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早晨,我遇到的第一個人 小說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3906字
- 2024-10-13 14:36:03
一
匆匆地告別了童年、告別了少年、告別了青年、告別了理想和追求,告別了……應該告別的一切。可怕呀,人到中年,一切都變得那么惆悵、那么悲傷,那么……唉!
我們是最后一批回到城里的知青,這里,曾經留下我們童年時期的夢,這里,有我們熟悉的學校、熟悉的商場、熟悉的公園、熟悉的馬路,熟悉的賴以生存的……家。但是,人卻陌生。那一張張面孔顯得呆板,那一雙雙眼神流露出輕蔑。得勢者、趾高氣揚,脫俗者、無所事事。有人學會了實惠,千方百計投機鉆營,有人磨禿了棱角,像小市民那樣得過且過。而我們——卻被所有的眼睛瞧不起。我們像一批劣質產品一樣,被“處理”到小吃部、小理發店、小商店,有人賣起了冰棍,有人當了清潔工。我算個幸運者,在郊區文化館當了個圖書管理員。
電燈把我的身影映在墻上,一只蒼蠅正好停在鼻尖上,我不動,它也不動。一種莫名其妙的彷徨襲來,內心里無可比擬的惆悵。我們——已經耗盡了全部青春,難道還要耗盡全部生命?奮起吧,目標在哪里?苦惱伴隨著我們,形影不離。
二
早晨,我揉著發澀的眼睛去上班,看見檐前的柱子上,靠著一個修長的身影,一綹頭發罩住臉頰,低著頭,裸露著皙白的脖頸,一雙手捧著一本書,聚精會神地讀。那樣專心致志,讓人不由肅然起敬。已經記不起多少天了,那個殘疾女孩總是第一個來到圖書館門前,等待圖書館開門,然后用拐杖支撐著那只有一條腿的身體,挪到報架子后邊的一個角落,在書海里救贖自己,一連幾個小時不見動身。
開始時我不甚注意,雖然常常怨天尤人,但是不會為了一個目標而奮不顧身,況且目的朦朧,不知道路在哪里?時間一長我便不由得好奇,這姑娘在學什么?是為自己開辟道路,還是追求大學生的校徽?報架子背后的那個角落,隱藏著一個神秘的靈魂。
下班了,我鎖了圖書館的門,開始打掃衛生。突然,在報架子的后邊,我發現了她。顯然,她累了,頭枕著胳膊,酣然入夢,眼角上已經疊起了皺褶,旁邊,放著一家刊物的退稿信:薛芳同志,來稿已閱,經研究不擬刊用……
說不上是吃驚、欽佩、還是同情、憐憫,我手拿著掃帚,木然而立。那空了半截的褲腿,那靠在報架子上的拐杖,仿佛在向我講述著她那不尋常的經歷。街上的女孩大都非常開放地穿起了時髦的服飾,而她卻還是一身帶著某種象征的草綠色軍裝。奮斗是艱苦的,失敗是痛苦的。我沒有驚動她,讓她做夢吧,也許在夢里,姑娘能覓回失去的東西。
姑娘醒了,慢慢地睜開了迷茫的眼睛:“下班了?”她好像問我,又好像自問。突然,她驚慌起來,伸手拿起拐杖,支撐起殘缺的軀體,內疚地低下了頭,向我道歉:“對不起,我……”
她走了,用拐杖敲擊著路面,一步一個腳印——一步只留下一個腳印……我盯著她的背影久久地看,說不上什么感覺,一幅固態的影像在心田里定格。
三
也不全是為了好奇,我開始打探姑娘的經歷。
有人告訴我,薛芳的爸爸是一個報社編輯,有人告訴我,公社書記的兒子開拖拉機軋斷了姑娘的腿,可是,法庭卻判決肇事者無罪。有人告訴我,薛芳回到城市以后,因為是個殘廢,沒有一個單位愿意要她,至今仍然待業。
星期天,圖書館中午不休息。
開始時因為好奇,我老想窺探報架子后邊的秘密,裝著無意走過去,看見姑娘一邊低頭看書一邊啃著手里的燒餅,旁邊放著字典,放著翻開的筆記本鋼筆,看樣子姑娘一邊看書一邊做著記錄。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我們這一代人初中沒有畢業就去“廣闊天地練紅心”。多少年以后重新回到城市,卻發覺時代欺騙了我們……完全是一種下意識,我給姑娘面前放了一杯開水,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動了一下,我沒有聽清,眼神卻流露出感激。
我的靈魂得到了暫時的滿足。
也許是同病相憐,也許是出于好感,一開始非常朦朧,意識里沒有目的,只是想為姑娘做一點什么,借以拯救自己枯竭的靈魂。記得又是一個星期天,我特意從隔壁餐館里要了兩份便餐,一份自己吃,一份送給姑娘。
姑娘臉上的驚詫轉瞬即逝,臉頰由于激動而變得通紅:“對不起,我不需要。”
沒來由尷尬。真想把自己腦袋砸個坑,好人叔叔不是人人都會當。
我調侃道:“姑娘,這不是糖衣炮彈,我只是對你表示尊敬。我想我們之間不需要豪言壯語,雖然成功和失敗的機會對等,但是奮斗過了,就不用后悔。”
看得出姑娘也為自己的唐突而刻意彌補:“謝謝你,我早晨從家走時吃飽了。”
我轉身離開,我擔心自己失態。什么滋味都有,被人誤解的感覺真難受!下班了,我仍然坐著沒動,看見姑娘拄著拐杖從自己面前走過去,沒來由朝姑娘身后唾了一口。轉過身打掃圖書館,發覺我為姑娘買的午餐被姑娘吃完了,餐盒下壓著一張紙條:“謝謝你的免費午餐。”
四
每天的日子都很平庸,每天都不盡相同。那天,姑娘脫下了一直穿在身上的草綠色軍裝,換了一件咖啡色的外套,我不由得眼前一亮,看姑娘一下子蛻變得嫻靜而高雅,姑娘從隨身帶的挎包里掏出一把喜糖,興奮地告訴我,她的爸爸回來了,被重新安排到報社工作。
確實應該慶賀。爸爸的返回無疑為姑娘開拓了一條路子,最大的可能就是將會改變姑娘的命運。我說,言不由衷:“那你的苦日子也應該熬到頭了。”
看得出姑娘有些失望,她想得到我由衷地祝賀。姑娘嘆息了一聲,說:“想不到你也這么……庸俗。”
我的確庸俗。歲月已經磨禿了我的理想和抱負,這陣子說什么都不現實,比別人過得好點才是唯一。我說,帶著一種調侃:“是的,我很庸俗。理想和現實總有一些距離,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努力,拳頭伸出去找不到目的。”
姑娘莞爾一笑,說了聲對不起,她不指望爸爸能為她做點什么,她想為自己爭得一方天地。
有人要借書,我們的談話終止。姑娘又回到她報架子后邊的座位,尋找屬于自己的真諦。薛芳的爸爸基本上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卻無辜落下“庸俗”這個稱謂,我不想再搭理姑娘,我們只是路人,這個女人心太高,沒有必要為她浪費感情。
五
后來,據說薛芳的爸爸通過組織為薛芳謀得一份工作,可是姑娘不去,薛芳要靠自己的努力證明自己。
這女人太傻,現今社會人跟人之間的關系已經織成網,多少人為了一己私利而上躥下跳,放下現成的工作不去做,誰肯承認你的努力?
不過,心的一隅還是對姑娘有點敬意,人有時非常矛盾,總想窺探姑娘內心的秘密,不為什么,我還沒有那么高尚,不會也不想把自己的命運跟一個殘疾姑娘聯系在一起。
機會終于在等待中來臨。下雨了,姑娘撐著拐杖,倚門而立,眼神里,一片焦慮。
圖書館里靜悄悄,只剩下我們倆,我們都能夠聽到對方的呼吸,門外,風聲雨聲,風雨聲聲,看樣子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如果她有一個健康的軀體,說不定會冒雨離去,整個城市變成一個大的建筑工地,道路泥濘,一個殘疾人無法走完圖書館到家的路程。我說,語調盡量平穩:“坐下吧,等雨小點,我送你回去。”
姑娘在我面前坐下了,誰也不愿打破這難耐的寂寞。終于,還是我有點忍俊不禁,最先開了口:“聽說,組織已經為你安排了一份工作,人應該現實一點,先有飯碗,然后再考慮發展。”
“唉——”薛芳哀嘆一聲,說:“那是一個縫紉合作社,計件工資,我沒有當過裁縫,所以——”
是這么回事,我釋然。我們從農村回到城市以后,被當作廢品亂扔,根本不會考慮個人特長和愛好,縫紉社里全是媽媽級的人物,好像不太適宜一個殘疾少女。
“我看你的目標是想當一個作家……”這句話有點冒失,人家想干啥用不著你關心。
姑娘低下頭,不知道為什么對我敞開心扉。跳皮筋、丟手帕,高唱“我們新中國的兒童……”向媽媽要兩毛錢,交給老師:“這是我從路上撿來的。”于是,得到了老師的夸獎。
愛虛榮是一個少年學子與生俱來的缺陷,那樣的事情我也做過。星期天幾個學生一起去給烈屬大娘打掃衛生,偷吃了大娘曬干的瓜子,本來是一件小事,不足掛齒。結果回來寫作文,我竟然把偷吃南瓜子上綱上線。有趣的是,老師竟然把這篇作文當作范文,在課堂上宣讀。
“其實我們幼小的心靈已經被社會風氣熏染。爸爸是一個報社編輯。”
“那一年,我剛上小學五年級,就被迫輟學,我們被送到遙遠的農村,那里沒有學校,村里沒有人會寫對聯,過年農民把紅紙貼到門框兩邊,農民們生病以后,求神算卦,好多人無端地葬送了性命。”
我的爸爸又升官了,我被送到重點學校讀書,放學時,有小車接我。
“后來,爸爸送我到公社念書,來回三十里山路,我不怕苦。念完小學六年級,媽媽不讓我上學了,因為念中學要去縣城,家里供養不起。從此,我就整天拾豬草,洗鍋刷碗。”
“媽媽死了,弟弟剛能勞動就被派往水利工地,爸爸白天上地干活,我代替了媽媽的角色,完全成為一個家庭婦女,做飯、喂豬,還要下地干活掙工分。”
——我的爸爸也不那么幸運,沒人理解他的忠誠。……那時,我也去農村插隊,開始了漫長的,枯燥無味的知青生活。
……我們的故事里添加了太多的悲情,盡管情節不盡相同。殊途同歸,我們被冠以一個新鮮的頭銜:返城知青。歲月不饒人,我們都邁進了三十歲的門檻。
“我沒有資格上大學,回城后我苦苦思索著自己生活的道路。屬于我選擇的道路已經不多,于是我就搞起了創作。可是,這點可憐的文化底子整得我夠苦,我一邊學文化,一邊嘗試著寫點什么。雖然,成功的希望渺茫,但這是唯一,我沒有辦法。”
屋子漸漸暗下去了,我拉亮了電燈。她站起來,臉頰通紅,有點倉皇地說道:“我該走了。”
我倆共同走出屋外,天晴了,西邊天上的最后一道彩虹逐漸隱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為自己而慚愧。
從此后,我謝絕了所有無謂的應酬,開始了自我救贖。幾個月以后,我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
記得我離開這座城市的前一天,我找過薛芳,那陣子,姑娘已經被安排到郊縣的宣傳部工作。好像沒有過多的寒暄,只是臨走時,我把一張紙條壓在薛芳辦公桌的玻璃板下:“薛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愿意承擔做丈夫的責任。”
(75歲了,我們經歷了共和國發展階段的所有時期,不知道能不能過關,還有三十多斤重的手寫稿件,慢慢整理。)
寫作年月:1980年左右,2022年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