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社的貸款合同上,我的簽名洇出了汗漬。
五沓百元鈔票用銀行封條扎著,擺在信貸主任的玻璃茶幾上,像塊方方正正的金磚。
爺爺的拇指印挨著我的簽名,印泥紅得刺眼,像剛擠出的山楂汁。
“油茶苗從湖南拉來的,三年掛果。”我指著規劃圖上的等高線,向圍觀的村民解釋。
老支書蹲在田埂抽煙,煙頭在“生態農業示范基地”的銅牌上燙了個黑點。
爺爺始終沒說話,只是把承包荒山的合同折成方塊,塞進染發膏鐵盒。
寒潮來得比天氣預報早了半個月。
我正在苗圃綁防凍草簾,手機突然收到霜凍紅色預警。
油茶苗的嫩葉還泛著鵝黃,像群剛換牙的孩子張著嘴。
爺爺連夜帶人點起防霜煙堆,濃煙熏得月亮都起了毛邊。
黎明時分,我扒開結冰的草簾——三百畝油茶苗全成了冰雕。
葉脈里的冰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無數細小的玻璃碴。
技術員蹲在地頭扒拉凍土:“根系全凍壞了,開春都得爛。”
臘月二十三,討債的人踩著祭灶的鞭炮屑來了。
為首的穿著皮夾克,皮鞋尖在門檻上蹭了蹭:“大學生種地?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帶來的兩個小伙堵著大門,把爺爺腌的臘肉一條條摘下來掂量。
爺爺的篾刀釘在門框上,刀柄纏著的紅布條直抖。
我翻出鐵盒里的合同,指著不可抗力條款。
皮夾克突然笑了,露出鑲金的犬齒:“白紙黑字寫著擔保人呢。”
他指尖戳在爺爺的指印上,那團紅色突然變得像凍傷的皮膚。
黃牛被牽走那天,爺爺在牛角上系了紅綢。
這頭陪了他十二年的老伙計,臨走還回頭舔了舔他掌心的鹽。
牛販子數錢的動作很慢,故意讓鈔票發出脆響。
爺爺突然奪過錢砸向皮夾克:“數清楚!連本帶利四萬八!”
剩下的兩千窟窿,是賣糧填上的。
糧站的磅秤做了手腳,爺爺抄起鐵鍬要砸,被我死死抱住。
回家的路上,他肩頭落著層米糠,像提前老了十歲。
路過荒山時,油茶苗的殘枝正被村民當柴火砍,斷裂聲像在啃凍硬的饃。
除夕夜,爺爺突然從床底拖出個陶罐。
罐里埋著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裹在油紙包里。
他把通知書攤在膝頭撫平,指著專業名稱說:“電子工程...該去修收音機的。”
染發膏鐵盒重新出現在供桌上,里面裝著凍死的油茶苗標本、撕碎的合同、還有張泛黃的圖紙——是爺爺年輕時設計的山地灌溉系統。
我泡了兩碗方便面,熱氣糊在窗上,融化了外面貼的法院傳單。
開春時,荒山被鄰村承包種了速生桉。
樹苗下地那天,爺爺在田埂撿了根斷苗回來,削成教鞭模樣:“從頭教你怎么選苗。”
斷口處滲出的樹脂,在夕陽下像顆將落未落的淚。
縣公證處的印泥盒結了層硬殼,工作人員用回形針挑開時,碎屑落在抵押合同上像血痂。
爺爺的拇指在印泥里碾了三圈,按在房契上時,我聽見他指關節發出枯枝斷裂的脆響。
“陳家祖屋,光緒二十三年建的。”公證員推著老花鏡念評估報告,“瓦當是太平天國時期的。”
爺爺突然抽回手,在褲管上蹭掉多余的紅印:“少算了兩根金絲楠木梁。”
債主們堵在堂屋抽紅塔山,煙灰缸里堆滿“中華”的過濾嘴。
爺爺從樟木箱底抽出個布包,抖落出1978年的生產隊賬本:“看看!當年說我搞包產到戶是資本主義尾巴!”
發黃的賬本上,鉛筆字跡已經暈染。
他枯瘦的手指戳著某頁糧產數字:“賠光三百斤稻種那年,誰想得到后來能打萬斤糧?”
窗外的泡桐花落進茶碗,漂浮如當年撒在責任田里的第一把化肥。
債主們走后,爺爺搬來梯子夠祠堂匾額。
那塊“耕讀傳家”的楠木匾,四個燙金字里藏著曾祖父的牙印——光緒末年鬧饑荒,他啃匾上的金粉充饑。
“先押這個。”匾額卸下時驚飛一窩燕子,羽毛混著陳年蛛網落在我們肩上。
爺爺突然劇烈咳嗽,痰里帶著血絲,被他用包印泥的油紙飛快裹住。
信用社的利息通知單在煤油燈下滋滋作響。
爺爺的算盤珠子上還沾著豬油,撥到第三檔時突然散架,檀木珠子滾了滿地。
他蹲著撿拾的身影,像在田里拾麥穗的饑荒年月。
“教你打算盤。”他忽然把算盤框往我面前一推,“橫梁代表淮河,上珠是旱地,下珠是水田。”
殘缺的珠子在桌面上排成等高線,恰似我們承包的荒山地形。
黎明時分,爺爺從灶膛扒出個鐵皮盒。
不是裝染發膏的那個,而是當年生產隊的記工分鐵盒。
盒里躺著張1979年的獎狀,印著“包產到戶先進分子”,蓋有縣革委會的章。
“賭輸了不丟人。”他把獎狀折成紙飛機,擲向院里的泡桐樹。
飛機卡在樹杈間,晨霧中像片倔強的新葉。
第一縷陽光穿過紙飛機時,我聽見他磨起了篾刀——聲音比往常更響,驚得偷食的麻雀沖天而起。
那年夏天的熱浪把柏油路都烤出了油。
我們家那臺老式球面顯示器在八仙桌上嗡嗡作響,像只垂死掙扎的秋蟬。
我第三次輸入淘寶注冊驗證碼時,額頭滴下的汗珠把“KPRG”糊成了“KPR6”,屏幕上的錯誤提示刺得眼睛生疼。
爺爺蹲在褪了色的紅漆門檻上,篾刀在青竹上游走。
刀鋒與竹纖維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蟬鳴交織在一起。
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脖頸流下,在洗得發白的藍布汗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試試這個。”他突然起身,遞來一塊還帶著青皮的弧形竹片。
竹片表面泛著新鮮的光澤,邊緣處能看到細密的纖維紋理。
當竹片落在回車鍵上的瞬間,一只在窗臺打盹的斑鳩驚起,翅膀掀起的灰塵在陽光里打著旋兒。
那聲“咔嗒”清脆得讓人心頭一顫,比機械鍵盤的聲響更通透,像是從遠處竹林深處傳來的回響。
爺爺粗糙的拇指在竹片上摩挲,留下幾道汗漬的痕跡:“聽這聲兒,比塑料的強多了。”
三天后,“竹韻坊”淘寶店鋪上線了第一款商品。
爺爺那個用了十幾年的染發膏鐵盒被清空,里面整齊地碼著十片精心打磨的竹鍵帽。
每片鍵帽背面都用鉛筆標著序號,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他翻出那件只有過年才穿的中山裝,漿洗得發硬的衣領磨得后頸發紅。
在鎮網吧門口,他像當年走村串戶賣竹篾筐那樣,給每個出來抽煙的網癮少年遞竹片:“大學生做的,不卡鍵。”
陽光穿過他骨節粗大的指縫,在竹紋上投下流動的光斑,那些天然的紋理仿佛在訴說著山野的故事。
網吧里的小年輕們起初只是好奇地把玩,直到有個染著黃毛的小伙突然驚呼:“臥槽,這手感絕了!”
他瘋狂地敲擊著加裝了竹鍵帽的空格鍵,清脆的“咔嗒”聲在網吧里格外醒耳。
爺爺站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揚。
他悄悄從中山裝內袋掏出個小本子,記下了那些年輕人的建議:“要帶原木香的”“邊緣再圓潤些”“能不能刻個熊貓圖案”。
染發膏鐵盒里的竹鍵帽越來越少,小本子上的字跡卻越來越密。
傍晚回家時,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爺爺突然停下腳步,從兜里掏出最后一個竹鍵帽,輕輕按在我的掌心:“留著,這是001號。”
竹片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和一絲淡淡的汗味,混合著竹子的清香。
第一筆訂單來自上海,二十套竹制鼠標墊。
快遞員騎著紅色摩托進村時,爺爺正用火鉗給包裝盒燙火漆印。
他瞇著眼核對面單,突然拽住快遞員的袖口:“慢著!”
算盤珠子在青石板上蹦跳,他枯瘦的手指撥得飛快:“陸運改空運,每單補你兩塊四。”
我們在祠堂外墻刷了“竹韻電商基地”六個大紅字,油漆蓋住了“農業學大寨”的舊標語。
村里二十來個閑散青年被分成三班:削竹組跟著爺爺學弧形打磨,包裝組由我教氣泡膜纏法,客服組守著村委那臺老式電話,用帶著皖南口音的普通話重復:“親,包郵哦。”
爺爺的中山裝口袋里,染發膏鐵盒裝著當天的訂單小票,被體溫焐得發燙。
2006年寒冬,竹制筆記本托架突然爆單。
爺爺帶著青壯年連夜進山,砍竹的聲響驚醒了整片毛竹林。
新鮮竹汁把積雪染成淡綠色,在月光下像流淌的翡翠。
我們在祠堂通宵趕工,祖宗牌位暫時挪到谷倉,換上了馬云的打印照片——那是從《中國企業家》雜志上剪下來的。
“這比大包干帶勁!”爺爺把支付寶到賬提醒設成諾基亞鈴聲,每次“恭喜發財”的旋律響起,他就往鐵盒里投顆竹米。
那盒子現在裝著我們的“公司章程”,寫在撕下來的農歷背面,字跡被竹屑磨得有些模糊。
有天深夜,我發現他偷偷在鐵盒底層墊了張紙——是2003年我被拒的求職簡歷。
2007年清明,小樓奠基那天來了縣電視臺的人。
爺爺堅持要行傳統上梁禮,紅綢裹著的主梁上,他用篾刀刻了道函數曲線。
當起重機吊起鋼化玻璃幕墻時,我瞥見他往混凝土里塞了三個物件:半塊銀鐲、空了的染發膏鐵盒,還有那張泛黃的失業證明。
落成宴擺了三十桌流水席,從新樓臺階一直鋪到曬谷場。
爺爺穿著我買的報喜鳥西裝,卻固執地打著赤腳——他腳底板還留著荒山凍傷的疤。
酒過三巡,他突然搬出那臺死機的舊電腦,用我們最早做的竹鍵盤,敲出了“共同富裕”四個大字。
投影在新刷的白墻上,每個字都跳動著竹纖維的紋路。
小樓頂層設了間“創業博物館”。
玻璃展柜正中,那個染發膏鐵盒作為001號展品,旁邊擺著爺爺的篾刀和我的學位證。
參觀者總好奇鐵盒里裝什么,我偶爾會打開給他們看——五顆不同年份的竹米,按發芽順序排列在支付寶賬單上,像一串省略號。
某個加班的深夜,我發現爺爺蹲在展柜前。
月光穿過玻璃,在他白發上鍍了層霜。他正往鐵盒里塞新刻的竹片,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二維碼圖案。
“掃掃看?”他笑得像當年第一次看見淘寶頁面。
手機識別出來的,是1978年大包干按手印的老照片,背景里那面墻,正是如今掛著“竹韻電商”招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