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舊金山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顏色，往日湛藍的天幕如今蒙著一層渾濁的黃灰色，像是被大火熏透的棉布。

太陽懸在煙霧中，不再刺眼，反而像一枚暗紅的銅錢，無精打采地掛在那里。

張貴用扁擔挑著兩個空木箱，踩著濕漉漉的灰燼往碼頭走。

昨夜東城那場大火燒得半邊天通紅，他在唐人街的閣樓里都能聽見木頭爆裂的噼啪聲，像過年放的鞭炮。

今早路過焦黑的廢墟時，消防員還在往冒煙的檔案館墻根澆水，蒸汽混著紙灰騰起來，迷得人眼睛發酸。

遠處的電報山籠罩在薄霧般的煙塵里，連山頂的風車都變得模糊不清。偶爾有飛鳥掠過，翅膀拍打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屏息等待什么。

“哎，張哥！”同住洗衣巷的阿財小跑著追上來，藍布褂子下擺沾著炭黑，

“你怎么還往碼頭去？工會早上貼了告示，今天不裝貨。”

張貴把扁擔換個肩，露出疑惑的神色。阿財四下張望，突然壓低聲音：

“都去市政廳辦出生證了！檔案館燒了，市政廳發出公告，只要兩個白人作保，就能補辦出生記錄......”

他做了個數錢的手勢，“致公堂安排的，連作保人都備好了。”

市政廳前的隊伍已經排到三個街區外。

墊腳望著排隊的長龍，他很快就從其中發現了一些熟悉的背影——洗衣房的李伯、菜市口的陳嬸，連總在碼頭扛包的獨眼老趙都來了。穿黑綢褂子的致公堂弟子在隊伍旁巡視，偶爾往某人手里塞張紙條。

“二哥，這里。”隊伍前面有一個本家的堂弟張順在向他招手。

張貴猶豫了一下，但看著這么長的隊伍，自己從頭排又不知排到什么時候，便努力裝作非常的自然的插到了張貴的前面。

“喂，你這人怎么插隊！”后面果然有人不滿。

張貴立刻站出來為自家堂兄撐腰，

“我二哥是插我前面，又不是插你前面，你不滿意個什么勁！”

對于張順的強詞奪理，那人是顯然是不滿的，不過等他發現張順張貴兩兄弟俱高他一個頭后，只好收起了自己的不滿，嘴里嘀咕了兩句誰也聽不懂的話，便不敢再多嘴。

張貴暗暗松了一口氣，抬頭看了一眼隊伍前方，幾個穿制服的官員坐在臨時搬出來的木桌后，臉上帶著疲憊和不耐煩。

“兄弟，這樣行嗎？”老實巴交一輩子的張順看著這些白人辦事員，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華人在米國入籍的難度他是知道，這種明目張膽的造假能成嗎？別出生證明沒辦下來，這些鬼佬一怒之下把他們全給關進了天使島。

張順拍了拍自己堂兄的肩膀，對他眨了眨眼，

“放心，這是老林打了包票的，雖然對選他做工會主席我是不服的，但這些天看來，老林這人做事還是靠譜的。”

終于，張貴排到了隊伍最前面，

“姓名？”窗口后的白人辦事員頭也不抬。

“張貴，1869年，美國加利福利亞出生......”

“American name.”

張貴攥著寫有“Johnson Chang”的紙條，喉結動了動：“Johnson Chang， born in San Francisco。”

辦事員推來一本燙金冊子：“按手印。”

紅色印泥蹭在食指時，滑膩的感覺讓他精神微微一蕩。

“保人呢？”

兩個素未謀面的白人立刻上前。其中戴圓頂禮帽的那個拍拍張貴肩膀，“我看著Johnson Chang長大的，就在我家旁邊。”

辦事員狐疑地打量他們，直到致公堂弟子悄悄推過去個牛皮紙信封，鋼印咔噠落下時，張貴后頸滲出細汗

——現在他是法律意義上的“土生子”了。

出生證明辦理的出乎意料的順利，有了這張薄薄的帶有市政府公章的紙，他就可以去申請屬于他的美利堅身份證了。

市政廳地下一層的臨時照相室里，鎂光燈轟然炸亮。

強光中，張貴恍惚看見無數影子在斑駁的墻壁上晃動，梳辮子的祖父在臺山老宅按族譜手印，貨輪甲板上咳血的勞工被記作“貨物損耗”，母親臨終前用炭筆在木板寫他的生辰......

“笑一笑，”攝影師掀開黑布。

閃光燈再次亮起時，張貴露出這輩子第一個標準微笑。相紙上很快顯出影像：

穿對襟褂子的華人男子，背景是星條旗與華盛頓肖像。這張照片將被貼在新頒發的出生證明上，而真正的歷史已隨檔案館的灰燼飄進海灣。

傍晚的唐人街比過年還熱鬧。紅燈籠下，幾個青年正跟著留聲機跳新式兩步舞，穿洋裝的姑娘們嬉笑著分食奶油蛋糕。

金門公園方向傳來鐘聲。張貴望著暮色中升起的炊煙，想起今早路過廢墟時，看見一株焦黑的櫻桃樹根部冒出了嫩綠的新芽。

“或許趁這個機會可以把老家的兒子都接過來，”張貴如是想到。

......

市政廳三樓的橡木門被猛地推開，克萊頓市長將一疊嶄新的出生證明摔在桃花心木辦公桌上，紙張散落一地。

“三千份！”他指著窗外市政廳廣場上仍在排長隊的人群，“昨天還只有一些華人來補辦，今天連日本僑民和墨西哥勞工都來了！”

他的金絲眼鏡反射著冷光，“你們他媽告訴我，這些人都是土生子？”

民政局長帕金斯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手指不安地摩挲著鍍金鋼筆：“按聯邦法律，像這種情況，只要兩名公民作證...”

“作證？”市長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這個叫'山本一郎'的日本人，作保的是兩個剛從意大利來的移民！他們連英語都說不利索！”

他的目光掃過沉默的警察局長漢密爾頓，“你們警局就沒發現什么異常？”

漢密爾頓局長摸了摸左輪槍套，想起今早送到他辦公室的那個牛皮紙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五千美元現鈔，沒有任何署名，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筆錢來自哪里。

他干咳一聲：“火災后秩序混亂，難免...”

敲門聲突然打斷了他。秘書推著一輛鍍金小推車進來，上面堆滿了一摞摞嶄新的美鈔。

“市長先生，這是中華總商會送來的災后重建捐款。”

秘書的聲音有些發抖，“共計十萬美元現金。”

辦公室里一片死寂。帕金斯局長的鋼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漢密爾頓的手指無意識地松開了槍套。克萊頓市長盯著那堆鈔票，最上面一沓用紅絲帶捆著，絲帶上別著一張燙金名片：

【唐威】

【中華總商會會長】

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鈔票堆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市長慢慢摘下眼鏡，發現每沓鈔票上都蓋著“誠信為本“的篆體印章。

“看來，”他盯著窗外仍在增長的隊伍，“我們需要重新評估當前的...特殊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