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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遍地英雄

大唐王朝又送走了一任皇帝,此后剩下的皇帝還有兩位。不過我們先不忙著介紹新接任的這位仁兄,而是可以先講講當時的天下形勢,不然之后大家會覺得搞不清頭緒。

其實搞不清頭緒也很正常,唐末的那二三十年本就是著名的亂世,成天打來打去,你方唱罷我登場。別說你覺得亂,就是歷史專業的學生學這一段時也頭大,所以為了讓大伙兒不至于跟著一塊兒頭大,我們先梳理一下。

首先是朝廷的情況。在丟掉長安后,朝廷的威信便持續走低,低到最后,唐僖宗執政末年朝廷所直接掌控的城市僅剩下了長安、同州和華州。而依舊忠于朝廷的僅剩下了河西、山南、劍南、嶺南四道的數十州之地。這幾道雖然聽從朝廷號令,能夠按時繳納賦稅,但畢竟所處的地理位置離關中地區有相當的距離,且被部分叛藩隔開(如秦宗權),再加上本身就是發展中地區,所以無論經濟上還是軍事上,能給朝廷提供的幫助很有限,可以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至于剩下的地方,情況就復雜且有趣得多了。概括說來,唐僖宗末年各大藩鎮的勢力范圍劃分大致如下:

王重榮據蒲州、陜州,諸葛爽據河陽、洛陽,孟方立據邢州、洺州,李克用據太原、上黨,朱溫據汴州、亳州,秦宗權據許州、蔡州,時溥據徐州、泗州,朱瑄據鄆、齊、曹、濮,王敬武據淄州、青州,高駢據淮南之地(共計八州),秦彥據宣、歙,錢镠據浙東。

此外還有老牌的半獨立的河北諸藩,基本上呈現出一種將朝廷直轄地區重重包圍的態勢。

不過,這些藩鎮彼此之間還是有很大差異的,我們可以把他們分成三種類型。

第一種是聽調不聽宣型。主要代表是王重榮的河中、李克用的河東、王處存的義武、朱溫的宣武,以及齊克讓的兗海,這種藩鎮和朝廷的感情糾葛較深,在基于自己利益考慮的情況下,會選擇性執行朝廷的詔命,偶爾也會向朝廷提供經濟援助和軍事支持,然而一旦朝廷的詔命有損害其利益的傾向,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拒絕,甚至直接跟朝廷翻臉開干,因此被朝廷視作最親密的盟友兼最危險的敵人。

第二種應該叫老死不相往來型。主要代表是高駢的淮南。像這樣的藩鎮,他們看朝廷如看空氣,朝廷也對他們完全放棄,相互無視。這就相當于今天互刪之后彼此拉黑,此后再無交集,所以朝廷的使者基本不往這些藩鎮那兒走,這些藩鎮更不會主動打聽朝廷的最新動向,甚至對其他藩鎮的糾紛也沒心情圍觀。他們只是存在在那里,等待著最終的結局到來,像極了戰國末年的齊國,以呆萌無為著稱,只是偶爾一下看不爽的鄰居,僅此而已。

第三種是不作不罷休型。主要代表就是秦宗權了。其主要特點就是瘋狂刷存在感,意圖取唐朝而代之,但鑒于這類藩鎮大多是手握五毛錢,心存五百億,還喜歡得罪有實力的鄰居,因而朝廷對秦宗權之類的叫囂也就是聽聽罷了,從來沒當真過。當然,如果對方叫得太兇了,朝廷一般會拉幾個聽調不聽宣型的小伙伴攢個討伐軍去剿滅一下。

總之,經過這樣簡單的形勢介紹,相信大家已經了解了,唐僖宗留下的天下只能用稀爛來形容。以朝廷之力要想打好這手爛牌,贏回整個天下,如果沒有一個具備大智慧、擁有大視野的領導人是不可能成功的,朝中的文武群臣都很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李儇病重期間,大臣們一致主張放棄李儇的兩個兒子,改立他已然年長的弟弟為大唐的新天子。

這一建議得到了以楊復恭為首的宦官集團的認可。不過,在具體人選方面,雙方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大臣們眾望所歸的是唐懿宗李漼的第六子李保。

據說這位吉王李保“于兄弟為最賢”,而且在李儇駕崩后,他是李漼在世的幾個兒子中最年長的那位。既長又賢,這在文官看來簡直就是完美的皇位繼承人,所以朝臣們聯合提名李保出任李氏公司的第十九任董事長(武則天和唐殤帝除外)。

楊復恭并不認可大臣們的主張,在他看來,李漼第七子壽王李杰才是最佳的人選。因為壽王相對于吉王具備先天的優勢,他是皇帝(李儇當時還沒死)同父同母的弟弟,即我們常說的胞弟,血緣上同李儇更近。估計是出于同李儇的深厚感情,楊復恭覺得不立他的兒子已經有些對不住李儇了,因此堅決地要立李杰。

兩邊經過一番較量,最后的結果終于趕在李儇咽氣前出爐了:立壽王!(還是大太監說了算。)

從事情的后續發展來看,其實吉王殿下不必太過傷心,因為六年之后,他還有一次機會。至于楊復恭也不必太過高興,因為六年之后,他是欲哭無淚的那個人。

所以我一直相信,如果楊復恭能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估計他會立馬跑去給李保三跪九叩,求他老人家趕緊坐上龍椅。

文德元年(888年)三月五日,朝廷下詔,立壽王李杰為皇太弟,監軍國事。同天,右軍中尉劉季述親自率領禁兵趕往壽王宅迎接李杰入宮主政。緊接著,李杰被安排在少陽院接見了宰相和朝中主要大臣,并在宮中住下。而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先皇遺詔,被告知自己已被改名李敏,即將在一個時辰后接替死去的親哥哥登基為帝。

自被從家里叫出來,到入宮見大臣,再到被人服侍著換上龍袍,送上寶座,整個過程中,李敏表現得相當平常,讓很多朝堂上見到他的大臣深感失望。

在當時的很多人看來,這就是個碌碌無為的平庸皇帝,大唐復興無望矣!

然而等到次日大臣們再上朝時,卻無一例外地全都驚呆了,因為他們見到了一個英氣逼人、精明強干、言談有物、滿腹經綸的皇帝。

其實李敏跟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樣,是一個非常喜歡學習的人,尤其熱愛文學,如果李儇的知識儲備量算作一的話,他的就是一百。而且事后的發展證明,這還是個胸懷復興大志,很有自己一套的人,絕非泛泛之輩。

此前之所以表現得不盡如人意,完全是由于真的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就突然被帶進宮里被一群人跪倒山呼萬歲,確實沒能反應過來啊!

而一天過后,等反應過來了,人也就馬上恢復了正常的真實狀態。

那個始終深受哥哥信賴,從容護駕,建言多切中軍務機要的壽王又回來了。

雖然他此前從不被人關注,也沒人重視他的意見,但那些歲月已經通通翻篇了。現在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李敏知道他肩頭的擔子有多重,也清楚他需要做什么。

于是他一即位就帶頭厲行節儉,縮減宮中開支,親近大臣,求教振興國家之術,一時間朝廷氣象大變,又出現了生機與活力,史稱“有會昌之遺風”。

李敏確實有他伯伯李炎那樣的雄才豪情,在整頓后宮朝廷的同時,他就在醞釀著收拾下面不聽招呼的藩鎮。

第一個要收拾的,自然是秦宗權。此人以破壞為能事,以殺戮為樂趣,如果不盡早解決掉,帝國賴以存在的基礎一定會被他腐蝕掉。

不過,以朝廷現有的力量,抓個強盜都費勁,更不要說消滅荼毒四方的秦宗權了。要想完成這一任務,必須依靠強有力的藩鎮的力量。

此時,王重榮已經死在了作亂的部將手里,齊克讓早就被天平牙將朱瑾取代了,王處存還需要他看住河朔那些虎視眈眈的藩鎮,李克用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可是如果準許他帶兵入關,估計這位老兄直接就帶人去砍朱溫了。所以思來想去,皇帝陛下決定,還是靠朱溫吧。

在朝廷決意全力支持朱溫消滅秦宗權前,朱溫已經孤軍奮戰了很久。但是我一直認為,朱溫最終對秦宗權是感謝多于憎惡的,因為正是在此人的逼迫與壓力下,朱溫才一步步走向了強大,并終于成就了自己的霸業。而光啟二年(886年)的下半年對于朱溫來講是一個事業的重要轉折點。

這一年,義成節度使安師儒那里鬧了兵變,他的鄰居天平節度使朱瑄想趁機攻取滑州,就派了部下濮州刺史朱裕把義成亂兵們的帶頭人騙來殺了。按照朱瑄的劇本,接下來的劇情應該是他或朱裕受邀進入滑州城中接受感謝,然后伺機奪取城池,吞并義成。然而朱瑄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千里之外的朱溫也早就盯上了義成這塊肥肉,而且他還搶先一步派出手下大將朱珍、李唐賓統率精兵連夜奔襲滑州。

說來也算是有些傳奇色彩了,朱珍統兵奔襲滑州時,剛剛入境就遇到了大雪紛飛的惡劣天氣,但朱珍和他的部隊就如同當年李愬風雪襲蔡州一樣,不做任何停頓,頂風冒雪前進,一夜之間便抵達城下,然后上百架云梯同時豎起,開始攻城。

滑州就這樣被朱溫的宣武軍所占領,安師儒也由此成了朱珍的俘虜,最后被送到汴州殺掉了。拿下滑州后,朱溫很明智,沒有選擇自己兼任義成軍節度使,而是將自己信任卻毫不知名的牙將胡真保舉為義成留后。

實際掌控了義成軍轄地后,朱溫實力大增,此后他又接連收留了被秦宗權奪取地盤的鄭州刺史李璠、河陽留后諸葛仲方(諸葛爽之子),在中原地區的威信與日俱增。

見朱溫漸成氣候,秦宗權坐不住了。他做出了一個決定,趁自己兵力尚是朱溫十倍的時候,集中力量先滅掉朱溫,徹底摧毀汴州。

他相信只要打倒了朱溫,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將是天下之主!

得到這一消息的朱溫意識到,決戰終于在所難免。而在決戰到來之前,他必須提升自己的短板,彌補自己的不足,為此他任命諸軍都指揮使朱珍為淄州刺史,前往東方募兵,二人約定在初夏時分實現新老部隊的會師,打贏即將到來的生死對決。

事實證明,朱珍沒有讓朱溫失望,他在淄青待了十天就招募了一萬多新兵,更厲害的是,此人竟然將新兵稍加訓練后,便直接帶去襲擊了青州,不僅得勝而還,還繳獲了不少朱溫最需要的戰馬。

光啟三年(887年)四月初八,朱珍按時返回汴梁。見到朱珍和他帶回的上千匹馬和上萬名士兵,朱溫難掩喜悅之情:

“我的大事必成!”

他沒有說錯。

秦宗權的蔡州軍是在朱珍回來后不久出現在汴州城下的。這一回,秦宗權真的是拿出了幾乎全部的家底。蔡州軍竟然圍著汴州城設立了三十六座營寨,連綿二十余里,而秦宗權麾下最能打的秦賢、盧瑭、張晊等幾員大將也悉數到齊,這架勢看起來是不把朱溫打成渣絕不罷休。

敵人都圍上來了,自然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朱溫召集了他的高級將領們,用無比堅定而自信的聲音對他們說道:

“敵人是在養精蓄銳后,方才來攻擊我們的,他們并不知道朱珍招兵回來了,肯定認為我軍兵少,必然心存畏怯,選擇堅守不出。如果我們出其不意,主動出城攻打他們,必可得勝!”

實戰的結果證明,朱溫的判斷無比準確,在他親自帶領下,宣武軍士卒踴躍爭先,給了駐扎在板橋的蔡州軍秦賢部意想不到的猛擊,秦賢此戰連失四寨,所部陣亡一萬多人。

宣武軍初戰告捷,全軍上下十分興奮,但此時此刻,朱溫卻難能可貴地保持了冷靜,并做出了一個非常準確的判斷:自己這邊的兵力仍然不足。

前面之所以得勝是由于撿了對方大意無備的便宜,如果攤開了來打,以適才所見的部分蔡州兵的兇悍,汴州很可能難以堅持到最后。

于是朱溫命令牙將郭言趁城外敵軍混亂之機,率部突圍,前往河陽、陜、虢一帶募兵。這位郭言也是個很有水平的將領,不久之后也出色地完成了招新任務,領回了一萬多新兵,而這支生力軍最后成了朱溫戰勝秦宗權不可或缺的力量。當然,這是后話了。

想要贏得勝利,除了要有充足的兵力外,后勤糧道也必須保持通暢,這就要想辦法打盧瑭的主意了。

這個盧瑭率領蔡州軍的一部駐扎在萬勝,在汴水兩岸設置了營寨,想斷掉汴州的漕運。若不能盡早拔掉這顆釘子,汴州城早晚會在物資上受到巨大影響。因此朱溫在一個霧氣迷蒙的早上親率精銳前往偷襲盧瑭的大營。

由于這一天大霧很濃,直到朱溫的士兵出現在營門口,守營的蔡州士卒才發覺,更要命的是,在這片灰蒙蒙的迷霧中,營中兵將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只知道這幫人作戰很是勇猛,砍起人來毫不手軟,所以在被猝不及防地一通猛砍后,驚慌失措的蔡州兵只能跳河逃生。

最慘的人,還是盧瑭。他還沒看清楚對手就被人打得潰不成軍,眼見大勢已去,無力回天,自知以秦宗權的脾氣絕不會放過自己,便只好投河自盡了。

朱溫擊破了盧瑭的大營,并幾乎全殲守兵(掩殺殆盡)。這一消息對于其他各營的蔡州兵而言實在是件非常震撼的事,所以士兵們紛紛轉向跑到了碩果僅存的大將張晊處尋求庇護。汴州城外的環城營陣就此自行瓦解。

收攏了其他將領部下的士兵后,考慮到人數問題,張晊放棄了原來駐軍的北郊,改屯于赤岡,沒想到這卻正中朱溫下懷。趁張晊新扎營寨,立足未穩之機,朱溫又一次突然襲擊,殺死蔡州兵兩萬余人。

幾天后,朱溫與張晊正式交手。張晊這次是真正了解了昔日黃巢麾下猛將的能力了,他被打得大敗,連退數十里,據說因此被打出了“恐朱癥”,連豬肉都戒了。

前線失利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秦宗權的耳朵里。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下令處罰戰敗的將領,而是自己集結了所有能集結的精兵,親自率領這一精銳之師從鄭州出發,與張晊等將在汴州城下會合。

五月五日,秦宗權抵達汴州城下。此時汴州城外的蔡軍總數已達十五萬,環城的三十六座營寨也再次恢復如初。其中張晊原駐地北郊的大營正是由秦宗權親率數千精兵坐鎮。

于是朱溫和他的將領們看到了令他們終生難忘的景象,十幾萬人將城池圍得水泄不通,士兵們的鎧甲和兵器上所反射的陽光晃得人頭暈目眩,而密密麻麻環城設置的軍營,獵獵招展的軍旗,響聲連成一片的號角聲,更是讓人倍覺驚心動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數倍。

啥也別說了,快去請朱瑄兄弟!

雖說被朱溫搶去了快要吃進嘴里的肥肉,但朱瑄、朱瑾對朱溫似乎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我估計是朱溫平時的公關工作做得非常到位,把這兩個兄弟哄得很好,因此再次得到朱溫的求援信后,兄弟倆沒有一分鐘猶豫,分別親率各自的全部兵力從鄆州、兗州出師,星夜兼程趕往汴州。

五月八日,朱瑄、朱瑾兄弟率軍進入汴州城,處于朱溫實際控制下的義成軍也幾乎同時趕到。朱溫看起來很是高興,于是當即關閉城門,大擺盛宴,為來援的諸軍將士接風洗塵,一時間汴州城內絲竹音樂之聲、暢談歡笑之聲響徹云霄,據說方圓數里之內都聽得見。

秦宗權和蔡州兵們都親眼見到了朱瑄等軍入城,親耳聽到了城內的宴飲之聲,但他們絕對想不到的是,這其實乃朱溫詭計的一部分。

他們并沒能探知,就在城內酒席吃到一半時,一支輕兵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北門出城,直奔張晊的軍營而去。

張晊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接風宴吃到一半,竟然會扔下筷子,提刀來砍人。所以慌亂之下,他來不及通知秦宗權,只好先自己率軍頂上。以張晊的能力,擋住這支宣武軍的輕兵,撐到秦宗權率大軍前來,是完全不成問題的,可他頂了一會兒就發現,吃飽了出來干仗的不只是宣武軍,朱瑄的天平軍、朱瑾的泰寧軍以及胡真的義成軍也都有份兒。

在四鎮兵馬的圍毆下,張晊和他的部下們很快就支撐不住了,大敗而逃,崩潰的敗兵很快影響到了鄰近營寨的蔡州兵,引發了雪崩效應,于是最后連秦宗權也不得不在親兵的護衛下落荒而逃。

此戰,朱溫合四鎮兵力大破蔡州軍,斬首兩萬余級,獲牛馬、輜重、牲口、器甲不可勝計,追兵一直追至陽武橋(當時中牟的著名景點,地位相當于盧溝橋之于北京)才返回。史稱“邊孝村之戰”。

而此戰的影響遠遠比參戰的朱溫和秦宗權預料到的大得多。當時,秦宗權攻殺鹿晏弘,驅逐李罕之,將東都、河陽、許州、汝州、懷州、鄭州、陜州、虢州等地相繼納入了自己囊中,堪稱中原地盤最大、實力最強的藩鎮。但經此一敗,守在這些城中的蔡州兵全部嚇得棄城而逃,秦宗權的地盤一夜之間縮水了近三分之二。

秦宗權很憤怒,為了發泄一下心中的怒火,他親自率兵屠殺了鄭州城內的所有居民。與之相呼應,他的部將孫儒也在河陽進行了屠城,最后還縱火焚毀了整個城區。

可以說這是秦宗權第一次傷到元氣的大敗,因而回到蔡州后,他余怒難消,當即傳令張晊讓他再去汴州一戰。

張晊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回到了汴州。

聽說張晊又來了,朱溫一開始有些震驚,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因為他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除掉張晊的好機會。

在親兵的護衛下,朱溫親自登上了封禪寺后山,觀察張晊部隊的行進路線,在看了一會兒后,他叫來了大將朱珍:

“你帶一路兵在后面跟著他,待會兒他發現了你在跟蹤,他一定會立刻停止前進。你看到他的軍隊停下后,便立即返回,千萬不要與他發生戰斗。”

朱珍領命而去。

不出朱溫所料,張晊不久就察覺到了尾隨自己的朱珍,下令部隊停止前進。見前面停下來了,朱珍很聽話,馬上下令后隊改前隊,趕緊往回跑。

按照朱溫之前的交代,朱珍率部逃進了一片林子里隱蔽了起來。而在認真觀察了朱珍士兵跑路的動向后,張晊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這不是演戲。

于是他率兵一直追到了林子邊緣,把朱珍所部堵在了林子里。

張晊到底是經驗豐富的將領,他知道林地作戰比曠野上肉搏更消耗體力,因而并不著急讓士兵進林中砍人,而是讓部隊就地休息,開始吃飯,等吃飽喝足了,這才令士卒拔出旗幟,進林子里追擊朱珍。

實踐證明,猛跑一陣后,沒吃過食物補充能量的,打不過吃飽了的,朱珍的士兵在敵人的猛攻下開始退卻。而張晊和他的士兵們的臉上卻開始浮現出喜悅之色:有了這撥人的人頭就可以回去向秦宗權交差了!

全心全意追著朱珍及其士兵們砍的張晊等人并沒有注意到,在他們東面的墳墓間埋伏多時的一支精銳騎兵已經悄然摸了上來。

又是熟悉的喊殺聲,又是同樣的下場,張晊所部又一次被打得措手不及,被朱溫的騎兵斷成三截,圍起來打,這一次唯一不同的是,戰敗后逃回蔡州的,只剩下了張晊和他的少數衛兵。

這下沒法交代了,這條命倒是要交待了。

張晊又一次料中了,不過這是他最后一次做出精準的判斷了。秦宗權對于他的表現感到十分憤怒,于是下令處死了張晊。

雖然秦宗權自戮驍將,接連失地,但他依舊很強,此后他不只派弟弟秦宗衡率軍進入淮河地區謀取繁華的揚州,還自行帶兵又攻陷了一次鄭州,而在秦宗權的壓力下,他的部將們也再次活躍了起來,就連蔡州軍久攻不克的荊南也終于被秦宗權委任的山南東道留后趙德攻陷。

于是乎朝廷再也坐不住了。

當時,朝廷早就任命朱溫取代時溥出任蔡州四面行營都統,節度諸鎮兵討平蔡州,不過此時朱溫恰好在事業初級起步期,事務繁忙,要打的仗很多,根本沒工夫摁著一個秦宗權死磕,因此皇帝陛下決定提醒一下朱溫,讓他盡快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

怎樣才能夠在不引發下屬逆反情緒的情況下,促使下面的人好好工作,加班加點完成任務呢?這無疑是一個很考驗領導能力的問題。李敏雖然剛剛走上領導崗位,但在這方面卻很有天賦。他沒有直接派使者前往汴州傳令施壓,而是采取了一種讓朱溫更容易接受、感恩戴德的方式。

文德元年(888年)五月三日,朝廷突然對外宣布加封朱溫為檢校侍中,增食邑三千戶。幾天后,皇帝又下令給宋州碭山地方,將朱溫出生的鄉里賜名為衣錦鄉沛王里(據說此地系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處),同時還下詔書大大夸獎了朱溫一番,稱他是朝廷所倚重的、可以安定中原的國家重臣云云。

老奸巨猾的朱溫自然很清楚朝廷是什么用意,事實上,他確實也有主動出擊秦宗權的打算。因為此時朱溫已然將洛陽、孟州收入囊中,再無西顧之憂,巧的是,趙德不久前也以漢南之地向朱溫投降。所以在朱溫看來,這似乎是上天在督促自己收拾秦宗權。

既然天意人愿都要滅秦宗權,那朱溫只能當仁不讓,主動出擊了。

接受侍中官職后,朱溫當即上表一道,在感謝朝廷栽培厚愛之余,請求朝廷同意批準趙德做自己的副手,助自己討平蔡州。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朝廷馬上批了相關文件,以山南東道為忠義軍,授予趙德節度使之職,同時令他充任蔡州四面行營副都統。與此同時,朝廷又以河陽、保義、義昌三鎮的節度使充任朱溫的行軍司馬兼糧草供應官(糧料應接),幫助朱溫搞定了后勤難題。

一切俱備,只欠出兵。

朱溫沒有辜負朝廷的期望,他很快便集結了大軍,并在汝水會齊了趙德等道唐軍,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奔到了蔡州城郊,在城南擊敗了敵軍,攻克了北關門,繼而兵臨城下,揮軍包圍了城池。

估計朱溫是有意向城中的秦宗權示威,短短五日之內,他圍著蔡州城總共設置了二十八座營寨,而且每天都派士兵去城下敲鑼打鼓,挑釁求戰。但不知怎地,任憑朱溫的士兵怎么叫嚷,秦宗權就是不肯出頭。

不出來也沒關系,那我們就自己攻進去嘛。

朱溫等了幾天,見沒什么動靜后,便指揮部隊對蔡州城發起了猛攻。

攻守雙方的戰斗進行得異常激烈,唐軍幾次沖上城墻,但都被剽悍的蔡州兵擊退。最后為了鼓舞前線士氣,朱溫發揚了領導的模范帶頭作用,親冒矢石參與到了前線的攻城戰斗中。

朱溫的加入極大地激發了唐軍的士氣,可同時也激起了城上蔡州兵的斗志。

一天,朱溫又親自上陣,但剛上去沒多久,突然一支冷箭飛來,一箭就射在了朱溫的左腋。由于慣性,老朱當時就仰面栽倒了。好在當時士兵們都在忙著沖鋒,注意到的人不多,因此并沒有直接致使攻勢瓦解,不過朱溫的親兵倒著實嚇了一跳,趕忙沖過去檢查主將的傷情。

解下鎧甲一看,幸好不是致命傷,但也傷得不輕,用史書上的原話講,是“血漬單衣”,亟須送下去包扎止血。

就在要被抬下去送醫治療之時,朱溫突然睜開眼睛,看了身邊的部將一圈,說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

“勿泄!”

所謂“勿泄”,就是讓大家不要把這事兒講出去,這不是害怕丟臉,而是戰場之上你死我活往往靠的就是一口氣,如果主將被放倒的消息傳開,士兵們的那口氣泄掉了,他們就很容易直接崩潰,成為敵人的刀下鬼。

所以朱溫負傷后,戰斗依舊在繼續,直到這一天的仗打完了,士兵們才得知戰場上曾出現過這樣的一幕。

于是唐軍上下都極為感動,這樣的感動最終化為動力,讓朱溫在八月初三收獲了蔡州的南城。

可是,僅僅一個月后,唐軍在蔡州的作戰就戛然而止,朱溫更是帶著他的宣武軍回汴州了。

根據朱溫后來給皇帝的報告中的解釋,是后勤上出了問題,前線軍糧出現短缺,因此只得先撤退。

這種說法的可能性,在朝廷看來,基本是不存在的,因為朝廷早就為此事做了周密的安排,即使出現糧草供應不及時的情況,那也是暫時的、短期的,因此拿糧草說事,明顯是借口。

我個人比較贊同當時長安方面的內部結論,而根據本人的分析,個人認為,朱溫之所以中途擅自撤軍,原因有二:

原因之一在于,經過這一次交手,朱溫已經能夠確定秦宗權不再具備足以對抗自己的實力。既然對手隨時可以滅掉,何必急于一時,更何況,秦宗權的仇家很多很多,也不一定需要自己親自動手。

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第二個。

朱溫在攻打蔡州期間發覺了鏟除新的對手的機會,他必須抓住這一轉瞬即逝的機會,迅速地采取行動。

這兩個原因,前一個是司馬光寫在書上(《資治通鑒》)告訴我的,我覺得很有道理,第二個則是朱溫通過自己的行動提醒我的——在撤軍的同時,他給大將朱珍下了一個命令,讓他統兵五千護送楚州刺史劉瓚到任。

這個劉瓚并非新官上任,事實上,他此前在楚州(今江蘇淮安)已經做過一段時間的刺史了。后來是因為楚州所在的淮南地區發生了戰亂,被人搶了地盤,這才投靠了朱溫。

現在朱溫派兵送他回楚州復任,看起來是履行當初的承諾,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事實上卻并非如此。送劉瓚只是一個幌子,朱溫的真正目的是玩一把假途滅虢的把戲,或是借此挑起爭端,光明正大地出兵征討他的目標。

而一切正按照他的安排在一幕幕上演。

文德元年(888年)十月,朱珍、劉瓚在去楚州的半路上,遭遇了徐州兵的武力攔截。二人受阻后,一沒有向朱溫匯報情況,請示交涉;二沒有靈活自主,選擇繞道走,而是直接統領宣武軍對擋道的徐州兵發起了進攻。

這一戰,朱珍、劉瓚下手可以說是非常狠,一舉便斬殺了上萬徐州兵,還乘勝占領了沛縣和滕縣,不走了。

你猜得沒錯,朱珍、劉瓚不是無意的,而是故意的,他們真的是對人不對事。因為朱溫想要打的,正是徐州的時溥。

朱溫和時溥兩個人并沒有什么矛盾,真要說有的話,就是不久之前,老朱曾上書給朝廷,表示身為東南面都統的時溥討伐蔡州卻無尺寸之功,不配掛都統的名頭。所以在時溥看來,是朱溫刻意找碴在先,如今又悍然出兵殺了自己的人,占了自己的地方,要是不給他朱溫一點顏色瞧瞧,這老朱恐怕早晚要騎到自己的頭上來作威作福。

于是,十一月初,時溥親自統領七萬人馬進駐吳康鎮,擺出了與宣武軍決戰的架勢。

時溥的本意是通過大兵壓境,讓只有數千兵馬的朱珍知難而退,誰知對方并不在意,而是直接帶兵打了過來。

說起時溥的指揮能力,我們基本可以向他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七萬對五千,素以勇猛善戰著稱的徐州兵居然被打得大敗,時溥本人也是在為數不多的親兵的保護下才好不容易逃回徐州,真是窩囊死了。

吳康鎮一戰充分暴露了時溥麾下感化軍的中看不中用,朱溫自然不再客氣,他向時溥發起了全面進攻,迅速分兵占領了豐縣、蕭縣,并收降了宿州刺史張友。

在朱溫的指令下,朱珍部駐屯于蕭縣,騎兵大將龐師古率軍包圍了徐州,一時間大有一口吞掉感化軍的勢頭。

每每看到這一段,我都會不由得感慨,朱溫不愧是殘唐五代最有戰略眼光的男人,其眼光之毒辣,判斷之準確,實在是令人佩服。

他料定徐州可攻,完全沒錯,而他斷定秦宗權快要完蛋,也很快得到了事實的印證。

就在時溥遭到意想不到的重創后不久,秦宗權終于走上了自己的末路。

文德元年(888年)十二月,秦宗權被自己的愛將申叢囚禁,還被打斷了一條腿。隨后蔡州城內發生了激烈的內訌,最后都將郭璠殺死了申叢,控制了全城,不過,秦宗權的命運卻并沒有因此而發生改變。

龍紀元年(889年)正月,秦宗權被郭璠送往汴州,送給朱溫,作為交換條件,朱溫上表朝廷,為郭璠提名出任淮西留后。

據相關史料記載,秦宗權被押送到汴州城門口時,朱溫親自帶人以禮相迎,而且還說了一句非常有曹操風格的話。這句話是這樣的:

“下官曾屢次向將軍傳達天子之命,如將軍前年時能幡然悔悟,與下官同力勤王,怎會有今日之事呢?”

聽到朱溫這樣講,秦宗權笑了,他給朱溫的答復也只是一句話:

“從來英雄不兩立,這是上天要用我的滅亡來成就大王的霸業啊!”(朱溫當時的爵位是吳興郡王)

看著臉上毫無懼色的秦宗權,朱溫沒有說話,他只是招了招手,令行軍司馬李璠和牙校朱克讓帶兵將囚在囚車里的秦宗權盡快押解到長安,進獻天子。

半個月后,皇帝李敏在延喜樓受俘,并在同一天下令將秦宗權與其妻趙氏斬于獨柳樹下。

禍害中原長達六年之久的秦宗權終于走向了覆滅,然而他的舊部們卻依然活躍在各地,且將繼續出現在我們今后的文章中,不過有必要說明的是,秦宗權的部將們并不完全和他一樣以破壞殺戮為目的,至少那個叫馬殷的人將會以與秦宗權完全相反的行為被歷史銘記。

蔡州的戰火熄滅了,不過朱溫的征戰仍在繼續。

龍紀元年(889年)正月,朱溫麾下騎兵將領龐師古攻拔宿遷,進軍于呂梁。不久,時溥親自率軍前來迎戰,但被打得大敗,逃回了彭城。

按照這個勢頭,就算不用朱溫親自出馬,僅憑朱珍、龐師古這兩員大將,便足以消滅時溥,略定感化軍轄地。可是五個月后,朱溫還是不得不上前線跑一趟,因為淮南左司馬敬翔告訴他,他的心腹大將、戰功卓著的朱珍剛剛擅自處死了軍中驍將李唐賓,現在朱珍派來報信的使者正在外面等待他對此事的處理回復。

朱溫之前曾經出面調解過朱珍與李唐賓之間的矛盾,雖然說不上讓兩人和好如初,但好歹是讓兩個人繼續合作了很長一段時間,且再也沒聽說過出現什么問題,因此當他聽說了這件事時,那真的是極其震驚,他撓破了腦袋也沒猜到自己的得力大將殺死了他的同僚到底是為了什么!

其實原因很簡單,只是為了一口氣。

事情的起因是朱珍聽說朱溫近期會來前線視察,為了向領導展現前線部隊的良好風貌,他便傳令諸部修葺馬廄。當時李唐賓有個叫嚴郊的部將,得令后行動遲緩,過了規定的時間還沒能完成任務,因此受到了負責督辦的官員的斥責。結果心懷不滿之下,這人去李唐賓那里挑撥了一番,最終促使李唐賓怒氣沖沖地找到朱珍門上,然后被惹急了眼的朱珍當場拔劍干掉了。

從事后的情況來看,朱珍沒有擁兵自立,也沒有投靠其他藩鎮,而是派人連夜跑到汴州,向朱溫稟報了此事(當然,朱珍說是因李唐賓謀叛才殺掉對方的),等候處置,應該不會鬧出什么大事,然而朱溫還是決定拿掉朱珍。

這就是一個比較有風險的決定了。一旦走漏了風聲,逼反了朱珍,宣武軍必定元氣大傷。

朱溫也知道其中的風險,因此在和智囊敬翔商量后,兩人決定先假裝認同朱珍的說法,將李唐賓的老婆孩子下獄,再派人前往蕭縣撫慰朱珍,穩住局勢,最后由朱溫出面在前線軍中直接拿下朱珍。

事實證明,這一招很有效果。當朱珍聽說李唐賓的家屬全部被關起來后,非常高興,在他的坐鎮下,李唐賓的部下不但沒有鬧事,前線的戰斗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一如既往。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朱溫像傳聞中所說的那樣,來到了蕭縣。

朱溫和朱珍的見面很有戲劇性。是的,有點像當年漢高祖偽游云夢擒韓信橋段的翻版。

到郊外迎接朱溫大駕光臨的朱珍也是還沒來得及上前向領導行禮,就被一擁而上的武士當場摁倒,綁成了粽子。

這一幕發生得很突然,很多人都沒有心理準備,因此大多當場呆住了。

但他們也就呆了不到一分鐘,因為很快朱溫的厲聲斥責便在眾人的耳畔如雷般響起:

“你怎敢專殺我軍中大將!李唐賓若有罪在身,也由不得你來殺,軍中自有法度在。殺人者死,左右與我斬訖報來!”

眼看朱溫手一揮,朱珍立馬就要被拉出去砍頭。反應過來的將領們見狀,紛紛跪地叩頭替他求情,表示人才難得,且人死不能復生,若為此再殺一員大將,對軍隊的發展建設不利。

朱溫回應以霍存為首的幾十名將領的集體請求的方式,是直接抄起了自己坐的胡床(類似于今天我們的小馬扎)朝他們砸了過去。

于是所有人都害怕了,不敢再勸,退了下去。

朱珍被縊死了。他空下來的都指揮使的位子被朱溫授予了龐師古。表面上看起來前線的軍隊并沒受什么影響,但朱溫帶這群兵出去打了一仗,才發現其實絕非什么都沒有改變。本來在朱珍統領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士兵,在朱溫的親自指揮下,居然連時溥一方的一座普通營寨都沒能打下來。

看來時溥可以僥幸逃過一劫,再茍延殘喘上三五年了。趁著天降大雨,朱溫領兵回了汴州。中原地區以朱溫為主導的戰事暫時告一段落。不過,這不是群雄亂戰的結束,而是新一輪更大范圍的生死搏殺的開始。這也就意味著,對于朝廷而言,對于新皇帝李敏而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要走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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