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寒風中,袁許二人手談已有半個時辰,黑白子劍拔弩張,旗鼓相當。
許瀾夜已經(jīng)提了三子,袁嘯天提了七子,這場棋局打得許瀾夜很難受,身為后出手的白子,攻防備受掣肘,要應對被黑子分割后的棋盤。
“你下得很不錯,可惜作為先出手,跟我之前比還是差了點兒。”
許瀾夜又提了一子。
許瀾夜一直都是這么自負。
“我可算明白為什么師父要一直打壓你了。”
袁嘯天笑著搖了搖頭,不徐不疾。
許瀾夜依舊緊盯局面,目前黑子已經(jīng)快完成對白子的包圍,若要放棄,就相當于把白白十目的地盤讓給黑子。
他只能放棄。
許瀾夜在黑子的包圍外,走奇兵險道,給黑子來了一個埋伏,同時又和不遠處的白子呼應。
袁嘯天道:“我早料到你會有這種招數(shù)。”
說罷徑直切斷了許瀾夜的埋伏。
許瀾夜也不讓著,又在白子之外走出一條生路。
“料到又怎么樣?”
許瀾夜緩緩道,“你能料到我所有的招數(shù)?可師兄,我卻能想象到你所有的招數(shù)。
接下來你會保住原有的占地,再一步一步完成對我的包圍。
師父說得很對,你不適合瞬息萬變的幽州戰(zhàn)場,你應該去安西,去調(diào)動那些久經(jīng)沙場制度嚴密的西境府兵。
幽州畢竟是游擊為主,你更適合攻城略地。”
袁嘯天被看穿了心事,“我以為,你一直看不起我。”
“怎么可能,不過話說回來,你們眼里,我應該一直都是個盡出奇兵不顧部下死活的獨裁專斷之人。”
袁嘯天提子的手頓了頓,轉(zhuǎn)眼間被提的白棋堆在一起,清脆悅耳。
陽光的碎隙投在棋盤上,隨風拂動似水上波。
“叱羅部那一仗,是你蓄謀已久的吧?”
許瀾夜盯著棋盤,全神貫注,他在對弈或是比試的時候,都會提起十二分精神,“是。”
思緒飄回到叱羅部之戰(zhàn)的時候,彼時許瀾夜還是個小校尉。
他生性豪爽,嫉惡如仇,談起漠北胡人來,恨不得生啖其肉。
因為造成他失去雙親的恰好是漠北人。
本朝高祖銳意開邊,幽州之地戰(zhàn)事不休,他的父親被強征上了戰(zhàn)場。
原本只負責修復城墻,奈何軍營里的世家子不愿遭此劫難,以重金雇傭貧民代替從軍。
許瀾夜的父親窮得走投無路,只能答應對方,領了賞錢,在戰(zhàn)場上奮勇爭先。
先登者,賞賜五千匹絹。
而后,他的父親被漠北人的刀砍成了肉泥。
母親不知,前去為夫君送寒衣,從此失了蹤跡,所有人都說,母親被漠北人殺了。
是以許瀾夜和漠北人有深仇大恨,從跟著裴玄守衛(wèi)幽州開始,他就一直密切注意漠北人的動向,總結(jié)漠北人的打法,針對幽州邊境的狼主,有自己的一套策略。
冬日城門緊閉的時候,裴玄加固城防,嚴禁出兵。
許瀾夜抗命,和一群與漠北有仇的士卒,在一個雪夜,出奇兵,攻破了意圖前來偷襲的漠北叱羅部。
不僅如此,許瀾夜還窮追猛打,深入腹地。
“你觀察了很久,知道他們喜歡在什么時候出兵,也早早觀察到了對方的動向。”
袁嘯天下了一子,心卻游離著,一直看對方,“是因為你在燕山看見對方急行軍了吧。”
“我不打沒準備的仗,既然打了,我就要讓叱羅部血債血償。”
許瀾夜抬眸,那雙眼如鷹隼一般,“我父親死在和叱羅部的那一戰(zhàn)。”
“你不去邊騎營,也是因為叱羅部在此之后內(nèi)附,你不愿和仇人共事。”
“此其一也。”
許瀾夜漫不經(jīng)心又提了一子,“我不喜歡李齊光,你應該知道為什么。”
袁嘯天雙手支著額頭,觀察棋盤片刻,明白自己敗局已定。
“因為他見死不救,把萬人的生死當做自己的功勞簿,兒戲一般。”
袁嘯天慨然道,“你一定覺得,我是駑馬戀棧,貪圖功名。”
許瀾夜聳肩,“你也沒解釋過。”
許瀾夜這局很不痛快,身為后出手,像是被牽著鼻子走,眼睜睜看對方成型,然后一點點分割對方的占地,除此之外還要為自己留條生路。
他想起蘇朝歌之前擺的棋局,也是如此。
沒想到,竟然從蘇朝歌那里學會了這招。
兩個人相顧無言,不知道從何說起。
袁嘯天啟口,“你之前住的地方,里面所有東西都保存完好。”
“大當家就是這種人。”
許瀾夜腳趾摳地,他實在不是念舊情的人,既然已經(jīng)確定道不同,不管是霍晏楚還是袁嘯天,他都不會多言,“我們不如聊點別的?”
這話一出,許瀾夜就又后悔了。
他不是不想聊這個,他是壓根不想聊,要不是看在袁嘯天擅長下棋,堪作棋友,他估計早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尷尬的二人就這么耗著。
“你們上次提到的,我還記得,蘇更生說幽州府衙誠意滿滿,會幫助接納剩下的人,授田入軍。”
提起蘇朝歌,可算是找到了些共同話題,“那你們邊騎營的誠意呢。”
許瀾夜將雙手放在桌上,才意識到桌邊沒有茶盞。
“你也知道,我的話沒什么用。”
袁嘯天苦笑,“不過你好像很聽蘇更生的話。”
“這和你要跟我說的事,有關系嗎?”
許瀾夜不喜歡被問及這些私密的問題。
“蘇更生也沒把握,她也把注壓在你身上,可是瀾夜,事情的關竅不是你我,而是蘇更生,剿匪一成,蘇更生欠燕王府人情,燕王怎么可能放過她呢?”
袁嘯天整理著棋盤,倒序撤回棋子,又恢復了白子被重重圍困的局面。
“你什么意思。”
許瀾夜耐心有限,“別繞彎子。”
“蘇更生能帶你上山,起因是趙崇約出面,這樣說來就是欠趙崇約人情,為了還這個人情,代價是你出山收攏霍家寨殘眾加上幽州營的人。”
“我當然明白。”
許瀾夜怎么可能沒想過這些?他也說不出來為什么,哪怕從一開始就知道被利用,他也愿意,難道是因為蘇朝歌是個病秧子,想幫蘇朝歌實現(xiàn)“愿望”?
他有這么好心?當年可是連兩錢銀子都舍不得給許元暉吶。
袁嘯天沒想到師弟會這么回答,訝然問道:“她背后的圖謀,你全然不知曉?你出面,入幽州營,就意味著和燕王頡頏,她拿你當破局的棋子,亦是自己平步青云的籌碼。”
說著,袁嘯天拿出一枚白子,連同原先的白子陣營,切斷了黑子的布局。
蘇朝歌和趙崇約,都想著讓許瀾夜入局,包括袁嘯天也想過。
因為許瀾夜有能力,也有掀翻棋盤的勇氣。
不過那次飯后,袁嘯天就斷了這種想法,因為小師弟顯然一門心思在蘇朝歌身上——雞鴨鵝都舍得給。
也不知道蘇朝歌給了許瀾夜什么好處,竟能說動他配合。
“我當然明白,但你不知道,跟我失去的比起來,她失去的更多……”
“趙崇約拿你沒辦法,燕王和我也是。”
袁嘯天納罕,“你說她失去的更多?我們何嘗不是,你想都沒想跟我一起收攏殘部,就負氣上山,卻和蘇更生形影不離,還甘愿護她。”
好像……解釋不了。
許瀾夜把自己的詞窮歸咎于看的書太少,他摩挲著手里的棋子,從自己的腦海里拼命找著能形容的句子。
“我和她相識已久,不過以前文武不在一處,跟她也只有數(shù)面之緣。”
許瀾夜搜索枯腸,“她和師父一樣,心中有道,我甘愿幫她。”
袁嘯天上下打量著小師弟,像是在看一個此前從未認識的人。
從沒想過,許瀾夜嘴里能說出來“甘愿”兩個字。
風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烏鴉叫喚兩聲,就像驚雷一般,在二人之間炸開。
“師弟啊……過去二十多年,你有甘愿做過什么事么?”
袁嘯天鎮(zhèn)定自若,一手遮住臉,“你拜師是為了安身立命,從軍是為了報仇,這些都不是你‘甘愿’做的,我們和你相識那么多年,你連三娘都不放在心上,結(jié)果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甘愿’幫蘇更生。”
許瀾夜覺得袁嘯天簡直不可理喻,“你別太過分了,我從小到大,師妹眼里只有練功,遇見你后,在我面前時常提起你,她有把我放在心上么?她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好些年了我都是這么覺得,現(xiàn)在你告訴我,她喜歡我,有什么意義嗎?”
還不待袁嘯天回話,許瀾夜緊接著說,“你們都覺得,我性子頑劣不服管,你們在師父面前,一個比一個聽話,師父總是對你們笑,而我呢,我有什么想法,師父都覺得不好,我說要當大俠,師父說想讓我一輩子安心無憂……”
可他不是那種肯安穩(wěn)的人啊。
原來,師弟眼里的師門,竟是這般。
袁嘯天沉默不言。
許瀾夜捏著手里那枚印鑒,只有蘇朝歌,待他既不敬而遠之,也不冷漠疏離。
能與他把酒談心,知他埋在心底里的志向,也能手談一局,斗智斗勇。
“瀾夜,其實……”
“師父把軍籍和冊子都給了你,說明師父眼里,你才是適合的接班人,我么,只知道輸贏,哪里配做一軍之主。”
“并非如此,少年人有血性,我和師父都是這么過來的,就拿蘇更生來說吧,她年少考中進士,心里肯定有宏圖大業(yè),原本的性子必然不是現(xiàn)在這樣。”
袁嘯天又提起蘇朝歌,“她飽受磨難,吹盡黃沙始到金,你敬佩她,不如想想看,是什么造就了她。”
許瀾夜還真沒想過。
這個人的出現(xiàn),好像剛剛好。
那他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心性還是弱冠之前那般的愛憎分明、快意恩仇。
是否意味著,總有一天,他也會成長為師父、袁嘯天、以及蘇朝歌這樣的人?
他之前覺得,要是早點認識蘇朝歌就好了。
現(xiàn)在想來,或許一切正好合時宜。
“我知道了。”
許瀾夜頷首,“之后,我會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該怎么辦。”
“我有一個問題,師弟,如果這次蘇更生沒有引你入局,你會再躲避下去么?”
原來下棋只是幌子,袁嘯天要問的問題只有這么一個,迂回許久,終于回到正題。
許瀾夜承認,他此前一直都很任性,他把自己當俠客,隨意去留,落拓不羈,神武軍一遍遍提醒著他,志向在大周是完全沒用的,只能被上位者的鐵蹄踏碎。
蘇朝歌的出現(xiàn)則證明了那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
不管什么上位者,他們的私心如何,他們想怎樣利用底下人,去實現(xiàn)自己的權(quán)欲,都和我要做的事無關。
“我不能假設,她沒有出現(xiàn)會怎么樣,但我覺得,或許有朝一日,我會想明白自己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