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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云清歡
  • Yoga.芝士
  • 4407字
  • 2024-08-31 18:19:04

立秋后的陽光依然毒辣,透過合作社新裝的落地窗照進來,在玻璃茶幾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三姑六婆們今年特意選在這里開茶會,說是要“沾沾現代化的光”。

新買的茶幾光可鑒人,倒映著她們精心燙染的卷發和艷麗的衣裳,倒顯得我這個穿著合作社制服的東道主格格不入。

茶盤里擺著從城里帶回的奶油瓜子,包裝袋上燙金的“進口原料”四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二嬸用她那副新換的假牙磕著瓜子,發出清脆的“咔咔”聲,像極了合作社那臺老式打印機工作的聲響。

“二十八啦!”她突然提高音量,嚇得正在倒茶的小王手一抖,茶水濺在了年度報表上,“我娘家侄子剛離,有個三歲娃不礙事。”

她涂著艷紅指甲油的手指徑直戳向報表上的盈利數字,指甲邊緣還沾著剝瓜子時留下的奶油漬。

六婆見狀,立刻從繡著牡丹花的布包里掏出一張照片,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里。

“鎮中學老師,有編制!”她得意地宣布,仿佛這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勛。

照片邊緣還粘著超市小票,我瞥見上面“沖印費8元”的字樣,還有打印時間——居然是昨天下午。

這讓我突然想起明川昨天用合作社打印機給我打的財務報表,紙角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那些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的數字,記錄著我們這一年來為村里創造的實實在在的效益。

茶會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三姑六婆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像一群爭食的麻雀。

“張家那小子在縣城買了房...”“李家兒子剛提了副科...”她們如數家珍地盤點著適齡男青年的“條件”,卻沒人問一句我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煩,我盯著茶幾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發現不知什么時候,有人在我茶杯旁放了一疊相親對象的資料,最上面那張還印著二維碼,掃出來居然是那人的公務員考試成績單。

合作社的空調呼呼地吹著,卻驅不散滿屋子的脂粉味和瓜子香。

六婆又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這是我去廟里求的姻緣符...”

話音未落,爺爺突然推門而入,手里拎著兩瓶冰鎮啤酒,瓶身上凝結的水珠滴在瓷磚地上,發出“啪嗒”的聲響。

屋里頓時鴉雀無聲,三姑六婆們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活像一群被突然定格的木偶。

“各位辛苦了,”爺爺把啤酒往茶幾上一放,玻璃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孫女的事,不勞費心。”

他的目光掃過那疊相親資料,最后落在我身上,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我熟悉的狡黠,“合作社下午還有個重要客戶要接待,是吧?”

我如蒙大赦般連連點頭,趁機逃離了這個令人窒息的茶會。

關門時,我聽見爺爺在里頭爽朗地笑道:“來來來,嘗嘗我新釀的楊梅酒...”接著是一陣手忙腳亂的推辭聲。

走廊上,明川正抱著一摞文件走來,白襯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

看到我狼狽的樣子,他了然地笑了笑,遞過一份標著“有機茶油出口合同”的文件:“馬來西亞的客戶提前到了,要不要一起去見見?”

我接過文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那溫度讓我想起昨天那張帶著體溫的財務報表。

三姑六婆們的聲音從會議室隱約傳來,突然顯得那么遙遠,那么無關緊要。

爺爺蹲在合作社后院的葡萄架下,面前擺著三壇開了封的紹興黃酒。

酒香混著葡萄的酸甜,在初秋的晚風里飄散開來。

我站在辦公室窗前,透過新裝的鋼化玻璃,看見他花白的頭發在風中輕輕顫動,像一叢倔強的蘆葦。

三姑的聲音突然拔高了八度:“隔壁村養豬大戶說了,愿意出兩頭種豬當彩禮!那可是純種約克夏,一頭能配二十頭母豬哩!”

“砰——”

一聲脆響驚得所有人都跳了起來。

爺爺的青花碗在水泥地上炸得粉碎,瓷片四濺。

一塊鋒利的碎片劃過空氣,正好打在合作社新買的智能溫控儀上,嚇得顯示屏瘋狂閃爍紅光,溫度數字在25℃和30℃之間來回跳動,像極了爺爺此刻暴怒的情緒。

“我養大的鳳凰,能配土雞?!”

爺爺的吼聲震得香案上的招財貓擺件直晃,貓脖子上的金鈴鐺叮當作響。

那只招財貓是去年合作社盈利時我給他買的,舉著的右爪上還沾著些香灰。

他踉踉蹌蹌地沖進里屋,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一棵倔強的老松。

片刻后,他抱著那個熟悉的鐵皮盒出來了——就是那個裝過染發膏,后來又裝過無人機零件的鐵盒。

盒蓋上的“光明牌”字樣已經磨得幾乎看不見了。

他顫抖著手打開盒子,“嘩啦”一聲倒出一堆泛黃的獎狀和剪報。

“看看!都給我好好看看!”他抓起一張最醒目的,“我孫女是縣里第一個女電商,市里發的獎狀!”那張獎狀上燙金的字有些褪色了,但“三八紅旗手”幾個大字依然清晰可見。

獎狀上我的照片被茶水漬暈染開,正好蓋住了“集體”兩個字,只剩下“先進個人”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三姑六婆們面面相覷。

二嬸的假牙不自覺地掉了下來,被她手忙腳亂地塞回去。

六婆手里還捏著那張鎮中學老師的照片,此刻卻像握著一塊燙手的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爺爺又倒了一碗酒,琥珀色的液體在碗里晃蕩,映著他通紅的臉。

“你們知道她為了合作社,熬了多少夜?”酒碗重重頓在石桌上,“那些城里來的老板,開始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帶著幾分醉意,幾分驕傲,“現在呢?現在他們都得管她叫陳總...”

晚風吹過葡萄架,葉子沙沙作響。

我站在窗前,突然發現爺爺的背影不知何時已經有些佝僂了。

那個曾經能用一根扁擔挑起兩百斤稻谷的漢子,如今連站直都有些吃力。

但他的聲音依然洪亮,像一口歷經百年卻依然清脆的老鐘。

三姑六婆們灰溜溜地走了,連那包沒吃完的進口奶油瓜子都忘了拿。

爺爺一個人坐在石桌旁,就著月光又倒了一碗酒。

我走過去,看見鐵盒里還躺著一張照片——是我大學畢業時穿著學士服的單人照,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日期:2003年6月。

“丫頭,”爺爺突然開口,酒氣混著茶油的香氣撲面而來,“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教你打算盤?”

我點點頭。

那時候他總說,算盤珠子要撥得響,人生才能過得響。

“現在啊,”他仰頭喝干最后一口酒,“你的算盤,比爺爺的響多了。”

那些碎瓷片還散落在地上,每一片都映著天上的星星,像無數個小小的月亮。

明川家的老宅子藏在縣城最老的一條巷子里,青磚黛瓦的屋檐下掛著曬干的辣椒串。

推開斑駁的木門時,他母親正坐在石榴樹下的石凳上,面前攤著一本泛黃的賬簿。

老式算盤的檀木珠子在她指間噼啪作響,聲音清脆得像在數落誰的罪過。

“媽,我帶小陳來了。”明川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像小時候做錯事時那樣。

他母親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微微瞇起,目光先在我臉上停留了三秒,又在我和明川之間來回掃視。

她手里的算盤珠子突然停住,最后一顆珠子懸在半空,要落不落。

“女大男三歲,”她突然把算盤一抖,珠子全部歸零,發出嘩啦一聲響,“按老話叫'女大男衰'。”

她的圓珠筆在臺歷上畫著圈,筆尖戳破了好幾個日期,“你屬鼠他屬兔,子卯相刑。”

臺歷上印著生肖運勢圖,她畫的紅圈正好把“忌婚嫁”三個字圈了起來。

院子里的石榴樹突然沙沙作響,掉下幾個青澀的小果子,砸在石桌上咚咚響。

明川默默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點開計算器APP。

“媽,合作社去年增收38萬,”他的聲音很平靜,“按這個增長率,明年就能...”

他母親突然用算盤擋住手機屏幕,檀木珠子在陽光下泛著紅光,像一串被點燃的鞭炮。

“感情賬不是這么算的!”她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

算盤橫亙在我們之間,像一道無法跨越的城墻。

我注意到石桌上還攤著一本老黃歷,書頁已經泛黃卷邊,上面用紅筆畫滿了各種記號。

旁邊擺著個相框,里面是明川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穿著老式的中山裝,胸前別著支鋼筆,和明川現在用的那支一模一樣。

明川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

陽光透過石榴樹的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他伸手想碰那本黃歷,卻被他母親一把按住。

兩人僵持間,一顆熟透的石榴突然從樹上墜落,“啪”地砸在算盤上,鮮紅的汁液濺在賬本上,像一攤觸目驚心的血。

“媽,”明川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堅定,“您還記得爸走之前說什么嗎?”

他指向那張照片,“他說要讓我找個能一起看財務報表的媳婦。”

他母親的手突然松開了。

一顆算盤珠子彈了出來,滾到我的腳邊。

我彎腰撿起,發現珠子內側刻著一個小小的“川”字——這大概是他小時候的玩具。

珠子在我掌心泛著溫潤的光,像是某種無聲的認可。

風又起了,石榴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算著一筆新賬。

他母親終于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賬本濕了,”她突然說,“得重算。”

但她的語氣已經軟了下來,像是那攤石榴汁,終于融化了某些固執的偏見。

冬至那天的晨霜特別重,合作社的玻璃窗上結滿了冰花。

爺爺起了個大早,蹲在灶臺前用絲瓜瓤反復擦拭那個染發膏鐵盒。

鐵盒表面的劃痕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那些歲月留下的印記反而讓這個老物件顯得更加珍貴。

“丫頭,過來。”爺爺神秘兮兮地招手。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小心翼翼地鋪在鐵盒底部——那是母親當年從深圳寄來的匯款單復印件,邊緣已經起了毛邊。

“拿給那老婆子看。”他又往盒里放了顆飽滿的有機茶籽,茶籽油亮的外殼在鐵盒里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告訴她,這是我孫女的嫁妝。”

我捧著鐵盒去找明川母親時,她正在院子里晾曬被褥。

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花白的頭發上,像是撒了一層銀粉。

見我來了,她下意識地擦了擦手,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鐵盒上。

“阿姨,這是...”我剛開口,她突然接過鐵盒,動作之快差點打翻盒蓋。

就在她指尖觸到鐵盒的瞬間,桌上的算盤突然“嘩啦”一聲散了架,檀木珠子滾得滿地都是。

我們同時蹲下去撿。

最遠的那顆珠子一路滾到了堂屋的供桌前——那里擺著明川父親的遺像。

照片里的男人穿著印有“農技站”字樣的工作服,胸前別著支鋼筆。

我定睛一看,那支筆和明川現在用的那支英雄鋼筆一模一樣,連筆夾上的小劃痕都如出一轍。

明川母親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她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打開鐵盒。

當她的手指觸到那顆茶籽時,我分明看見她的眼角閃動著什么。

春節聯歡會那天,合作社張燈結彩。

姑娘們穿著統一的紅毛衣,表演自編的《新嫁娘歌》。

歌詞里唱著“不要彩禮要真心”,惹得臺下的老人們直搖頭。

爺爺坐在前排,喝得滿面紅光,手里還攥著那個鐵盒。

當主持人宣布抽獎環節時,爺爺突然跳上臺搶過話筒。

“現在結婚興算這個!”他洪亮的聲音震得音響嗡嗡響。

在全場驚訝的目光中,他掏出智能手機,點開支付寶,“叮”的一聲清脆的到賬提示音通過話筒響徹全場:“我給孫女婿發紅包,不用看屬相!”

臺下哄堂大笑。

明川母親坐在角落里,手里緊緊攥著那個鐵盒。

當爺爺在臺上喊出“百年好合”時,我分明看見她笑著抹了抹眼角。

鐵盒不知何時打開了,里面的東西散落在她膝頭——除了那顆茶籽和匯款單,還有張我小時候的照片。

照片里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踮著腳給油茶樹苗澆水,身后是剛剛通電的村莊,滿天星光與新架設的電線交織成網,像極了命運的安排。

明川悄悄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指尖還帶著鋼筆磨出的繭。

臺下掌聲雷動,我看到三姑六婆們不情不愿地跟著鼓掌,二嬸的假牙都快笑掉了。

爺爺在臺上高舉著手機,屏幕上的電子紅包閃閃發亮,照亮了他滿臉的皺紋。

散場時,明川母親悄悄把我拉到一邊。

她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里面是一對銀鐲子。

“這是我婆婆傳給我的,”她的聲音很輕,“現在給你了。”

銀鐲內側刻著“百年好合”四個小字,在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

我這才明白,原來鐵盒里的東西,從來就不只是嫁妝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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