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期危機:重塑全球經濟之路
- (英)戈登·布朗等
- 9841字
- 2024-08-22 18:04:21
引言
長期危機——2022年年度詞匯
長期危機(Permacrisis):名詞,復數
英文音標:?p??m?kra?s?s
定義:延續的不穩定和不安全時期,尤其是由一系列災難性事件引發
2022年底,《柯林斯詞典》宣布了他們推薦的年度英文詞匯候選詞條,其中包含“躺平”(quiet quitting)、“趴直”(splooting)和“聚會門”(partygate)等熱點。[1]但在當時,我們周圍還發生著一個更大的地緣政治氛圍變化,也是年度候選詞之一,即“長期危機”。
俄羅斯與烏克蘭爆發武裝沖突,中美緊張關系加劇,歐洲和美國等地的通脹率飆升至幾十年來的最高水平。能源價格上漲,讓一些家庭不得不在取暖和日用品之間做出取舍。新冠疫情肆虐,奪走人們的生命和生計。隨著巴基斯坦的洪水與歐洲各地的熱浪愈演愈烈,氣候變化不斷造成破壞。在捷克共和國的易北河畔,一塊數百年前用于警示饑荒迫近的“饑餓石”由于水位下降而現身,暴露出長時間隱藏在水下的刻字:你們如果看到我,那就該哭泣了。[2]
如今,上述以及其他眾多挑戰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反而在加劇。這正是長期危機出現時的情形。
你是否也感到世界進入了長期危機?請稍微思考接下來的幾個場景:手機推送聲響起,給你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關于通脹或戰爭的讓人沮喪的提示?在聚餐的場合,家人和朋友是對保住工作崗位充滿信心,還是擔心當擊鼓傳花音樂停下時,自己沒有了位子?羅納德·里根在1980年角逐美國總統時提出了一個很有名的問題:“你今天的處境相比四年前有改善嗎?”那么對你來說,今天相比一年前或六個月前如何呢?你是否感覺世界正在朝正確的方向行進?
很可能你也有某些焦慮。前方不是一路綠燈,而是閃爍著黃色甚至紅色的信號燈。那么我們是如何來到這個危險的十字路口的?
這得歸因于意外沖擊、不當應對、欠缺合作與糟糕運氣的組合。需要明確指出,當前所處情形不容易發生“均值回歸”,即假以時日,事情會自動回歸正常狀態。恰恰相反,世界在懸崖邊上搖晃不定的時間越長,就越有可能爆發更大的問題。好比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問題,久拖不決就有可能惡化。汽車快要磨光的輪胎不僅會導致剎車距離變長,還可能在你高速行駛的時候突然爆裂!
有一兩代人曾認為,過去30年的相對穩定是正常狀態,而目前新出現的不穩定時期是異常的。他們錯了。實際情形是,過去30年才是近期歷史中的異常部分,其標志是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快速增長,生產能力和勞動力被大量注入,全球局勢相對平穩,美國充當著唯一超級大國的角色。因此,僅指出很多東西正在改變是不夠的。我們的心態已經適應了原有環境,沒有針對新的現實迅速做出調整。我們如今必須做出響應,全面看待周圍的變化,包括導致長期危機的根本原因,并進一步提出如何在日益復雜的世界中穿行的指導思想。
響應行動如果失敗,有可能導致正在破壞人們生命與生計的許多矛盾緊張關系跨越臨界點,其后果將遠遠超出對當前這代人的危害。我們面臨的最大風險是,許多挑戰會持續,并相互作用,愈發嚴重。
如果我們不迅速行動、不作為,將導致一個低增長、低生產率與不平等惡化的未來。對包容性高增長的承諾,將讓位于滯脹和金融動蕩的可怕組合,并使由來已久的氣候變化等長期問題變得更加棘手。債務負擔會加重,增加貧困和不穩定的壓力。金融事故可能變得愈發普遍,如2023年3月在美國爆發的地方銀行系列破產事件及其對海外的沖擊。這將不可避免地使社會和政治的矛盾趨于惡化。不管在本國層面還是多邊國際層面,對制度的信心將更難恢復。尋找最佳解決方案的希望會更加渺茫,附帶損失和意外后果等風險將使我們寢食難安。
無論是作為家庭、企業、國家還是全球共同體,以上都不是我們希望經歷的旅程,并且它還會削弱我們抵御日益頻繁的沖擊的能力。
在這些失敗的核心,是我們處理經濟增長、管理和治理的傳統辦法失效,由此導致了從能源價格過高到工資收入過低的各種問題。但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世界已經改變
我們正在經歷有生以來最重大的地緣政治變動,即新型大國競爭、保護主義以及民粹式民族主義。
不斷拉長的全球危機清單,加上我們對改變走向的無能為力,揭示了數十年來關于世界運行方式的傳統思維存在致命缺陷。為了克服前所未有的挑戰,從探討各國實現增長的具體模式,到管理經濟生活與一體化世界的辦法,都需要新的理念。
原有的前提假設必須放棄,這方面的證據并不少。經濟實力一直在從西方向東方轉移,工作崗位則從制造業向服務業流動。世界正在從體力勞動者與腦力勞動者對立的時代轉向以教育不足與教育充裕為分野的時代。部分因為流動性增強,過去同質性較強的國家變得更具有異質性。我們每天都接到提醒:環境永遠具有可持續性的傳統觀點錯得多離譜。領導人對不公平問題漠不關心的日子已經終結,人們對社會不公正的擔憂強烈要求把平等、可及和參與的話題列入議程。我們看到隨著納斯達克市場給上市公司制定新的股票掛牌標準,各家公司的董事會正在發生類似的事情,投資者也高度重視企業在環境、社會和治理(ESG)方面的表現。
我們還不能忘記變化的最重大驅動力之一:科技進步。研究和技術的突破在以驚人的速度涌現,并等待應用機會。我們如今未能充分實現創新帶來的巨大收益,由此拖累了經濟增長和生活質量改善。從量子計算到人工智能,創新天才們有能力深刻改變我們的生產成果和生產方式。然而,我們當前似乎陷入了低增長、低生產率和低投資的狀態,而不是高投資、高生產率和高增長,廣泛利用創新來改進所有人福利的狀態。
當然,希望同樣存在。美國近期通過的三部法案就是普遍趨勢中的例外,一部針對基礎設施,另一部針對半導體和科學研究投資,第三部針對氣候變化、通脹及稅收。這些法案可以理解為支持更長期的環境和政治可持續增長的投資計劃的首付款。不過,首付款還需要后續定期供款的支持,當世界針對新的權力動態做出調整時,這些項目在未來數年能否堅持下去尚不明朗。
在上述變化的背后,我們還看到一個簡單而明顯的趨勢:經濟事務在過去數十年里支配了政治決策,如今卻由政治考慮支配經濟決策。在后冷戰時期的多數時候,經濟是國際政策中最大的影響因素。隨著柏林墻倒塌,各國面臨如何擴大經濟蛋糕份額的問題:如何在快速全球化世界的新市場中兌現收益。目前這一切已經改變,民族主義和國家安全成為最主要的關切。各國越來越關心如何才能保證軍事、經濟、食品和能源的安全:我們對軍事和技術的開支是否足夠領先對手一步?我們的食品進口是否來自盟友國家?鋰材料和半導體等關鍵投入品的供應鏈在貿易戰中是否容易遭受打擊?
盡管有挫折,世界在過去30年里仍變得更加相互依存,更加彼此聯結,經濟上更加一體化。按理說,這種相互依存的加劇應該會帶來更多合作。然而我們看到的趨勢卻不是合作,而是對抗,包括社會、經濟乃至軍事的對抗。民族主義則是它們背后的共同推手。
民族主義可以作為俄烏沖突的理由,也是中美之間貿易沖突加劇的背景噪聲。民族主義可以用來解釋貿易戰如何演變為技術戰,其標志是供應鏈的重新調整,把業務回遷,或者只在信得過的伙伴國和盟國之間建立連接,即所謂的友岸外包。
在撰寫本書的時候,我們很清楚民族主義的逆風正在吹向世界。這種“我們對抗他們”的思維方式只會加劇不穩定和不安全。要想克服此類障礙,擺脫目前的長期危機,我們必須做出改變,也有可能實現改變。
所有成功的增長模式都依賴國際合作,但主張以損害他國來促進本國利益的重商主義正甚囂塵上。所有成功的經濟管理方式都要求承認各國之間的相互依存,但應對從通脹到可持續投資等一系列問題的合作行動尚未出現。另外根據定義,所有成功創造更具合作性的全球秩序的努力都必須依賴協同,但在各國的獨立性都被相互依存制約的這個世界中,治理模式卻在朝著徹底非合作的方向漂移。
總而言之,我們需要一種新的增長模式,一種新的國民經濟管理模式,以及一個新的全球化和全球秩序管理框架。
新的增長模式
首先來看看增長,這是當今世界一個無所不在的抽象概念。影響增長的各種因素占據著新聞頭條:創新、投資乃至各種錯誤。但決定增長圖景和經濟財富水平的其實是政府和私人部門的全部行動,以及當地的現有條件。人們很容易忽略增長包含的各種具體指標,從生產率水平到收入不平等及受教育程度等。
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各國采用的增長模式大致可分為兩種。自由化、私有化和去監管的模式代表著新自由主義時代提倡的“動物本能”。另外就是出口驅動、制造業牽引和低成本勞動力的工業化模式,這種模式讓亞洲廣大地區創造了經濟奇跡,其中不僅有中國,還包括韓國、日本、新加坡和其他新興勢力。
這些模式都有重大缺陷,且如今已變得顯而易見。過去的模式沒有考慮或者強調環境可持續性、社會平等及國家安全。經濟增長中沒有納入對環境破壞的核算。沒有關注平等問題,批評者經常指責全球化未能兌現改善所有地方生活與生計的承諾,事實上還帶來了更加不均等的影響。供應鏈的建設沒有充分考慮地理位置以及漫長的運輸距離,很容易使它們發生斷裂。
如今,我們必須用不同的方式去思考增長問題。我們對國民收入的理解必須加入反映關鍵福利維度的其他指標。對于可持續增長或可接受投資包含的內容,股東和利益相關方會要求給出新的定義。價值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去測算,在反映盈虧的傳統財務報表之外,加上包含社會效應權重的核算,或許還應通過立法作為強制要求。這一轉變的潛在作用是改變我們對何為“價值”的理念,并讓我們首次有機會測算和評估風險與回報之外的結果,尤其是社會效應。
用去增長運動(degrowth movement)來應對可持續性問題的辦法就是強調資源的有限性。然而該運動的結論是,應該為拯救地球而收縮經濟規模,這等于宣告我們需要為前進而后退。這一主張在哲學上具有啟發性,但從操作上來講是個壞主意。我們應該鼓勵企業的行為更具有可持續性嗎?毫無疑問這是解決方案的一部分。無論對可再生資源還是不可再生資源,我們都應該鼓勵更負責任的消費嗎?絕對如此。可是,如果說增長讓地球患上了“癌癥”,那么去增長的主張就等于讓人類攤手不管、拒絕治療。
經濟增長與保護地球并不一定要迎頭相撞。
我們知道,增長是一種進步。增長給世界帶來了各種成果,包括你閱讀本書所用的電子閱讀器、放置在床頭的常備藥品,以及讓億萬民眾擺脫貧困的經濟騰飛。問題只在于實現增長的方式,過去那種不可持續的一切向錢看的辦法已變得不受歡迎,不僅有負于個人和環境,也對各國經濟無益。
福兮禍所伏。在太多人看來,“增長”已成為虛偽的詞語和落空的承諾。人們聽說經濟形勢一片大好,可是當通脹率達到5%時,自己的薪水只加了3%。人們聽說增長代表進步,卻看到綠色荒野變成了水泥停車場。人們聽說增長會降低消費成本,卻發現人工智能軟件正威脅著自己的工作崗位。
解決低速度、非包容、不可持續的增長的辦法,不是放棄追求增長,而是改變現有的增長路徑。如果把增長目標從不惜代價的擴張轉向強調速度、包容與可持續的三位一體理念,對個人和經濟體都有好處。
在19世紀和20世紀,化學和物理學居于創新的中心。前三次工業革命是以內燃機、電力和計算機技術為基礎的,依靠化學和物理學的進步。而今天,從生物技術到信息技術,各種學科門類正準備給人類解鎖一個全新的未來。雖然它們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滿足全部需要,卻有巨大潛力幫助我們應對中長期增長面臨的諸多挑戰。
如今正在發生的由科學(包括生命科學、能源技術和數字技術等)引領的轉型將深刻改變我們的生產成果與生產方式,傳統增長模式必將因此被取代。之前過于狹隘地關注私有化和去監管的增長模式也已經超出了有效期,因為它們現在無法保證提高生活水平和支撐公共服務所需的可持續增長速度。
人類基因測序的成本已經從2006年的1 400萬美元下降至今天的大約250美元,其進步速度遠超半導體行業的摩爾定律。它給未來帶來的希望是: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得到廉價而迅速的揭示基本健康狀況的診斷。[3]電池技術的進步在電動車上表現得最明顯,續航里程不斷刷新,充電時間不斷縮短,許多新上市車型的續航里程已超過300英里(1英里約為1.61公里)。
舉出這些積極案例并不意味著忽略糟糕的方面。對技術的過度依賴加上松弛的監管體系可能帶來災難。前些年推出的波音737-Max系列機型就是這樣的例子,一個沒有妥善處理的設計缺陷導致了兩次墜機,346人喪生。新機型采用了更大的發動機,使飛行模式不同于之前的機型。為了贏得訂單,讓航空公司省下重新參加培訓項目的費用,波音公司用駕駛艙的一部電腦在若干情況下負責提供控制輸入信號,以模仿較早的737機型的飛行模式。可問題在于,監管機構和飛行員都不完全清楚這個系統的存在。當它在“印尼獅航610航班”和“埃航302航班”上面啟動后,飛行員失去了對飛機的掌控,災難降臨了。
新冠疫苗的成功研發是近期的又一個例子,它說明了我們為何需要新的增長模式。我們的確需要發明家,也需要私人企業,但我們同時還需要政府的支持和激勵,需要政府作為創始合伙人與采購方來提供資助和分攤風險,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把新的疫苗分發給全球范圍的用戶。由恰當的財務風險分攤和激勵機制支持的公共投資,以及更靈活妥善的監管體系,它們的重要性遠遠超出任何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的認知。
“公地悲劇”很好地描述了我們何以走上錯誤的增長路徑。[4]該理論由演化生物學家加雷特·哈丁(Garrett Hardin)于1968年提出,以分析資源消耗和自利行為的糟糕結果。哈丁在回顧歷史時發現,人們會把自家的羊群趕到公共土地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出意料:牲畜的過度啃食將土地上的植被消耗殆盡。從漁場到森林,這樣的故事在不斷上演。在缺乏合作、個人行為完全追求自身利益的場合,資源枯竭和破壞會如影隨形。
增長必須考慮到我們的世界受到資源數量有限的約束,從自然界的天然資源到貨幣之類的人造資源。新增長模式特別關注利用技術來改善世界,提高生產率。新增長模式在人工智能中考慮人的因素,強調技術的增強作用,而非用自動化擠掉人的工作崗位。新增長模式關注以供給約束為特征的新世界。對新增長模式的世界而言,發展理念不再是不計代價地追求增長,而是要關注增長的代價,包括人類和地球各自承擔的代價。
不過,僅靠新增長模式并不能讓我們擺脫長期危機。我們還需要更好的經濟管理政策,以釋放新增長模式的潛力。如果說現有的增長模式令人失望,傳統的經濟管理模式同樣表現不佳,不只因為它們無力防止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及緊隨而來的低速和不平等增長,還因為在缺乏充分改革的情況下,它們面對21世紀20年代早期的復雜危機顯得不知所措。
新的國民經濟管理模式
接下來,我們將討論目前的經濟管理方式如何迫切需要尋找新思路,另外我們將做一個大致的評估:國內和多邊國際組織的經濟管理失敗如何損害了增長與繁榮的前景,以及為什么需要超越“華盛頓共識”。
人們普遍把“華盛頓共識”與新自由主義的經濟管理方式聯系在一起:政府的角色越來越淡化,增長完全依靠私人部門。事實上,當約翰·威廉姆森(John Williamson)在1989年撰寫創立“華盛頓共識”一詞的那篇論文時,他有著更寬泛而合理的想法,從來不是指某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增長策略或者追求最小政府的藥方,并且威廉姆森在選擇這個詞時“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在采用一種矛盾修辭法,或者發出下一輪意識形態之爭的戰斗口號”。[5]新的經濟管理模式要求我們對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的關系加以反思。貨幣政策是指中央銀行為實現價格穩定、就業穩定、金融穩定和經濟增長的某種組合而采取的措施。財政政策則是指政府的稅收政策和支出政策,也具有重要的再分配作用。這些術語在近來廣受關注,因為各國的政府與中央銀行正竭力緩和洶涌的通脹,以追求“軟著陸”,意思是在壓低價格漲幅的同時不會帶來高失業和低增長。
在美聯儲,我們看到的表現是分析不夠充分、預測不夠準確、溝通交流不夠連貫、監督規范存在過失,政策響應也滯后。[6]這在現實中意味著真實的人們要承受真實的痛苦,他們不關心美聯儲的那一大堆通脹追蹤指標:從核心消費者價格指數(Core CPI)到超級核心通脹率(Supercore),從截尾平均個人消費支出指數(Trimmed Mean PCE)到就業成本指數(ECI)等等,只知道各種東西都在漲價,從日用品到汽油。他們盼望得到救助,卻沒有很快如愿。這同時意味著居民家庭擔憂存在銀行的畢生積蓄的安全,以及企業擔憂運營資金的安全。
顯而易見,要避免目前這樣的危機情形一再出現,各國的政策制定機構與中央銀行之間,乃至各個國家之間必須建立新型合作與問責關系。中央銀行保持獨立性的好處人所共知,其中包括在逐月的利率水平設定中保持長遠眼光的專業性和技術能力,以及幫助這些人擺脫黨派政治的日常壓力。但如果不對中央銀行的職責范圍做現代化更新,并改進這些機構內部的問責與意見多樣化,各國政府恐怕不敢把國家經濟政策中如此關鍵的部分委托給一小群銀行家。
我們倡導的改革不會終結中央銀行的獨立性或貶低專業人士的重要性,而是強調在確立貨幣與財政政策目標的時候需要國家更強大的領導與監督。采用這樣的辦法,有助于結束把貨幣政策當作唯一經濟政策選項的時代。
貨幣政策固然有很大用處,但中央銀行不是也不應該是唯一的政策實施者。在近期的危機中,顯然缺乏積極財政政策來刺激經濟,人們對供給側的關注度也不夠。
人們對供給側的關注度的提高,應歸因于新冠疫情和生活成本上漲的危機,其內容覆蓋了產品、勞動力、自然資源以及能源的整個生產和分配結構。多年來的討論集中在供給與需求的相對重要性上,而今天我們必須重新思考供給側經濟學和需求側經濟學的平衡,并認識到除了追求低通脹和開放競爭,高水平的投資和創新應該有同樣重要的地位。增長必須結合環境和社會目標的背景去解讀,經濟管理政策同樣如此。我們還必須大大強化對人才培養和利用的重視,以及職業再培訓等,并更好地發揮創新的威力。
人們對于擴大政府的經濟參與——作為投資者、協調者、激勵創造者等角色——普遍避而不談。但如果不加約束,政府其實很容易犯錯或者被特殊利益集團俘獲,波音737-Max的悲劇就是明證。因此,當政府對經濟管理漠不關心時,結果可能會更糟。這個兩難境地證實了改進公共部門管理的意義,其中一個關鍵部分是招募和留住頂尖人才。
過去人們習慣于從經濟增長和社會團結(少于前者)的狹隘視角去看待經濟政策,而忽略環境等其他因素。如今我們必須依據三位一體的目標,即經濟增長、社會正義加上可持續性,來評估經濟政策。這樣的穩定增長還必須具有包容性,而且不能只在口頭上講社會正義,還要在預算里將其體現出來。經濟政策必須聚焦于可持續性。假如在未來某一天,由于氣候變化災難,不再有正常的經濟生活,維持強健而包容的增長又有什么意義呢?
本書第二篇將談到,這里的關鍵之一是反思金融與實體經濟之間的關系。為了理解2008年發生的信貸危機,我們需要質疑傳統觀點,尤其是實體經濟總是優先于全球金融體系的假設,即前者的變化導致了后者的結果。盡管人們深知金融機構的龐大規模和高度重要性,卻依然天真地把金融業當作附屬物,而非既能創造轉型機會又能帶來災難破壞的強大力量。
在2008—2009年,我們看到曾被貶斥為次要角色、次要業務和次要機制的部分其實構成了全球危機的根源。許多銀行瞞天過海,從事不負責任的風險業務,非銀行影子部門大肆擴張,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是缺乏監管的金融機構。換句話說,把去監管、自由化和私有化作為最重要改革的新自由主義模式已不再能充分指引經濟繁榮的出路。
合理的國家經濟政策要求對中央銀行加以改造,明確它們的職責,找到在國家層面協調實施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和監管政策的新辦法,并將環境和社會正義的優先事項整合到經濟決策之中。總的來說,這些轉變是恢復繁榮的更廣泛努力的組成部分。我們還需要更多積極的供給側政策,而且必須重新找到讓金融產業切實服務于經濟發展的辦法。
新的全球秩序
新的經濟和增長模式對我們的幫助依然有限。全球秩序及其改革方向將是本書第三篇及結論部分的主要內容。解決我們面臨的挑戰不能只依靠經濟學家,還需要國內和全球的合作行動。
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國際社會本來有機會重啟并轉向一條更具可持續性的新增長路徑,卻沒有成功。反過來,在新冠疫情于2020年暴發后,包括疫苗民族主義在內的醫藥保護主義浪潮壓倒了開展國際合作的各種堅持和努力。全球秩序在2021年進一步受挫,參加《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6次締約方大會的許多成員沒有接受零凈排放的未來愿景。在本書寫作期間,正值我們忙于應對新冠疫情、氣候變化、通貨膨脹、歐洲沖突,以及西方與中國在貿易、金融、技術等領域的緊張關系加劇之際,全球合作的行動甚至連意愿都顯得極為有限。
我們面臨的諸多挑戰絕非單獨沖擊各國的彼此無關的小范圍國內問題,而是全球性問題,它們需要全球性解決方案,但這樣的方案尚未出現。
多年以來,有一個議題總是以二選一的方式呈現:要么支持全球化,要么反對全球化。但這種思考框架忽略了真正的議題,那就是我們對全球化的管理是否得當,以及我們為支持全球化的順利運轉在多大程度上開展了合作。今天的現實情況是,盡管生活在一個經濟融合、社會互聯的彼此高度依存的世界,我們對合作的管理卻非常缺乏合作精神。
情形并不總是如此。當全世界在2008年處于銀行危機崩潰邊緣時,二十國集團在財政部長會議的基礎上發起了一個新的全球經濟論壇。接下來,二十國集團的領導人參與的峰會對防止毀滅性的全球經濟衰退起到了關鍵作用。當我們在20世紀70年代面臨石油沖擊時,由西方國家與日本組成的七國集團(G7)誕生了,隨即制訂循環利用石油盈余和穩定貨幣匯率的計劃。1945年,在二戰的廢墟上組建了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等全新的國際組織,加上“馬歇爾計劃”,以推動重建,消除貧困、饑餓、絕望和混亂。但在大約80年之后,面臨同樣可能帶來死亡和破壞的多重危機,我們卻沒有當代的馬歇爾及相應的計劃。
今天出現的從饑荒到通脹的種種危機不能歸類為一次性事件,因為它們的成因無法被簡單歸結為外國侵略、疾病蔓延或能源運輸障礙。前文已經談到,多重緊急狀況爆發的背景是長期的經濟、社會與技術變化正在讓全球脫離過去30年錨定的熟悉港灣:美國充當唯一超級大國的單極世界,國際交流把人類聯系得越來越緊密的超級全球化世界,以去監管和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為標志的新自由主義世界。
如今的危險在于,面對這些挑戰,全球經濟可能分裂為若干獨立板塊,催生以不同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為基礎的多個經濟集團。接下來,這一分裂將導致“技術標準、跨境支付、貿易體系和儲備貨幣”等領域的對立局面,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皮埃爾-奧利維爾·古林查斯已發出了明確的警告。[7]
隨著對現有規則堅守的退卻,競爭與合作之間所需的平衡也不復存在。要想阻止災難性的分化破裂,避免生活水平因此降低、國際安全威脅加劇,弄清楚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面臨的威脅,并參照新的國際現實對規則做出調整將是關鍵所在。
我們的宣言
不要讓前綴“perma”(長期、永遠)給騙了,長期危機絕不會永遠持續。
讓我們想象這樣一個世界:高增長和繁榮不僅可以持久,還具有包容性,且對環境負責任。在這樣一個世界中,領導人對經濟發展方向有清醒的認識。在這樣一個世界中,各國和全球的政策制定者彼此精誠合作。
這可以成為我們的世界。
我們相信有可能重置現有的許多不利條件,把各國和全球經濟轉向實現高增長、包容性與可持續繁榮的路徑。重振活力的增長模式、適應現實的經濟管理方式以及改善的治理將為此貢獻力量。
這三方面的變革結合起來,將使我們擺脫新自由主義在過去半個世紀的支配,并創建可以容納合作、增長、管理、平等及自身利益的共同基礎。
后續的各章將詳細探討這三類結構性改革。我們的第一個關注點是關于理想愿景。我們將展示每個領域的行動如何能給包容性福利帶來實質改變,三個領域的同時行動如何能夠產生快速疊加的乘數效應。在關鍵變量設置好之后,我們將探討如何使理想愿景變得可以實現。我們認識到,現實因素與政治因素支持漸進式辦法,而非大爆炸式的激進策略。我們將展示,漸進主義路線如何能夠快速疊加并形成勢頭,變惡性循環為良性循環,并支持各國內部與國際的合作。
當下的世界正在改變,我們必須領悟到當前發生的變革的重大意義:首先是由單極世界向多極世界轉變;其次是從超級全球化世界向有管理的輕度全球化世界轉變;再次是從經濟因素決定政治決策的新自由主義時代向新民族主義時代轉變,政治和國家安全成為經濟決策的支配因素。
世界正在改變,但如何改變仍取決于我們的選擇。
[1] “The Collins Word of the Year 2022 Is...”, Collins Dictionary, accessed 28 November 2022. https://bit.ly/3GQMfj9.
[2] Jon Henley, “Hunger stones, wrecks and bones: Europe’s drought brings past to surface”, Guardian, 19 August 2022. https://bit.ly/3EE2Gws.
[3] “The Cost of Sequencing a Human Genome”, National Human Genome Research Institute, accessed 12 August 2022. https://bit.ly/2JHdHlK.
[4] Garrett Hardin, “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 Science, 162:3859 (13 December 1968), 1243–1248. http://www.jstor.org/stable/1724745.
[5] Michael Spence, “Some Thoughts on the Washington Consensus and Subsequent Global Development Experienc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35:3 (2021), 67–82.
[6] Mohamed A. El-Erian, “Jay Powell is focusing too much on the present”,Financial Times, 27 August 2022. https://on.ft.com/3RnwuTa.
[7] Pierre-Olivier Gourinchas, “A more fragmented world will need the IMF more,not less”,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June 2022. https://bit.ly/3Db0n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