,主要是玻璃鞋能合腳嗎。不過倆個人無聊的時候,看著她繪聲繪色描繪一番,也別有樂趣。
夜幕低垂,院外稀疏的蛐蛐兒聲斷斷續續地鳴叫。
和爺爺下完一盤棋,搖著輪椅回了屋。停在特制的電腦桌前,接通電源,打開電腦,看著電腦的屏幕的亮光閃現成一片青綠色。滿屏的青綠,一只孤獨的白天鵝棲在水草間。
搜索了一會兒賽事,一股燥熱又忽地席卷而來,急忙關閉,強制自己平靜下來。每天都要努力去嘗試接觸過往不可觸碰的痛,非常理解父母給他準備這臺新式電腦的用意。
豆大的汗珠滴落了下來,終于又客服了一次心底的煎熬。無助地用力在窗沿上捶打了幾下。一陣疼往上傳導,多渴望這些疼痛可以傳給雙腿,哪怕是疼痛也行。
為民輕敲門,進了屋。“天涼了,我幫你把窗關上,有事兒按鈴啊兒子。”走的時候,特意沒有帶門。
進了大廳給晗玲做了一個示意的手勢,恰巧被顏奶奶看到,再看看老頭,倆個人笑笑,接著看報紙。
約摸過了半個鐘頭,晗玲端了水,輕手輕腳地走近兒子的房間。按照曉羽描述的那個所謂聊天界面,找名稱。也不敢走太近,可以斜瞄了幾眼,界面是通篇的文字。也不好待太久,就放下水出來了。
為民抬頭看見晗玲搖了搖頭。
看著這倆口子一晚上有點怪異的表情,顏奶奶開口問了一句“這是整哪出呢,還偷偷摸摸的,”
“媽,這個你還真幫不上,”
老爺子也放下報紙,“有多艱難的任務啊,”
為民了解父親的脾氣,就簡單解釋了一下。老爺子捋了捋,摘下花鏡,走進了孫子的房間。
第二天做完常規康健訓練,顏然喊著爺爺回了屋,登上QQ,看到添加的調皮的豆豆已經在線,調整了一下攝像頭,打開視頻邀請,一會兒就連好了,顏老爺子正經八百地坐著,看著上方的老戰友,一番問候,聊了各自的對討論話題的觀點,一邊默默記下該記的東西。這是今天的首要任務。
出了屋,迅速走到書房,在紙上寫下:遙遠的遠方。
寫完,老頭子一陣心疼。多么希望這遠方并不遠。
叮咚,一條消息顯示在手機上:遙遠的遠方。曉羽看完,抬頭看著團長政策宣講,感覺今天怎么這么長。
會后,回到工位,迅速點擊,搜索,添加。
網絡的世界,可能真有玻璃鞋。
二十三
進入初冬,團里的任務明顯減少。做完工作總結,抬頭望望窗外樓宇間散射的璀璨的光亮,想想一會兒到家,依儷準備的熱氣騰騰的小火鍋,抓緊拎包,一手準備關電腦,右下角的那個系圍脖的小企鵝一閃一閃地跳動。
小天使在QQ呼叫,是依儷,鬼丫頭又搞什么,
小天使:小翅膀,不能陪你吃小火鍋了,我得去姑媽家陪護。
天使的翅膀:幸虧我看了一眼,不能打電話,姑媽怎么樣?好一些了嗎?
小天使:姑媽挺好的,還給你留了酸菜餡餃子,明天帶給你。奧,對了,你的那匹白馬出線了嗎?
天使的翅膀:不好意思,讓您老人家失望了,還沒出線。憑啥聽你的,你是天使,我就得是翅膀,你這名頭天天換,合著我就得陪著你一起瘋,鬼機靈,又準備拿我當搶手。
小天使:沒有翅膀的天使飛不遠,你這小翅膀不扇動,我就跑不了,你大權獨攬,仰仗你著你呢,咯咯笑臉。
天使的翅膀:憑你說,下次縱你哭的梨花帶雨,姐都不心慈手軟依著你胡來。我的姑媽牌酸菜餃子不要忘了就好。
看著她在對話框里各種鬼臉表情投放,曉羽心里忍不住還是暖心地笑了。
眨眼功夫,那個晗玲姐交待的地下任務里的頭像竟跳動了,請求通過。
遙遠的遠方,上線。
為了不那么刻意,曉羽驗證通過以后,停頓了一下,退出,關上電腦,走出辦公室。
風,很清冷。便道上的枯葉在風里蜷縮著,翻卷著,撞擊在馬路牙子的磚跺上,干枯刺啦地作響。
走了很長一段,總是回家也是一個人,索性就這么走走,也好理一理思路:頭接上了,真的開始隔著屏幕聊天,這邊是什么都知道,那邊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太過主動,也不能太過冷淡,還要刻意輸入一點力量,傳給他。其實,他也是晗玲姐口里的那個男孩,除了幾張照片,自己也是沒了解多少,似乎覺得這樣做,又有點不妥,這次真是莽撞了,怎么就不冷靜地,接了一個這樣的不是任務的任務。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一個熱鬧的街市。
大柵欄,是京城有名的老街。灰磚青瓦,木門石階,在高挑的燈籠輝映下,古色古香,每一處都透著濃厚的歷史氣息。
給父親選了一包特色茉莉花茶,稱了幾樣依儷愛吃的棗花酥,牛舌餅,青鹽蜜餞。肚子咕咕叫了,正尋摸著犒勞自己點什么,來一碗小餛飩吧。
看著上桌的這碗餛飩,濃白的湯水,碧綠的香菜碎,淋了幾滴醋,放了一勺辣椒醬,抖了幾縷胡椒面,齊全,用勺子輕舀一口湯,油而不膩,酸辣口,在這樣一個初冬的夜,一條古街,可謂美食。
“曉羽,”滿江紅似乎覺得有點不太確定,繞過櫥窗,穿過大廳,來到臨窗的桌前,“還真是你,這么晚了,一個人來這里吃飯?”
佟曉羽抬頭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也確實驚愕了一下。駝色的套頭衫,肩上搭著一件灰色外套,淡藍色的牛仔褲,臉堂緋紅,露出一絲掩不住的歡喜的笑容。“哦,滿哥,逛累了找口吃的,你這是?”曉羽忙著想站起來回話,被滿江紅輕按了回去。
“我們幾個朋友小聚,常在這里吃那家鹵煮,在這里還能遇見,”說著朝窗外幾個朋友示意了一下,曉羽也禮貌性地點了一下頭。
“這么晚了,要不要讓他們捎你一段,我是喝了酒,”
“謝謝滿哥,我住的也不算遠,打個車回去,挺方便的,”
滿江紅也不好多說什么,客套了幾句,離開了餛飩館,招呼著朋友消失在人流中。
“哥,清純的妞兒,藏在金屋的,”說著幾個人壞壞地笑笑。
“我一哥們媳婦的閨蜜,亂說不得,人家是正經人家女孩兒,”滿江紅說完也有一絲歡喜滑過,
“吆,吆,還女孩兒,老實交代吧您,”說完一把摟住滿江紅的脖子,做了一個假假的勒緊的架勢,半拽著,半拖著,嬉鬧著走遠了。
美美地吃完這大碗餛飩,曉羽又逛了一下,走出古街,打了車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洗漱完了,關好燈,靜靜地躺在床上,反而涌過一絲莫名的慌亂。
窗外風搖曳的樹影晃在窗上,清冷的月光打在灰白的墻面上。慌亂裹挾著驚喜,禁不知道該如何去理清晰這突如其來的思緒。
那就不如睡去,該有的,夢里都該有。
我本善良,總該是會好的。
二十四
晨曦從半掩著的窗簾透過,沒有往日的刺眼的白光,感覺外面比往日安靜了許多。掙扎了一下,想起來,但是被窩里的暖意很快讓斗志消沉,除了身體還依賴一夜罩身的溫度,心里也很難說服自己打破這種平衡。頭有點暈,半迷糊半清醒的狀態,樓下有車開過的聲響,車輪有碾壓水洼的聲音,下雨了嗎?
對雨的降臨的一股淡淡的喜悅,滿江紅半披著外套踱步到飄窗邊兒,朦朧水氣籠罩的天空,街道和建筑物都被濕潤過,天很陰沉,遠處街道的樹梢蒙著一層薄薄的的煙灰色的舞氣兒。。
細雨伴著初冬的寒涼悄然而至。
車流駛過,街道上的積水過濾了昔日的嘈雜,不規則的與地面的水洼碰撞,這種聲響忽然有點耐聽了。
飄雪了,又迎來了這座古城的初冬的第一場雪。
昨晚約摸又是喝多了,把酒言歡,問鼎蒼穹間,轉眼都已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
外面的世界的確很精彩。刷新了夢想實現的邊界,也拉遠了心與心之間那絲純粹的愛戀和連結。過了青春那一站,才真的懂:青春無悔。那是那么多真的無悔,是青春真的過了就再回不去。
城還是那座城,山還是那座山,有更多夢想青年選擇在這座城留了下來,建設著它。這里處處散發著城市的繁華,這里的每一條街道,樓宇,都有他們努力過的足跡。平凡且偉大著。
繁華的城市,這里的空間無限大,大的足以碾壓一個小小個體的存在。這里的街道寬闊,筆直,街燈閃爍,望不到盡頭;這里的高樓聳立,人流總是喘息不止,繁華似錦。無限的空間里也有一些有限努力的痕跡,不過,很快就消失殆盡。
就像這些水氣兒,瞬間就變成了潔白的雪片,落在這里,片片薄涼。
世界上哪里最冷?心無惦念的地方最冷。
找回丟失的惦念,或許還可以欣賞一場不怕冷的雪景。
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沖了一杯清茶,坐回寫字臺,打開電腦。
找到郵箱打開郵件,開始核對訂單信息。
酒精的余力在慢慢消退。窗外的雪逐漸密了,端著水杯在那兒站了片刻,都能聽見沙沙地雪落聲。樓下的花叢里鉆進去的雪片,雪粒,集了薄薄一層,綴在枯黃,黃綠間,還是有了雪的味道。
偶也有幾片雪花飄進來,落在光潔的臺面上,瞬間融化成斑點的水跡,屋里的暖氣兒和冰涼的雪氣兒相遇,撕扯成霧氣兒,匍匐在窗欞周圍,一吸暖,一吸涼。
漸漸地清醒,終于讓他想起昨夜的偶遇:那個橙紅的毛衫映襯下的白皙清麗的臉,帶給他的那一絲暖。
有很多的時候,就像這片片飛雪,非要往這屋里鉆,注定會灰飛煙滅。
他關上窗,叼著煙,飛快的在屏幕上打下這段文字:
如果有那么一天,
允許我飄落,
一定要安靜地落下來,
就如同飄飛的雪朵,
悄悄地來,
靜靜地落。
如果有那么一天,
允許我離開,
一定要安靜地離開,
就如同飄拂的云朵,
悄悄地來,
靜靜地散。
天路,很遠,也許那時候就不再害怕孤單,路的盡頭,是心魄的隕落。料想那隕落的那一刻,你很安靜。
你很安靜。懂這隕落的這一刻,是心魄的隕落。心的盡頭,心路,不遠,明白這時候再不害怕孤單。
看著這串串字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圈裊裊盤升,淡藍色的氣體變薄,變淡,消散殆盡,一絲淡淡苦澀縈繞盤旋。
依儷裹著一條素格的圍巾,好像是一下子就躥進宿舍,都沒來得及拍打散落那一層白白的雪粒,剝開保溫桶的外套,找了叉子,就招呼曉羽吃餃子。
曉羽都沒來得及洗一把滿手肥皂沫的手,張著嘴就把頭伸過來,依儷假模假樣往自己嘴里送,逗著曉羽,
“是不是也得把我的工服也一道洗了,看在雪中送餃的份上,”
“都洗好,掛上了,餃子餃子。”
不寬敞的小屋,激蕩著倆個人爽朗的嬉笑聲。惹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片,義無反顧地想撞擊到玻璃窗上,想探個究竟。
“快說說,你那上了線的白馬,”依儷爬在餐桌上,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盯著大口朵頤的佟曉羽。
曉羽喝了口水,平靜地說:“通過后,就沒說一句話。”
依儷收起一臉的好奇心,“這倒是你的風格,也是,得探探敵情,才好下文。”
“瞧您老人家這一說,我越發覺得不光彩了這事兒。”曉羽一邊揉搓衣服,一邊回話。
“那倒不是,我就是開個玩笑,應該幫的,晗玲姐那么信任你,”
“應該是個很帥的帥哥,健碩的那種俊美,回頭搞一張照片倒是正事兒,”依儷仰著頭一臉享受的甜美表情。
“你個小花癡,晾衣服去,帥不帥,俊不俊的,和你我不相干,”把投洗好的衣服遞給依儷。
“信不信吧,我給你搖了一卦,你呀,桃花朵朵開,”說完詭秘一笑,晾衣服去了。
曉羽,看著依儷一跳一躍去走廊晾衣服的身影,禁不住也樂了:哪是什么桃花朵朵開,分明是雪花片片飛。
遠處,薄雪掛滿了樹梢,鋪滿了屋頂,白茫茫地一片,天色灰蒙,銀裝素裹的世界。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