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
第一章 導言
第一節 腦病的定義和分類
腦病是指各種致病因素直接或間接作用于腦、脊髓而導致其功能障礙或異常的一類疾病。從總體而言,凡腦功能失調或腦實質損傷引起的疾病皆為腦病。中醫腦病的研究對象主要包括腦、髓在內的中樞神經系統及相關周圍神經系統疾病的病因、發病機制、病理生理、臨床表現、診斷與辨證治療、護理、康復和預防。
腦病的范圍,按西醫學疾病歸類,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神經系統疾病、精神系統疾病、心身疾病。腦病按中醫病名分類,根據病因可分為兩大類。一是外感性腦病,有明顯的季節性和傳染性,有發熱、神昏、驚厥等神志改變,如春溫、暑溫等。此類疾病隸屬于中醫溫病學或西醫學感染科范圍,非腦病學科的重點。二是內傷性腦病,包括中風、眩暈、頭痛、麻木、郁證、健忘、癡呆、不寐、多寐、痿證、顫證、腦鳴耳鳴、癲證、狂證、癇證、痙證等,為中醫腦病的重點。
中醫腦病病證的命名原則,同樣是以病因、病機、病理因素、病位、主癥、體征為依據。如根據病因命名中風,根據病機命名郁證,根據癥狀命名頭痛、眩暈等,反映了辨證論治診療體系和同病異治、異病同治的基本精神。中醫腦病病證涉及許多西醫疾病,如痿證涉及重癥肌無力、吉蘭-巴雷綜合征、周期性麻痹、多發性硬化、運動神經元病、多發性肌炎、多系統萎縮、急性脊髓炎(脊髓空洞癥)、脊髓亞急性聯合變等多種神經系統疾病。在幾千年的醫療實踐過程中,這種傳統的命名方法已有其確切含義,逐步形成了與病名相應的病因病機、臨床特點、發展演變、轉歸預后等系統認識,以及辨證論治的具體治法方藥和預防調護。如中風病,表明它有肝陽亢盛、陽極生風、入中臟腑、外客肢體經絡的病理變化,為使用息風潛陽、祛風和絡法提供了依據;又如“奔豚氣”是中醫特有的病名,是由驚恐惱怒,肝氣郁結化熱,隨沖氣上逆而出現氣上沖至心胸咽喉的病痛,治療則主以奔豚類方。《病證結合腦病學》正是根據“以證名病”原則編寫的。同時,西醫學的病名診斷與中醫的“以證名病”應相互補充,并通過適當對照聯系,使中西醫部分病名相互溝通,趨于一致。此外,還應汲取西醫學的部分病名,補其不足,為我所用。
腦作為人體一個獨立又極為重要的器官,無論是生理功能,還是病理特點,都具有相對獨立性和特殊性。中醫稱腦為“元神之府”“精明之府”“髓之海”,為“靈機記性”的主宰,但長期以來受“心主神明”的影響,將許多腦的功能與五臟特別是心的功能聯系在一起,腦病的辨證論治、理法方藥體系大多由以心為代表的臟腑學說所替代,忽視了腦病學術的獨立性。傳統的《中醫內科學》并無腦病單元,腦系疾病多分散于其他病系之中,如中風、頭痛、眩暈屬肝系疾病,不寐、多寐、健忘、癲狂、癇證、癡呆屬心系疾病,郁證分屬氣血津液病,而顫證、痿證、痙證則屬肢體經絡病證。這種疾病歸屬、分類的方法,是建立在中醫病理及臟腑學說基礎之上的。從臨床實際和病證結合角度而言,這些疾病無疑均屬腦病的范疇。
第二節 腦病發展簡史
中醫有關腦及腦病的認識至今已有2000多年歷史,早在公元前14世紀殷商時期的甲骨文中,即有類似頭痛“武丁因疾首而占卜”的記載,先秦文獻《管子·水池篇》中最先有“腦”的記述。中醫腦病在不斷臨床實踐和理論探索過程中逐步發展成熟。
一、萌芽階段——先秦春秋戰國時期
先秦春秋戰國時期是中醫理論的形成時期,也是中醫腦病學術的萌芽階段。中國最古老的醫學方書《五十二病方》中提出傷痙、嬰兒索痙、癲癇等病名和治法,堪稱腦病證治之源。《黃帝內經》(簡稱《內經》)全面總結秦漢以前醫學成就,也奠定了腦病學術之根基。《內經》介紹了腦的解剖、生理功能和發病機制等基本認識,記載了癲疾、癲狂、痿證、郁證、腦風、首風、腦轉等腦病,其中對癲疾先兆癥狀及大發作的癥狀描述與現代對癲癇的認識基本一致。《素問·痿論》詳盡論述了痿證的病因病機,提出“五臟使人痿”,依據臨床表現分為“痿躄”“筋痿”“脈痿”“肉痿”“骨痿”等,包括西醫學運動神經元病、脊髓病變、吉蘭-巴雷綜合征、周圍神經病、重癥肌無力、肌營養不良、周期性麻痹等神經肌肉疾病;治療上提出“治痿獨取陽明”的著名論點。《素問·逆調論》提出不寐是“胃不和則臥不安”,成為后世醫家從胃論治失眠的理論先導。《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提出郁證的治療為“木郁達之,火郁發之,土郁奪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可謂治療情志致病的最早法則。
二、發展階段——漢唐宋時期
漢唐宋時期,中醫腦病學術理論迅速發展,得益于《傷寒雜病論》《諸病源候論》《備急千金要方》及《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等大型醫學著作的問世,對腦病證治有了較完整系統的論述,治療方法豐富多樣,許多名方至今仍被廣泛應用。
東漢醫圣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的雜病部分(即后世所稱《金匱要略》)對相關腦病進行了大量論述。如論述中風的病機系“絡脈空虛”,風邪入中,并根據病情程度分為中絡、中經、中腑、中臟,治療上主張疏風散邪、扶助正氣;記載了臟躁、梅核氣等(相當于抑郁癥),創制甘麥大棗湯、半夏厚樸湯治療;治療不寐,創制梔子豉湯、黃連阿膠湯、酸棗仁湯、柴胡加龍骨牡蠣湯等系列方劑。與張仲景同時期的華佗,所創制的“麻沸散”及針對頑固頭風的開顱設想,可以認為是世界上最早的麻醉劑和最早的外科診病記錄。
隋代巢元方《諸病源候論》是我國現存第一部病因證候學專書,所載中風候、風癔候、風口噤候、風舌強不得語候、風失音不語候、風痙候、風角弓反張候、風痱候、風偏枯候、風頭眩候、風癲候、五癲候、風狂候、氣病諸候等均屬腦病范疇,認為許多腦病是“體虛受風,風邪入腦”所致。唐代藥王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列“髓虛實”專篇,提出“髓虛者腦痛不安,髓實者勇悍”,并列出相關方藥和灸法。其創制的續命類三方、竹瀝湯、獨活湯等治療中風,并強調藥灸并用,綜合治療,對于后世中風治療具有重要啟發。再如,治療神志恍惚的鎮心丸、治療好忘的枕中丸、開心散及菖蒲益智丸等,均為集唐代以前診治腦病經驗之大成。
《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作為宋代官修方書,治療中風神昏所用的至寶丹、蘇合香丸成為當今腦病科經典的急救藥品。《圣濟總錄》在中醫腦病譜上首次提出“健忘”,并載有安神定志人參湯、養神丸、開心丸等方劑。
三、學術爭鳴階段——金元時期
金元時期是中醫腦病學術爭鳴時期,推動學術進展,其中以“金元四大家”最具代表性。劉河間為寒涼派代表人物,認為心火旺、腎陽衰是中風、癲狂發病的主要病機;主張用寒藥除怫熱,開結滯,散風壅,使氣血宣通,推崇至寶、靈寶丹;治療中風主張采用通下法,《素問玄機原病式》用大承氣湯、三化湯分別治療中風之里熱及中風二便不通。此外,地黃飲子治療中風至今仍被廣泛運用。
朱丹溪作為滋陰學派的代表人物,認為腦病發生與“痰”密切相關,如中風、健忘、頭眩等。中風治療當“治痰為先,次養血行”。《丹溪心法》列專篇論述“郁”,認為“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多生于郁”,提出六郁說,創六郁湯、越鞠丸等經典名方。對于痿證,朱丹溪以“南方火盛,北方水虧”為病機,提出“瀉南方,補北方”治療原則,即瀉心火、補腎水,創立虎潛丸等治痿名方。
李東垣作為補土學派代表人物,主張以健脾補氣為主治療腦病,認為氣虛為中風的主要病機,并提出“痰厥頭痛……此足太陰脾所作也”,主張用甘溫之劑補益脾胃。
張子和為攻邪派的杰出代表,治療腦病以驅邪為基本治則。如他治中風用汗、吐、下三法,并強調中風患者勿進酒醴厚味,以免助風生痰;認為癲狂與“痰”密切相關,主張汗下合法治療狂證,瓜蒂散即為吐法治療狂證的常用方。
除金元四大家外,元代王履提出中風有“類中風”“真中風”之分,“因于風者,真中風也;因于火,因于氣,因于濕者,類中風,而非中風也。”其中“類中風”更接近于西醫學的急性腦血管病,王氏對中風病的認識更為貼合臨床及病理實質。
四、中西匯通雛形階段——明清時期
明清時期,西學東漸,中醫學受近代西醫學影響較大,自身也獲得較大發展,對腦的認識更加具體,最為明顯的在于諸多醫家認識到腦主宰精神、意識、思維、情志活動。明代李時珍首次提出“腦為元神之府”,腦病治療藥物在《本草綱目》中廣泛融入五臟與腦髓密切相關的觀念,如胡麻益精滋腎、腎可生髓主腦。清代陳士鐸《辨證錄》認為,健忘必須心腎兼補,用生慧湯、扶老丸、強記湯等。清代張錫純首創滋腎補腦法,提出急驚風病位在腦,創制定風丹、鎮風湯。晚清王清任認為“靈機記性不在心而在腦”,并發展“瘀血”理論,腦病治療注重活血化瘀,其創制的補陽還五湯、癲狂夢醒湯,開創了活血化瘀法治療中風偏癱及癲狂的先河。
有關中風,明代李中梓首次將中風中臟腑分為閉證、脫證。清代葉天士以“內風”立論,闡述了“因精血衰耗,水不涵木,木少滋榮,故肝陽偏亢,內風時起”的發病機制,提出滋液息風、補陰潛陽、開閉固脫等治療中風的法則。《醫學衷中參西錄》為中風病專設8方,其中鎮肝息風湯等針對急性期,起痿湯等則為恢復期或后遺癥期而設,開創中風病的分期治療方法。
此階段強調虛和痰在腦病中的致病作用。明末張景岳認為“無虛不作眩”,治療眩暈以補虛為主,推崇大補元煎、十全大補湯補腎填精、益氣養血;治療癡呆,創立七福飲沿用至今。清代陳士鐸《辨證錄》專設呆證門,認為呆證起于肝郁,終于胃衰,重視痰與呆證的關系,治法開郁逐痰、健胃通氣,用洗心湯、還神至圣湯、轉呆丹等。張錫純《醫學衷中參西錄》對癲狂發作期,根據有無頑痰而分別用藥,無頑痰用蕩痰湯,有則用蕩痰湯加甘遂。
五、學科建立與迅猛發展階段——新中國成立后
新中國成立以后,特別是近30年來腦病學科分化獨立,腦病學術迅猛發展。中醫腦病屬于一個新的專業領域,即使到了20世紀80年代,相當一部分的省級中醫醫療機構還無單獨設立的腦科(神經科),從事腦病研究的科研機構鳳毛麟角,臨床研究零碎分散,腦病理論不成體系,尚沒有構成一門獨立學科的雛形。20世紀90年代以來,全國腦病急癥協作組及中華中醫藥學會內科學分會腦病專業委員會、中國中西醫結合學會神經科專業委員會等學術機構成立;《實用中醫腦病學》(中國中醫研究院廣安門醫院主編,1993)、《臨床中醫腦病學》(施杞、周康著,1997)、《中醫腦病學》(許沛虎主編,1998;王永炎、張伯禮主編,2007)、《實用中西醫結合神經病學》(孫怡、楊任民、韓景獻主編,2011)等腦病專著相繼問世,系統闡述了中醫腦病學的基本理論,全面介紹臨床常見腦病的中西醫診治及前人有關腦和腦病理論的論述與診治經驗,總結當今中醫腦病學的臨床研究新進展,從而奠定了中醫腦病學科分化獨立的基礎。近20年來,隨著人們逐漸認識到中醫藥治療腦病的優勢,腦病領域的醫教研以前所未有的態勢快速發展,醫療市場出現了腦科醫院和腦病專科門診,各級中醫醫療機構設立腦病科;《中醫內科學》教材把中風、頭痛、眩暈等從肝系病證分化出來,把癲狂、癇證、癡呆從心系病證分化出來,獨立設置腦系病證;國家及地方各級科研管理部門確立以中風、癡呆等腦病作為研究的重點項目;涌現出一批著名中醫腦病專家,如國醫大師王永炎院士、任繼學教授、張學文教授、周仲瑛教授、鄧鐵濤教授等,提出了一些新的理論學說,極大地豐富了中醫腦病證治的理論體系。至此,中醫腦病學從古代散見于各類典籍至成立專業團體、出版專業著作、成立專業學科,逐漸形成了一個較為完善的學術體系。
第三節 腦病病證結合診治的意義
“病”反映疾病發生、發展的全過程,“證”反映疾病發展過程中某一階段的病理特征,辨病和辨證是兩種不同的認識疾病的方法。辨病揭示疾病的根本矛盾,認識病的特異性,掌握病變發生發展的特殊規律;辨證揭示疾病階段性的主要矛盾,通過“司外揣內”“審證求機”等推求病機證候。在西醫學快速發展的今天,中醫辨病診治日益展示其優勢,在疾病診斷、治療過程中,病證結合診療模式得到廣泛認可及應用,成為中醫藥發展與時俱進的標志。病證結合診療模式萌生于清末西學東漸,伴隨著中西醫結合的潮流不斷發展。尤其是隨著西醫學的快速發展,疾病病理生理機制的不斷深化,倒逼廣大中醫工作者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病證結合模式診治疾病,隨著經驗的不斷積累,其內涵和形式不斷豐富。病證結合診療模式以臨床療效為導向,客觀、真實地反映臨床診療實際,同時也反映我國中西醫并存并重的醫療現實,或可為中西兩種醫學體系的融會貫通奠定基礎。
一、病證結合診療模式的源流與發展
從中醫藥學術發展史來看,辨病治療早于辨證論治。特別是在中醫學理論體系構建之初,證的概念尚未從病中分化出來,即以“病”作為辨治目的。早在《內經》之前的《五十二病方》所記載的羊不癇、癲疾等52類疾病均屬辨病用方,如治療痙證用熟李子汁、治療癇證用雷丸藥浴。《內經》十三方因病而設,如半夏秫米湯治療失眠,再如《神農本草經》《諸病源候論》記載的“常山截瘧”“黃連治痢”等。金元時期出現了一批以病為辨治目的的著作,如劉完素的《三消論》、熊笏的《中風論》等。
辨證論治理論體系由《傷寒雜病論》所奠定,張仲景倡“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治”,提出辨病、辨脈、辨證治療觀,創立六經辨證體系,將理法方藥融為一體。《傷寒論》以辨某病脈證論治命名,首重辨病,再行辨證。如辨太陽病,以“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為總綱,表實者治以麻黃湯,表虛者治以桂枝湯。《金匱要略》多以專病成篇,臟躁治以甘麥大棗湯,梅核氣治以半夏厚樸湯,百合病責之“心肺陰虛”治以百合劑;又因見證不同,而有百合地黃湯、百合知母湯、百合雞子湯等不同。可見,《傷寒雜病論》已有病證結合的雛形。
后世醫家豐富發展中醫辨證體系。明清時期,張景岳的八綱辨證、葉天士創“衛氣營血”辨證、吳鞠通創溫病“三焦辨證”、王清任倡導“氣血辨證”,使中醫辨證理論和體系在學術爭鳴中不斷發展完善。
由于中醫學對病的認識停留在宏觀水平,因而在西醫學東漸之后,辨病思維受到沖擊,雖與辨證思維同時并存、交織一起,但已成從屬地位,辨病模式日益淡化。而辨證思維以整體觀為支撐,為中醫學所特有,反映了中醫學的特色,故得以迅猛發展,成為中醫學診治疾病思維方法的主流。
隨著西醫學的快速發展,尤其是對疾病病理生理機制的不斷認識,辨病的含義發生了深刻變化,由傳統的辨中醫之病發展到辨西醫之病,不少中醫有識之士重新審視辨病與辨證的關系,倡導辨病與辨證相結合,實現了病證結合診療模式本質上的轉變。
近代名醫張錫純首開西醫辨病與中醫辨證論治相結合的先河,其《醫學衷中參西錄》既辨西醫之病,用專方專藥治療;又以衷中為主,辨證用方。如“醫方”篇治肺病方、治癲狂方、治霍亂方、治痢方、治消渴方、治黃疸方等,皆體現辨病基礎上的辨證論治,尤以石膏阿司匹林湯最具代表性。
現代醫家岳美中、姜春華、祝諶予等均倡導病證結合模式,以病為綱,以證為目。姜春華認為,單按臟腑辨證施治是不夠全面的,西醫重視疾病診斷,突出特性治療,中醫重視疾病辨證,突出共性治療,二者不能偏廢,既要為病尋藥,又要辨證論治。他主張運用現代科學包括西醫知識,克服中醫辨證論治的局限性。陳可冀提出辨病與辨證相結合有三種診療模式:一是中醫辨病結合辨證論治;二是中西醫雙重診斷結合辨證論治;三是西醫診斷結合辨證論治。蔡定芳提出機能辨證與形態辨證相結合,機能辨證是指以中醫學生理活動為依據的臨床癥狀辨證,形態辨證是指以西醫解剖學為依據的病理結構辨證,在針對中醫學機能變化處方基礎上結合西醫學形態病理用藥。
二、病證結合診療模式的臨床應用與學術價值
中醫辨證強調宏觀與整體,西醫辨病重視微觀與局部,兩者結合,優勢互補,有利于更好地把握疾病發展演變規律,針對患者具體病情進行個體化治療,也為中西醫兩種醫學的互補融合提供切入點,從而豐富發展中醫辨證理論體系。
1.病證結合,把握疾病內在規律,有利于規范診療
中醫辨病歷史久遠,但由于認識水平及技術手段的限制,對疾病的認識側重于主觀與宏觀,疾病命名與診斷僅是根據其主要特征進行簡單概括。如中風、中暑從病因命名,郁證、痹證從病機命名,痰飲從病理產物命名,胸痹、肺痿從病位命名,頭痛從主癥命名,黃疸從體征命名等。雖然有其內涵和外延,但籠統粗糙,內涵不清或外延不定。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學術上缺乏交流,病名多不統一。西醫“辨病”以解剖組織學、生理生化學、病因病理學為基礎,以日新月異的理化檢查為依據,病種區分度精細,特異性強,因而對診治的指導性更強。
病證結合診斷,在疾病框架內辨證,使證候的外延有了更為明確的界定,還可利用疾病演變這條主線將不同階段的證候貫穿起來,突出了不同疾病階段的中醫證候特點。如抑郁癥、慢性胃炎、慢性肝炎均可表現為肝郁氣滯證,其中醫證候有共同之處,但不同疾病之間的區別應該是主要的,特別是病理形態改變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只著眼共性而不深究其個性特征,僅注意其外在宏觀改變而不把握內在本質變化,是難以做到有效診治的。
2.病證結合,方向明確,有利于精準防治
中醫辨證偏向于經驗性,治療效果多滿足于癥狀的減輕或者消失,但有時疾病卻不一定能根除。如中醫藥治療抑郁癥,在抑郁癥核心癥狀基本消失后是否繼續治療,療程多久為宜,并無一致的認識和界定,僅根據醫生的經驗、患者的感受判定。而西醫學研究認為,抑郁癥系高復發(>50%)疾病,在臨床癥狀緩解乃至臨床治愈后若過早停藥可使癥狀再現(復燃)或新發抑郁(復發),因此必須鞏固、維持治療,并界定了不同類型、人群維持治療的療程。若能病證合參,認識抑郁癥發展演變的特殊性,有助于中醫藥治療的精準性。
對于某些疾病的初期、潛伏期或者無癥狀期,中醫辨證往往難以下手,甚至無證可辨。若能病證合參,借助西醫學的認識,及早準確采取治療措施,可將疾病消滅在萌芽階段,做到防治效果的最佳化。如動脈粥樣硬化,前期可無癥狀,病理表現是血管壁增厚,管腔狹窄,血管內壁隆起,其間有大量黃白脂濁堆積,或見損傷出血、血栓附著。國醫大師周仲瑛根據其發病特點,從中醫理論出發,并結合西醫病理,提出“肝腎虧虛、痰瘀阻絡”為基本病機,本虛標實。但不同的患者,由于個體的差異,標本主次是不同的,年紀尚輕者一般以標實為主,而年老病久者多以本虛為主。
3.病證結合,深化同病異治和異病同治認識
同病異治和異病同治的實質是“證同治亦同,證異治亦異”。同病異治是指同一疾病可因人、因時、因地的不同,或由于病情的發展、病機的變化,以及邪正消長的差異,治療時根據不同的情況,采取不同的治法。異病同治是指不同的病證在發展的過程中,出現了相同的病機變化或證候表現時,可采用相同的方法進行治療。
一方面,不同疾病雖可表現為相同的“證”,但其治療會有較大差異。如冠心病、腦梗死、慢性腎炎、肝纖維化、痛經皆可出現“瘀血證”,反映了這些疾病在某一階段的共性,但因為病位、病性等不同,其治療各有特點。惡性腫瘤在發生發展過程中都可表現為陰虛,治擬養陰扶正。但胃癌、肺癌、肝癌三者之間病理變化不同,養陰方藥隨之而異,胃癌陰虛用玉女煎、支氣管肺癌陰虛用沙參麥冬湯、原發性肝癌陰虛用一貫煎。
另一方面,就某病而言,臨床雖可表現為諸多不同的“證”,但治療上也會存在類似性。如耳石癥、梅尼埃病、前庭神經炎等耳源性眩暈,存在內耳淋巴液流動障礙、迷路積水等病理改變。若單純從中醫辨證,根據其突然發病,視物旋轉,伴有嘔惡的主癥,多辨為風痰上擾證。但不同患病個體和病程階段,還可表現肝陽上亢、風火上炎、氣血虧虛等多種證型。若能結合現代認識,當以痰濕內盛,風痰上旋為基本病機,治療當貫穿利水泄濁化痰、平肝息風原則,以半夏白術天麻湯為基本方。
4.病證結合,中西互通,有利于醫學發展
中西醫作為兩種完全不同的醫學體系,在理論上能不能互通,僅就現有發展水平和現狀去斷言是不科學的。理論源于實踐,中西醫理論的溝通必然基于兩種思維模式在臨床的結合應用,在實踐中探索。實踐對理論的意義不僅是檢驗,還在于對理論朝著真理方向的不斷修正。“病證結合”模式,提供了中西醫溝通的平臺,有利于發現中西醫溝通的切合點和層面。
在對人體的認識上,西醫學從還原論思維走向系統論思維,中醫學則由整體認識向微觀研究發展,兩種醫學模式都在自覺地向著對方的優勢看齊,由差異走向一致,這是醫學發展的趨勢。“病證結合”契合了從宏觀與微觀兩個方面把握疾病發展變化的科學模式。在這種宏觀與微觀相互參照的過程中,除了更全面、更深入地認識疾病外,也進行著兩種思維的溝通、磨合與相互滲透。病證結合以臨床實踐為基礎,與單純地將西醫進行生搬硬套有本質的區別。“病證結合”模式是當前推動中醫藥發展的一種有效形式,對發展中醫學術、創新中醫理論、深化中西醫思維的融通具有積極意義。
三、病證結合模式在腦病診療中的應用
凡腦功能失調或腦實質損傷引起的疾病皆為腦病。隨著西醫學的快速發展,腦病診斷水平不斷提高,但治療手段鮮有突破,諸如腦血管疾病、帕金森病、肝豆狀核變性、脫髓鞘疾病、癲癇等仍屬疑難頑疾,而運動神經元疾病、阿爾茨海默病等退行性腦疾尚無有效治療方法,造成先進診斷技術與落后治療方法相矛盾。在這一背景下,病證結合診治腦病尤為必要,并顯示其獨特優勢。
腦病診療中采用病證結合模式,同樣首先明確疾病診斷,在此基礎上應用中醫理論“審證求機”,并結合西醫學的微觀認識“審病求機”,依法遣方用藥,必要時中西藥聯用,從而提高臨床療效。
1.雙重診治,中西藥聯用,增效減毒
病證結合診斷,彌補中醫辨證過于直觀化、宏觀化的缺陷,從宏觀和微觀多維度把握疾病本質,為病證結合治療提供依據,通過中西藥聯合應用,增效減毒,實現優勢互補。
西醫治療重癥肌無力使用激素和膽堿酯酶抑制劑,中醫認為激素為“純陽”之品,在激素沖擊治療初期可振奮腎陽,但日久損傷腎陰,致陰虛火旺或氣陰兩虛,對機體造成二次傷害,使病難愈難治。據此,在治療初期即予中藥補益正氣,顧護脾腎;治療過程中,依據治療方案如胸腺切除術、糖皮質激素用量、免疫抑制劑等,以補脾益腎為原則,予補中益氣湯加減;維持治療階段,西藥逐漸減量至停用,中藥繼續鞏固療效,減輕不良反應的同時控制病情復發。
肝豆狀核變性具有肢體震顫、全身僵硬、手足拘急、口?頸斜、言語不清的臨床特點。楊任民等根據“諸風掉眩,皆屬于肝”,辨證為肝腎陰虛、虛風內動,用平肝息風的大定風珠治療,藥用鱉甲、龍骨、牡蠣、珍珠母、蜈蚣、全蝎、地龍等,但癥狀不僅無改善,且日趨加重。課題組根據西醫學理論進行深入思考:本病由銅代謝障礙引起,由于銅沉積全身組織,造成大腦豆狀核及肝、腎等損害。而上述礦物類及蟲類藥含銅量均很高,服用后反而加重銅的沉積而使病情加重。進一步研究觀察患者臨床表現,發現多數具有舌質紅、舌苔黃或膩、脈弦數的特點,遂根據“諸逆沖上,皆屬于火”“諸痙項強,皆屬于濕”,分析其病機以濕熱為主,治用清熱解毒、通腑利尿法,自擬肝豆湯(大黃、黃芩、穿心蓮、半枝蓮、萆薢等)治療,取得良好效果。實驗研究證實,服肝豆湯后的尿排銅量與西藥治療后相似。這一研究成果啟示,病證結合診治不僅提高了療效,也有助于推動中西醫理論的溝通與結合。
2.區分病證主次,靈活應用病證診治
多數情況下以辨病為先,如“頭痛”涵蓋了神經科多種疾病。西醫學分為原發性頭痛(如偏頭痛、緊張性頭痛、叢集性頭痛等)和繼發性頭痛。明確頭痛的疾病診斷,不僅能夠針對病因處理繼發性頭痛,而且能根據不同疾病頭痛的特點,病證結合施治。如偏頭痛常以血虛陽亢為主要病機,治以養血平肝;緊張性頭痛以緊縮為特征,肝風上擾是內在病理基礎,風濕困遏是外在誘發因素,平肝息風、祛風除濕為基本治法;叢集性頭痛以風火上擾為基本病機,治以清肝瀉火。可見,在明確疾病診斷基礎上的辨證分型論治可以加強治療的針對性。
而某些腦病,西醫學診斷不明,或雖然診斷明確,但現階段對辨證的指導價值尚無顯現,則可以中醫辨病結合辨證治療為主,以避免辨病治療的局限性。如肢體麻木,見于許多系統疾病的病變過程,與感覺神經傳導速度(SCV)減慢密切相關,而造成SCV減慢的因素很多,如慢性壓迫、缺血、B族維生素缺乏、營養缺乏、炎癥、中毒等。若西醫診斷不明確,則可按中醫對麻木的認識進行論治。我們分析總結其基本病機為氣血不足,風痰入絡,根據益氣養血、祛風化痰通絡法自擬蠲痹通絡方(炙黃芪20g,當歸10g,川芎10g,雞血藤15g,路路通10g,僵蠶10g,全蝎3~6g,蜈蚣2g)治療并隨癥加減,取得明顯療效。
3.病證結合,分型分期論治
根據疾病不同類型、不同階段的特點,進行分型、分期治療是提高療效的重要途徑,也是病證結合診治腦病的重要內容。
如抑郁癥各病期的病情輕重、證候表現不同,病證結合治療的方式各異。早期、可能抑郁及輕度抑郁階段,核心癥狀并未完全展現,社會功能輕度缺損,可采用中藥治療為主,辨證多屬肝氣郁結證,治療重在疏肝解郁。急性期抑郁癥狀急劇發展惡化,表現為中重度抑郁,癥見明顯的激越或痛苦,且有自殺危險,應積極給予抗抑郁藥治療,并合用中藥以縮短起效時間,快速緩解癥狀,協同增效,減輕不良反應。急性期后癥狀明顯緩解,但病情不穩,復燃(癥狀再現)、復發(新發抑郁)風險較大,需鞏固、維持治療。在抗抑郁藥治療基礎上聯合中藥治療,旨在穩定核心癥狀,改善殘留癥狀,預防復燃;并通過整體調節,同步調治周邊癥狀,降低患者對環境應激的敏感性以預防復發。
重癥肌無力根據病情輕重及臟器受累程度,分為五期(早期、緩解期、復發期、恢復期、稽留期)和五型。唐桂華等觀察370例患者,顯示Ⅰ型、Ⅱa型以脾氣虛弱證為主,Ⅱb型以脾腎陽虛證為主,Ⅲ型、Ⅳ型以脾腎陽虛證為主。早期、復發期免疫紊亂突出,宜配伍抑制異常免疫反應的藥物,如忍冬藤、土茯苓、苦參等;緩解期在減撤激素之時,為避免病情反彈,可辨證配用養陰溫陽藥,以部分替代激素;恢復期主要用補脾益腎之品,促進機體免疫功能逐步回歸正常。
4.專病專方,力專效宏
清代名醫徐靈胎提出“一病必有一主方,一方必有一主藥”的見解,主張既要講究辨證論治的整體性,也要切中病損關鍵,注重辨證論治與專病專方相結合。專病專方,即針對具體疾病采用相應的具有特效的方劑治療,以辨病為基礎,辨證為補充,具有“簡、便、廉、驗”的優點。病證合參是應用專病專方的前提。
國醫大師劉祖貽認為,麻木病在肌膚,氣血虧虛為發病之本,邪滯血脈為發病之標,氣血不通、經脈失養為基本病機;治療上重視調理氣血,主張病證結合,擅用黃芪桂枝五物湯為基礎方加減治療。中風后肢體麻木合滌痰湯,糖尿病性周圍神經病麻木合益氣養陰通脈湯,頸椎病上肢麻木合葛桂舒筋飲,腰椎間盤突出癥下肢麻木合獨活寄生湯,癌癥放化療后手足麻木合參樓扶正解毒方,功能性麻木合柴胡疏肝散。
雖然根據辨病確立的方藥對疾病各證候均具療效,但當實施于患者個體時無法避免療效不一現象,因為雖然抓住了疾病主要矛盾及致病共性,但個體特性同樣具有影響力。因此,臨床辨病運用專方治療,仍需結合辨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