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人大選舉公示欄前,我的證件照被潑了道醬油漬。
那褐色的污跡像條丑陋的蜈蚣,順著“油茶合作社社長”的職務說明往下爬,最后在“女性”兩個字上凝成個油亮的疙瘩。
我伸手想擦,卻發現那油漬已經滲進了相紙纖維,指腹傳來的觸感又黏又膩,像是摸到了某種不愿承認的現實。
周明川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他掏出隨身攜帶的濕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照片。
陽光透過他修長的手指,在公示欄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注意到他西裝內袋別著兩支鋼筆——一支灌紅墨水批改材料,一支灌藍墨水寫《公司法》筆記。
兩支筆的筆帽上都刻著字,紅筆是“公正”,藍筆是“平等”,筆尖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
會議室里彌漫著劣質茶葉和汗臭混合的氣味。
絡腮胡委員的搪瓷缸在棗木桌面上重重一磕,發出沉悶的響聲,缸底在桌面上留下個月牙形的白印。
那搪瓷缸身上的“先進工作者”金字已經斑駁,邊緣處還缺了個小口,露出里面發黑的鐵皮。
“婦女主任到頭了。”他說話時,嘴角的胡須上沾著茶葉末,“修路招標這些事,還得爺們把關。”
他的袖口沾著食堂的豬油,隨著他揮舞的手臂,那些油漬正在我遞交的《鄉村道路硬化提案》上暈開,把預算表上的數字糊成了一片油汪汪的沼澤。
我盯著那片油漬,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勸我進紡織廠的班主任,她用的也是這種印著“三八紅旗手”的搪瓷缸,缸底還留著道裂縫,就像她現在的人生——聽說她去年退休時,還是獨身一人,住在學校分配的筒子樓里。
會議室的老式掛鐘突然敲了十二下,沉悶的鐘聲驚飛了窗外槐樹上的麻雀。
絡腮胡委員起身時,寬大的褲管帶倒了茶杯,茶水在提案上漫漶成一片湖泊。
周明川眼疾手快,立即掏出那支藍鋼筆,在浸濕的紙頁上重新謄抄關鍵數據。
他的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一筆一劃都透著法律人的嚴謹,讓我想起大學時圖書館里那些燙金封面的法律條文。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躍,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村口的老槐樹下,反對派支起了麻將桌。
青石板桌面被磨得發亮,麻將牌壘成的“長城”蜿蜒曲折,像極了我們村那些需要修繕的坑洼道路。
爺爺提著剛熏好的臘肉經過時,故意把晾肉的竹竿往地上一杵,震得牌桌上的“發”字牌跳了三跳。
“嘗嘗我家丫頭腌的!”他掀開油紙包,金黃色的臘肉在冬日陽光下泛著琥珀般的光澤,肥瘦相間的紋路里,嵌著幾粒他特調的花椒——去年油茶滯銷時,正是這幾個麻將客最先壓價。
現在他們嚼著臘肉,腮幫子鼓得像囤積居奇的倉鼠,油膩的手指在麻將牌上留下一個個指紋。
祠堂里,周明川的筆記本電腦支在供桌上,成了臨時辦公室。
投影儀的光束穿過香爐的裊裊青煙,將《招標投標法》第32條投射在祖宗牌位上。
那些燙金的牌位在光影中若隱若現,仿佛先人們也在聆聽現代法律的條文。
我站在暗處,看著光束里飛舞的塵埃,恍惚間仿佛看見爺爺偷偷塞給反對派的臘肉禮盒——紅繩系著的不僅是年貨,更是他縱橫鄉里幾十年的處世智慧。
供桌上的蠟燭突然爆了個燈花,驚醒了我的思緒。
選舉日那天,大雪封山。
爺爺天不亮就燒旺了祠堂的老灶臺,鐵鍋里煮著各家各戶送來的凍餃子。
蒸汽在梁柱間繚繞,把毛主席像熏得朦朧,畫像下方“為人民服務”的紅色標語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我別著人大代表徽章挨家挨戶拉選票時,金屬表面映著灶火,把“為人民服務”五個字烙在每個進門取暖的村民眼底。
有個老太太拉著我的手說:“閨女啊,你爺爺當年帶著大伙兒分田到戶,現在你又來給咱修路,你們爺孫倆都是好樣的。”
她粗糙的手掌上布滿了老繭,卻溫暖得讓人想哭。
唱票進行到第107張時,絡腮胡委員突然奪過話筒:“女人當家,房子要塌!”
他的聲音通過劣質擴音器傳出來,帶著刺耳的電流聲。
爺爺從灶膛抽出根燒紅的柴火,往他腳邊一擲,火星在青石板上濺出個五角星。
“塌不了,”老人聲音比北風還利,“我孫女砌的灶臺經得起八級地震。”
火星濺到我的提案上,把“道路驗收標準”一行燒出焦黑的邊框——那形狀恰似當年他抵押房契時的簽名輪廓。
周明川趁機舉起《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投影儀將法條投射在祠堂的白墻上,金色的文字像道華麗的畫框,把燒焦的提案裱成了歷史文物。
開工典禮那天,天空飄著細雨。
爺爺執意用老灶臺拆下的青磚鋪第一米路基。
那些被灶火熏黑的磚塊,每一塊都浸透了三十年的油煙和人味,磚縫里還嵌著陳年的飯粒和菜渣。
周明川捧著GPS定位儀站在雨里,凍得發紅的手指在屏幕上劃拉著,跳動的經緯度坐標正與三十年前大包干分地的界石神奇重合。
反對派站在遠處嚼著臘肉圍觀,不時交頭接耳。
我瞥見爺爺往攪拌機里倒了瓢井水——正是當年絡腮胡委員摔碎的搪瓷缸舀過的那口井。
水泥漿沿著標線流淌,像條正在蛻皮的青蛇,在細雨中泛著青灰色的光。
老支書突然掏出個紅包想塞給施工隊長,被爺爺一把攔住:“使不得!這路要吃得百年香火。”
老人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地圖上蜿蜒的河流。
新路通車那天,陽光格外燦爛。
合作社的榨油機沿著嶄新的柏油路緩緩駛出大山,車輪碾過路面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爺爺在村口立了塊石碑,請村里的老石匠刻上“灶臺路”三個大字。
落款處除了日期,還刻著個小小的鐵盒圖案——里面裝著他從反對派那里回收的臘肉簽子,如今成了人大代表聯系選民的憑證。
每當有車輛駛過,石碑就會微微震動,仿佛那個陪伴我們多年的染發膏鐵盒又在共鳴。
夕陽西下時,我站在石碑旁,看著蜿蜒向遠方的道路,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改變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就像這條路上鋪著的,不僅是水泥和石子,還有爺爺那一輩人的堅守和我們這一代人的突破。
夜深人靜時,我獨自來到祠堂。
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供桌上,爺爺的染發膏鐵盒靜靜地躺著,盒蓋微微打開,露出里面珍藏的臘肉簽子和一張折疊得很小的選票。
我輕輕撫摸著鐵盒冰涼的表面,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回頭一看,是周明川,他手里拿著新修訂的《村民自治條例》,眼鏡片上反射著月光。
“路修好了,”他說,“但真正的改變才剛剛開始。”
我點點頭,看向祠堂外那條在月光下泛著銀光的道路,它像一條紐帶,連接著過去與未來,傳統與現代,就像這個鐵盒里裝著的,不僅是過去的記憶,更是未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