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薩諸塞州）威爾明頓。

在寒冷的傍晚，快6點鐘的時候，走在新英格蘭郊區的街道上，空氣已經有些刺骨了，你可以看到樹葉在寒風中顫動，也可以感覺到風迎面吹來時的凜冽。這是一條漂亮的街道，它坐落在樹木繁密、令人昏昏欲睡的郊區一角，離波士頓市中心大約有20分鐘的車程。

這是那種眼睛一閉20年時間就轉瞬即逝的地方。

34歲的基思·吉爾長著高顴骨，淡棕褐色的眼睛目光犀利，齊肩長發又濃又密，從側面看他的發型可能更像是胭脂魚。街道旁的草地上，可以看到凝結成明信片大小的冰塊，吉爾站在草地上，兩只胳膊使勁把兩歲的女兒抬到塑料滑梯的頂端，滑梯就位于他家三居室房子的陰影里。他的女兒坐在滑梯頂端看著他，露出了只有兩歲孩子才有的那種笑容，一種純粹的、喜悅的、充滿期待的表情，沒有夾雜一絲恐懼。她只想快點越過滑梯頂端的邊緣，然后越滑越快，越快越好，直到到達滑梯最底部。

毫無疑問，這種特質是從她父親那里遺傳的。從基思記事起，他就一直跑得很快，并且會努力跑得更快。即使到了現在，已經30多歲的他，體內每個細胞依然蟄伏著動力的火花。當基思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讓他坐著不動，甚至早在記事之前，他就已經開始喜歡跑步這項運動了。只要給他指定一個方向和地點，他就可以很快地跑到那里。12歲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附近所有孩子中跑得最快的了。

基思在布羅克頓長大，與其他郊區不同，布羅克頓更像是一個工人階級版本的威爾明頓。他的父親開卡車以賺取全家所需要的生活費用，母親是一名執業護士，加上他家里有三個孩子。布羅克頓談不上富裕，看上去也并不美麗，卻是當地人引以為傲的資本，因為它是一個自詡為“冠軍之城”的地方，這里的人們很愛這個稱號，不允許其他地方使用它。即使臨近的波士頓市市長梅尼諾指出，所有的冠軍游行都在博伊爾斯頓街舉行，而非布羅克頓，當地人仍然拒絕放棄這個稱號。每一個來自布羅克頓的人都能告訴你真正的冠軍來自哪里：湯姆·布雷迪曾被評為最佳球員和最佳選手，布爾克、伯德和奧爾蒂斯這樣的球員可以創造奇跡，還有洛基·馬西亞諾和馬文·哈格勒，他們在高中時就開啟了職業生涯。基思·吉爾也與他們類似，他之所以參與田徑項目，是因為他不夠優秀而無法加入職業棒球隊，不夠高大所以不適合籃球，過于平庸也打不了曲棍球。但他的確跑得很快。

很快基思就成了他居住的小區附近跑得最快的人，不久又成了家鄉跑得最快的人，后來，他又成了布羅克頓高中跑得最快的人。再后來，他被附近的斯通希爾學院錄取，成為馬薩諸塞州最有前途的田徑運動員之一。就讀斯通希爾學院期間，他不斷地刷新紀錄：以1分52秒的成績跑完了室內800米；以略多于2分24秒的成績跑完了1000米；以4分3秒的成績跑完了1英里。這些成績讓他很快躋身大學跑者的精英行列。世界上只有不到1500人打破了4分鐘跑1英里的紀錄，而基思離它僅有幾步之遙。因為這些優異的成績，他為自己贏得了年度二級室內運動員的稱號，并和他的賽道伙伴凱文一起登上了《體育畫報》的頭條。

如果不是因為跟腱重傷，再加上一場久治不愈的單核細胞增多癥，誰也不知道基思與生俱來的速度會把他帶向何方。他很有可能會追隨自己田徑運動員的夢想，繼續其職業生涯。但話又說回來，基思完全明白，田徑不是足球或曲棍球，不會因為跑得快就能有足夠的錢讓他退休。

基思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退后幾步，然后看著女兒向前傾斜著的身子從冰冷的塑料滑梯上快速滑了下來。她的尖叫聲劃破了夜空，這聲音讓基思笑了起來。在他站立的地方，可以望見妻子卡洛琳，透過一樓的窗戶可以看見他們緊湊的廚房，妻子正站在那里看著他們微笑。

人生可不是4分鐘跑1英里的比賽。基思安穩地長大，現實生活可能比他平靜、簡單的生活要糟糕得多。雖然房子是租來的，但基思還有妻子、孩子和工作。也許工作不是理想中的那種，但沒人夢想過為一家像萬通互惠人壽保險公司這樣的二線保險公司工作，當然也沒有人想象得到基思每天都在做什么，實際上他的工作內容只是開發金融教育課程。保險公司的金融顧問可以向潛在客戶講授基思開發的這些課程，這些金融顧問的收入是基思的兩倍，只是因為他們上過更好的大學，有的甚至已經成為更加富有的父母，但是他們都不可能跑出4分鐘1英里的成績。

基思自己也不完全確定自己是如何進入萬通互惠人壽保險的。最為重要的是，2009年并不是找工作的最佳年份。盡管他是家里第一個獲得本科學歷并取得學士學位的人，但從斯通希爾學院畢業并沒有為他打開通往輕松未來的大門。一個來自布羅克頓、幾乎沒有什么人脈的年輕人并沒有太多的選擇，而且布羅克頓距離波士頓這么近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是要與哈佛大學和塔夫茨大學的聰明人以及波士頓大學的富家子弟爭奪為數不多的幾個空缺職位并非易事。基思在2009—2017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失業狀態。到2019年初，當基思獲得萬通互惠人壽的工作機會時，他已經有差不多兩年時間都處于失業狀態了。

這不是一個理想的職業，但它確實讓他和家人的餐桌上有了食物。在新冠疫情暴發前，當基思系上領帶走出家門，開車前往萬通互惠人壽辦公室，行駛在93號公路上與交通擁堵做斗爭時，他會不斷告訴自己這是一份金融工作，他喜歡這份與數字有關的工作。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對數字很敏感，他喜歡尋找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母親經常講他如何在街巷和人行道上尋找人們扔掉的刮刮樂的故事，他想從中找到那些買了彩票的人沒有注意到的頭獎。到大學時，這種對數字的敏感已經演變成了一種進行深入研究的能力，他始終在尋找別人不知何故遺漏的東西。人常道，“人生沒有一步路是白走的”，田徑教會了基思如何努力工作并自我激勵。與生俱來的速度很重要，但是想要贏得比賽，還要比任何人都更深入地挖掘潛能，所以在畢業時，基思很確定金融會以某種方式出現在他的未來。但他也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因為投資銀行并不會在布羅克頓挨家挨戶地尋找下一個沃倫·巴菲特。

畢業之后，基思先是在朋友的初創企業短期工作了一段時間。2017年，他在新罕布什爾州從事了一些金融工作，這使他有機會參加并輕松通過了Series 6考試（系列6考試，即美國證券經紀人執照考試），獲得了從事金融行業的執照。這個執照讓他很順利地加入了萬通互惠人壽。新冠疫情暴發之前，基思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這雖然是一個共享的空間，但是有墻和窗戶，所以嚴格來說它勝過一個小隔間。如果基思幸運的話，也許幾年之后，他會找到一條通向交易大廳的路。

在新冠疫情暴發、辦公室關閉、西裝換成運動褲、通勤距離從沿93號公路行駛縮短到從臥室到廚房桌上電腦的情況下，他仍然認為自己很幸運，因為至少他還在金融行業有一份工作，要知道很多人的情況比他更糟糕。

當女兒到達滑梯底部時，他用雙手將她舉向空中。女兒在笑，他也在笑，兩個人的笑聲混合在一起，草坪上的冰塊似乎都要融化了，他們絲毫沒有在意空氣中的寒意。在內心的最深處，基思還能感覺到體內每個細胞昔日的動力火花。在內心深處，他仍然記得成為整個社區跑得最快的孩子是什么感覺，那個打破紀錄的孩子，那個最先到達終點的孩子。

他還沒有準備好將這種動力的火花擱置一邊。

* * *

4個小時后，當基思走下臺階來到地下室時，那種感覺依然存在。此時，卡羅琳正在樓上哄女兒上床睡覺，餐桌已經清理干凈了，洗碗機還在不停地運轉，肥皂水漏到了廚房地板上。這可能是基思必須自己解決的問題，因為在新冠疫情期間，讓一個會修理洗碗機的人進入你家是非常困難的。但在此時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

基思走進地下室，這里有些凌亂，但已經基本完工。孩子們的玩具擺滿了整面墻，樓梯旁邊的櫥柜里放著裝滿拼圖的盒子，但在這個天花板低矮的空間后面，還有個完全屬于他的小房間。他們一家剛搬進來的時候，樓上放著一張他工作用的書桌，桌子旁邊有扇窗戶可以俯瞰整個社區。但沒過多久，女兒過分挑剔的睡眠習慣就把他趕到了地下室。

走了三大步，他穿過一扇門，就進入了“貓咪角落”。女兒的一只毛絨玩具——那當然是一只貓——放在內門把手上，因為在他的小房間里，一切都是關于貓的。房間后的墻上貼著一張用爪子掛起自己身體的貓的海報，貓的下面是一句令人痛苦的老生常談：“堅持住！”這并不是基思擁有的唯一一張有關貓的海報，其他類似的海報都被卷起來，用橡皮筋捆在一起，存放在地下室的一個櫥柜里。還有幾本貓主題的日歷和其他與貓有關的生活用品，比如馬克杯、棒球帽和他不愿意承認的數量眾多的T恤。他此刻正穿著這樣一件T恤，上面印著一只戴著深色飛行員眼鏡的貓，站在兩架噴氣式戰斗機上。

海報的前面是他的書桌，上面放著3臺大型電腦顯示器，以及他的筆記本電腦和藍牙鍵盤。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設置，懸掛在桌面上方、被涂成了深紅色的大型鉸接式麥克風，讓它更加令人印象深刻。麥克風與他最喜歡的椅子相配，這把椅子由高端游戲裝備公司“秘密實驗室”生產，用料為聚氨酯合成革和黑色絨面革。基思的這把椅子是限量版，高背、可調節，裝飾著HBO（美國家庭影院頻道）電視劇《權力的游戲》中蘭尼斯特家族的徽章，一只金制的獅子。這把椅子花了基思一大筆錢，當UPS（美國聯合包裹）快遞將其送到卡羅琳手上的時候，她驚訝得眉毛都豎起來了。但這最終似乎只是一次小小的放縱。基思花在這把椅子上的大部分錢，都是用打折的視頻流軟件和在筆記本電腦上安裝的免費編輯軟件來彌補的。基思坐到椅子上，為即將到來的夜晚做好了心理準備。他身后貼著貓海報的墻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白色投影屏幕，可以兼作數字白板。此時的白板還是一片空白，當攝像頭打開的時候，他會通過筆記本電腦在數字白板上書寫符號、流程圖、計算題和交易報表。雖然他對晚間的節目有一個總體的計劃，但節目通常都會自由發揮。一旦攝像頭打開，基思就喜歡隨機應變，也就是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節目會變成什么樣子。白天，他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住在郊區的父親，一家保險公司的職員，教金融顧問們如何賣出自己的股票。晚上，在地下室的小房間里，他就會變身成另一個人。

基思深吸一口氣，環視了一下桌子的其他部分，以確保所需的設備都各在其位。距離鍵盤最近的地方是一副烏諾牌，在那些顏色鮮艷的編號牌旁邊，一條紅色的大頭巾掛在一個尚未開蓋的精釀啤酒瓶上，大頭巾和啤酒旁邊是他的魔力8號球。這個玩具很蠢，而且很老舊，是一個發亮的黑色球體，當基思搖晃它的時候，球上面的小窗口可以給他一些答案。基思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會問這個魔力8號球諸如女孩、體育比分之類的事情。但球不太了解女孩，更不了解體育運動，所以如果不喜歡它給出的答案，他可以不停地搖晃它，直到它給出他想要聽到的答案為止。實際上，這與日常工作中大多數人挑選股票賣給客戶的方式并沒有太大不同。如果一只股票的數據圖表乍一看不太好，那就把它倒過來，總有辦法可以說服別人買入。

基思身體前傾，打開電腦屏幕。距離他最近的屏幕上顯示的是他目前的投資組合，不同的線條顯示的是他通過各種在線經紀公司購買的不同股票，這些股票中沒有一只與他工作的公司有關。除了這幾只股票，還有一些更為復雜的實體，主要是看漲期權。這樣做是為了加大他的杠桿，因為他并沒有多少啟動資金。幾個月前，當他第一次開始直播自己的股票交易時，他的投資組合是多種多樣的；但最近幾個月，他的電腦屏幕上只有一只股票，老實說，這只股票也越來越多地占據了他生活中的精力。

第一次在地下室制作視頻時，基思并沒有打算專注于一只股票，當然他也沒有預測到，幾分鐘的視頻片段會變成長達數小時的直播，他甚至會在自己的交易直播間里待上好幾個小時，有時會持續到深夜，有時則會占據大半個下午的時間。剛開始，一切都非常簡單，基思以“咆哮貓”為用戶名開設了一個優兔（YouTube）頻道，這是他出于對金融教育的熱情而建立的頻道。他的目標一直是制作一些簡短的視頻片段，講解他基本上自學成才的交易策略。一言以蔽之，這些策略的核心就是尋找其他人沒有注意到的價值。這些方法、策略與他大學時對數字的針對性研究有關，也與他進行競技跑步的方式大致相同，那就是努力工作，注重細節，以及保持近乎妄想的樂觀。

基思的優兔頻道下方附帶他的推特賬戶，以及他在紅迪網（Reddit，一個社交新聞站點）上定期發布的帖子。他使用了一個非常適合紅迪網的賬號名稱：Deep Fucking Value（簡稱DFV）。DFV是他對自己股票交易哲學的又一次闡釋，正是這種深刻的價值讓一些東西變得更有價值，即使你必須多搖晃幾次魔力8號球才能看到其價值所在。

到了夏末秋初的時候，基思的優兔頻道已經積累了幾百名粉絲，雖然他還沒有成為互聯網上的明星，但他發現這件事讓人倍感充實。與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樣，新冠疫情讓他措手不及，但突然之間，優兔頻道讓他有了一種可以與外界互動的方式，向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展示自己的股票交易策略，其中一些人可能和他一樣敏感、幽默，甚至使用與他一樣的交易策略。

他很確信卡羅琳能理解自己——直播、發帖，這是一種宣泄方式，這些東西把他帶回了還是一名有實力的跑步運動員的那些日子。就像跑步一樣，交易最重要的是做好準備，深入挖掘，制定策略，找出你的對手是誰。然后當你準備好這一切的時候，就要迅速行動。

基思做這些事情時，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代參加田徑比賽的日子，有一種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感覺。也許這只是基思一個人的想法，但那種感覺才是真正的刺激，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人群在看臺上咆哮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你。總會有這樣一個時刻，會讓你的腎上腺素飆升，肌肉在燃燒，頭腦變得異常清晰，感覺自己像在空中移動一般。

也許這種想法很愚蠢，也許沒有人真的在看。但基思終于在某種程度上找到了能復制那種感覺的事情。

他將手伸到魔力8號球和那疊卡片之間，從啤酒瓶上取下他的大手帕，把它系在額頭上。然后他按下筆記本電腦鍵盤上的一個按鍵，面對著電腦屏幕，呼出了一口氣。

攝像頭上的指示燈光開始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