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愿當王公貴族,畢竟王公貴族們穿金戴銀、珍饈美味的養尊處優不說還大權在握,能隨意決定下民的生殺予奪。
但是南齊相王元浩并不如此認為,在他看來穿金戴銀和養尊處優是對他的補償,而大權在握隨意決定生殺予奪簡直是江湖下民對他的侮辱。
身居相位多年,他深知他這個宰相和他背后關系交錯的門閥家族在外人眼里風光無限,但是其實在當今圣上眼里不過是用的順手的工具——只要圣上覺得難用,就會被代替。
伴君如伴虎的同時,自己還要履行作為工具的義務。
比如凌晨的早朝。
早朝,確實太早。就算是夏天也才剛出太陽,更別說此時剛開春,天依舊是黑的。
王元浩站在床榻前合著眼抻著雙臂等著謝國香幫他穿好朝服。
“國香啊,你好久沒歸省娘家了吧?”王元浩老神在在道,“上次進宮陛下還同我談起你家小輩,看有沒有什么青年俊才的能送到府司里當差的。”
蕭瑟明明是幾乎咬牙切齒的警告王元浩謝家小輩有人舉止越軌,然而在王元浩嘴里偏偏變成了謝家小輩是否有出色之人。
“是呀,我好久沒回去了,”謝國香正彎著腰幫王元浩系腰帶,“前幾日我娘還給我寫信來著,讓我有空回去陪陪她,”終于系上了,謝國香站起身喘了口氣,思索片刻道,“出色的俊才的話,我娘親信里說我三叔家的二兒子最近打理家里生意的水平大有長進,對他贊不絕口。”
“哦?打理什么生意?”王元浩似乎對此很感興趣,“內弟能讓我那個挑剔的老泰水對他贊不絕口一定很有本事吧。”
“沒什么,不過是把絹帛紙筆之類的零碎玩意兒賣給北邊商人再把羊皮什么的換回來賣罷了。這生意原本不掙什么錢,換了他打理后收益居然翻了兩番。”
王元浩緩和笑道:“內弟還是頗有幾手的,這生意本就難做,居然讓他盤活了。”
謝國香邊把朝服套到王元浩身上邊感慨道:“老天,想他之前最是不正干的,現如今能學著懂些事就好了。”
王元浩表面微笑點頭,實則內心大驚——圣上所說難道是他?
蕭瑟猙獰的面容和那根指向自己的枯萎手指,還有那句“告訴令夫人,他家里的小輩最近有點太張狂了,讓他們收斂點”反復在王元浩腦內回蕩。
“老泰水既然想你,你又何妨去看看呢?反正近日也無事。”
“我不想去,我害怕我一走羽兒就會……會再不見。”
王元浩啞然沉默片刻,自己帶上了朝冠,道:“也行,單司禮說他昨夜施法,今日就能保羽兒平安,今日待符紙消失后,你可以去看看羽兒。”
說罷扭動的肥碩的身軀推開屋門,坐上早已等候多時的步輦。
有嫌疑的謝家小輩已經被找到了,但是什么事會讓陛下如此痛恨,以至于擺出如此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態勢呢?
王元浩不解,搖頭驅散腦中的迷云,按了按自己懷里的兩份奏折。
一封是王羽兒失蹤前寫的表明悔過之意的奏折,另一封則是各地開辦律習室的奏折——王元浩熬了半夜才寫出個框架——接下來得靠六部臣工完善落實。
送走王元浩后,謝國香帶著幾個侍女慣例給王羽兒送飯。
“夫人您看,小姐閨閣上的符紙都不見了!”
一個眼尖的侍女喊到。
“啊呀!太好了!太好了!單監正真是我大齊的活神仙啊!”謝國香高興的手足無措,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感謝老天!我的苦命孩兒終于性命無憂了。”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謝國香幾乎是飛奔起來沖上了樓。
此時的王羽兒還在睡夢中,就被謝國香一把抱住。
“孩兒啊!你現在再也不會突然失蹤了!”
王羽兒睡的迷迷糊糊的眼尚未睜開,抬手揉著眼睛,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娘親,怎么了?”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
謝國香聽著這句如同銀鈴般悅耳的女聲話語,看著眼前揉著眼睛張口說話的王羽兒,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呆愣在原處。
“娘親?你怎么了?怎么不說話了?”
王羽兒疑惑。
謝國香突然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手,甚至掐出了血。
王羽兒趕快阻止了母親。
“娘親,你這是干……”
王羽兒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嘴。
“羽兒,你……你能說話……能說話了!”謝國香顫抖的聲音背后是難以置信的喜悅,是難以置信的狂喜!
“快……快把嘴張開,讓娘親看看你……你的……的舌頭。”
“我……我能說話了?”王羽兒也難以置信的感受著嘴里有新東西的新感覺——有舌頭、能說話,原來是這樣么?
謝國香小心翼翼的伸出了因激動而顫抖的雙手,慢慢的撐開王羽兒的嘴,嘴里正是一個粉紅的、小巧的、靈活跳動的舌頭!
“天!天!天!”謝國香那一刻被無邊無際的幸福感沖昏了頭腦,她感覺自己此刻正在被上天所賞賜下的獎賞給包圍。
“我能說話了!我能說話了!我能說話了!娘!娘!你聽到了么?聽到了么。”王羽兒此刻更是瘋狂的說話,好像這條舌頭是別人借給她的,這會兒不用下一秒就可能會馬上消失:“我多快樂,我說話聲音多好聽!多好聽!我還能唱歌……”
謝國香一把把如迎春黃鸝一般正歌唱著的王羽兒攬入懷中,抱著自己至愛的女兒,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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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流程,但是卻是極其漫長的流程。
通常是太監宣布早朝開始后,丞相最先呈報,然后是六部官員,其次是各地刺史所呈奏折由太監代宣。
不過今天不太一樣,因為前不久瑯琊王進京,所以今日早朝瑯琊王第一個呈報——多了個人可能早朝可能更久
“臣無本奏,”瑯琊王說道,“還請王相呈報。”
王元浩跪在瑯琊王身后,群臣之首,聽到瑯琊王說無本可奏,趕忙爬起,從懷里摸出兩本奏折,由太監呈上。
蕭瑟端坐于丹陛之后的龍椅上,接過奏折開始閱讀。
“好啊!”蕭瑟讀的很快,“王愛卿,你這冊《興律習室以穩宏基疏》寫的很好啊。”
“尤其是這句‘愿陛下開圣恩霖天下寒門,不塞忠諫之路;明律法澤熙熙萬民,以鞏金甌無缺’這句,文理彬彬。”
說到這里時,蕭瑟停頓了一下,笑道:“那朕問你,你這樣把朕放在哪里?把朝堂內的袞袞諸公放在哪里?”
王元浩的心伴隨著袞袞諸公等話語落地而下墜——他根本沒有寫愿陛下開圣恩等句,而這奏折也并未來的及命名,又談何《興律習室以穩宏基疏》呢?
皇帝在撒謊!他要用這個疏策來離間自己和朝堂上門閥們的關系。
王元浩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但是現在似乎明白了也沒有用。
太遲了,捕網已經收住,至于收的有多緊那倒是無關緊要了。
他低頭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感覺周圍一片寂靜,而當他費勁全力抬起頭時只能看到蕭瑟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咆哮著什么,看道身邊同僚在相互扭頭無聲地竊竊私語著什么。
最終蕭瑟撕毀了所謂的《興律習室以穩宏基疏》,碎紙如同蜉蝣一樣短暫飄散飛舞后落到地面失去生命。
不!還有救!律習室一策可以不過是自己犯渾,而且蕭瑟已經拒絕了這條疏策,但此刻門閥家族如不保我,那么以后……
卻如王元浩所想,大批同僚臣公跪下請蕭瑟先以龍體為要,想要通過冷處理來保下王元浩。
瑯琊王此刻扭頭看了看眼里冒出希望的王元浩,露出了個耐人尋味的微笑。
“臣有本奏!”京兆尹高呼,隨后細說了王元浩前日不久私發消息指示自己調遣建康城內軍隊,而幾乎京兆尹奏完的同一時刻,兵馬司連聲附和亦指認確有其事。
“什么?”蕭瑟聽完后,難以置信的掏了掏耳朵,“好好好!真是朕的好相爺!真是朕的好宰輔!怪道你如此心急的要把那勞什子律習室端上來,大概想著是要給自己新朝先略施些雅政了?”
朝堂安靜的如同墓地,之前勸陛下注意龍體的臣工大氣不都敢喘。
王元浩無力的張了張嘴,卻把所有想說的話全吞回了自己碩大的肚子。
時至此刻話語沒有任何力量,低頭乖乖認罪就好了。
“臣有本奏!”代表位于與北魏隔江相望處的江陰刺史的宮人尖利的聲音穿透安靜。
“臣查謝家……私藏甲胄,豢養私兵,暗通偽魏……以販絹帛之物做幌,實藏鐵銅……”
聽不清楚……聽不清楚東西,什么謝家,什么甲胄。王元浩的精神恍惚著,如同夜里無燈罩的油燈一樣飄忽閃爍著。
他迷離的視線木然的看著蕭瑟掀翻了龍案,忍不住臉上露出了癡呆的笑。
好狠的蕭瑟!
為了從世家門閥中奪權,繞了好大的圈子,做了好大的謀劃。
在抓到國香家中有人販賣鐵銅的把柄后,先是召瑯琊王帶兵進京防止門閥兵變,然后把京兆尹、兵馬司等等換成自己人,最后再用某種神力把羽兒失蹤……
算準了我會到處找人找羽兒后,第二天把我召過去向我拋出單司禮迷惑我,然后順便讓我作出并不是我作的《興律習室以穩宏基疏》……
而這一切也僅僅是為了把南方的氏族門閥權貴打壓下去而做的序幕。
我和你一起坐船從北邊跑過來,我給你當了三十多年的宰相,我幫你出了那么多點子!
哈哈哈哈哈!絕!
布局數月,一朝爆發,太絕了!
“放過國香和羽……”后面的話尚未說出,王元浩只覺得眼前一黑,心中絞痛,頭腦中無數念頭、回憶炸開一樣涌到眼前。
王元浩忍著心臟的絞痛,強行集中精神告訴自己。
呼氣吸氣,呼氣吸氣。
我為什么好窒息,我……要……呼吸!
王元浩的思維徹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個念頭如此簡單。
早朝伴隨著王元浩心臟病發而草草結束,眾臣匆匆退朝。
殿上只留下了蕭瑟和死去多時的曾經的南齊相王元浩的尸體。
蕭瑟走到仍跪在地上的尸體面前,坐了下來。
“我還記得我三十余歲時,你才二十多歲,大肚。那會北面的野人一路追著我們打,我爹稀里糊涂的病死了,你爹則守著城樓戰死了,那一年我們都沒了爹。”
蕭瑟說道這里時,低下了頭,用手扣著地磚縫。
“你爹真是厲害,我爹那么廢物的人,都能保著他在北面和野人拉扯這么久,最后雖說最后還是輸了,但是你爹他是真的厲害,他一個文臣站城樓上高喊著要殺新天子,先踏我骨過。”蕭瑟頓了頓,笑出了聲,“對不起,我想到了當時咱倆就在一條船上,我也是這樣坐到你對面,不自信的扣著船底。”蕭瑟的笑聲逐漸粗重,似乎什么東西梗在了他的喉頭,“你那會還沒這么胖,但是也很好了不得了,我記得你當時和我說……”
蕭瑟模仿著王元浩口音:“陛下,我爹說了等我們過了江,不出半年就能殺回來的。”
“我當時看著你,覺得你這小胖子行,能當宰相。我就問你,小胖子,那你說我們怎么在半年后回來呢。你說了好多對策,頭頭是道,把我煽呼的暈暈乎乎的。當時我就說了,”
蕭瑟似乎暫時想不起來當時自己所說之話了,他抬起頭思索著,臉上全是淚痕。
“對了,我說你跳下去,跳到江里我就讓你當一輩子宰相,和你爹一個官職。你當時真要跳啊,你是真敢啊,幸虧我拉住了你。我問你,那我讓你死你就死唄……”
蕭瑟仰起來的眼眶再也扛不住,淚水仍舊從臉頰上滑落。
“除了早朝,我從來沒讓你跪過,我真的很需要你這個朋友。”
“我答應你不殺國香和羽兒。”
蕭瑟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就這樣,南齊皇帝坐在自己一輩子的宰相面前無聲且放肆的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