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離開小香山,決定趁著白天光線好,再去一趟青天塔,因為有件事她想不明白。
那些不肯以血肉之軀踩鐵釘板投仙人狀的訴冤者,仙人一概不理。若青天塔上真有神仙,投機取巧的小伎倆自然瞞不過仙人法眼。可若是凡人假冒的神仙呢?他究竟如何辨別?
她昨夜親眼所見,塔頂上只能容下三四個人,除卻投放仙人狀的木匣別無他物,不可能有人藏身于塔頂守著收信。而塔外是一片曠野,更藏不住人。
青天塔下有幾個百姓正在祈禱,一邊燒香,一邊念念有詞。有求平安的,有求財的,還有求來年科舉金榜題名的。最奇葩的是有個男人盤腿坐在地上,什么也沒求,身前鋪著一張白紙,寫著大大的一個“冤”字。
青檀耳力過人,聽見兩個老漢竊竊私語:“溫秀才這是怎么了?”
“他昨日上了青天塔投仙人狀。說仙人冤枉了他,三日內一定要恢復他的清白,否則他就要一頭撞死在塔下。”
“哎喲,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沒想到還挺烈性。”
青檀猶豫著是等這幾個燒香的人走了她再進去,還是當著這些人的面大搖大擺地上塔?正拿不定主意,突然有人放聲喊道:“閑雜人等避開。”
“衙門來人了。快走快走。”那幾個燒香求神的百姓匆匆離開,唯獨溫秀才不動如山,坐在原地。
青檀正打算避開,沒想到一群衙役里,張夼居然也在!
張夼原本是江湖上有名的毒王,人稱“招魂川”,江湖人談之色變,后來他投入風喉,成了江進酒的手下。
走在他身邊的恰是青檀在溪客書坊碰見的男人,莫非他就是新任知縣沈從瀾?
張夼眼尖,瞧見青檀站在塔下,連忙指著她對沈從瀾道:“大人,這位是我朋友,風云鏢行的鏢師青檀。”
果然是沈從瀾。青檀上前見禮:“見過大人。”
沈從瀾微微頷首,對張夼道:“半個時辰前,我們見過面。”
青檀不卑不亢道:“那時還不知道是沈大人,請大人見諒。”
江湖之中臥虎藏龍,不乏能人異士,例如張夼,一來便給喬娘子這樁看似毫無頭緒的案子找出了突破之處,眼前這位冷艷女郎,既是張夼的朋友,必定也身懷絕技。
沈從瀾便客氣邀請:“既是張兄的朋友,那就一起上塔看看吧。”
眾人正要進去,盤腿坐在地上的溫秀才突然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沈從瀾跟前,行了個大禮:“大人我冤枉,我沒有殺喬娘子。”
沈從瀾打量著溫秀才:“你就是溫知禮?”
“對我就是。”溫秀才氣憤不已地指著青天塔,“仙人冤枉我!喬娘子死的那天我在京城。”
沈從瀾也不吭聲,仰頭看向塔頂,仿佛是在看到底有沒有神仙。過了片刻,他突然道:“喬娘子死那天,你的確是在京城,不過她中毒那天,你還在幽城啊。”
溫秀才急道:“大人,臘八那天,我天不亮就出了門,其他兩位租客可以作證。”
沈從瀾目光沉沉地盯著他:“你既然說天不亮就出了門。可卷宗上寫的是你辰時才去騾馬行租了輛驢車前往京城。這中間的一個多時辰,你在何處?”
溫秀才道:“實不相瞞,我來了青天塔,求神仙保佑我來年高中。”
“可有人證?”
“有,算命的齊半仙也在,他還與我說了兩句話。”
“好啊,那我派人去問問齊半仙。”沈從瀾對他和氣地笑了笑:“你先回去吧。若你沒有殺人,我自會還你清白。”
“多謝大人。”溫秀才一瘸一拐地走了。
沈從瀾領著眾人進了青天塔,走到最后一層,衙役將帶來的木板一塊一塊搭到鐵釘板上,沈從瀾帶著張夼和高云升,踩著木板上了塔頂。
塔頂只站得下三四個人,青檀不方便擠在三個男人中間,便站在倒數第二階的木板上。
昨夜來時,她并未一步步登階梯,而是徑直一躍上了塔頂,沒注意到階梯兩側的墻上留有一些手印。年久失修的古塔,暗紅色的墻皮輕輕一碰就脫落,按上去的手印特別明顯。
青檀輕輕用手抹了下墻壁,手指上帶下來一些暗紅色的粉末。她忽然間就明白了。
窗戶昨夜被青檀推開,風呼呼地灌進來。高云升正要去關窗戶,突然驚詫地喊了聲沈大人。
沈從瀾走到窗前,低頭看著青磚上的泥印,這似乎是半個不成形的腳印。
高云升驚疑不定地問:“莫非這是仙人的腳印?”若是尋常人,從這么高的塔頂跳下去,必定會直接喪命化為一攤肉泥。
沈從瀾扭頭問張夼:“若是輕功很好的江湖人士,能否安然無恙落地?”
張夼飛快瞟了一眼青檀:“幾乎不大可能。除非絕頂高手。”
絕頂高手?青檀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對張夼給自己的評價很滿意。
沈從瀾在塔頂仔細巡查之后,吩咐高云升:“你派人去找齊半仙,詢問案發那日溫秀才離開青天塔后的去向。另外,確認從青天塔走到城門所需時間。還有,派人盯著溫秀才,別讓他跑了。”
高云升立刻派人分頭行動。
沈從瀾對張夼道:“今日多謝張兄相助。張兄辛勞一天,先回去休息吧。”
“沈大人若有事吩咐,只管派人去風云鏢行找我。”
張夼和青檀拱手告辭。
一離開沈從瀾的視線,張夼繃著的肩膀瞬間塌下來,呵欠連天地捂著嘴:“媽耶,困死了。我得趕緊回去補覺。”
“你昨晚是不是沒睡?”青檀和江進酒算著時間,張夼應該下午才到。
張夼苦著臉道:“這沈從瀾可真是個瘋子,我半夜就被他叫起來,天不亮趕到幽城,連口水都沒喝,他馬不停蹄地就領著我去驗尸。”
青檀笑道:“這案子已經讓上任知縣丟了官,他從大理寺出來的,若是不能及時破案,不僅丟官還丟臉,自然十萬火急。”
張夼嘖嘖道:“他雖是個讀書人卻精力過盛,我驗完尸還吃了碗肥腸面,他連口飯都沒吃又跑出去,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盒毒藥讓我查驗。”
青檀心道,莫非是從溪客書坊?算算時間應該就是那會兒。奇怪的是,他既然是去辦公事查案,為何獨自一人前去書坊?身邊連個捕快衙役都沒帶?
張夼嘆道:“本來這案子就棘手,溫秀才還火上澆油,限時三天不還他清白,他就要以死明志。”
青檀莞爾:“你放心吧,他不會死的,就是做做樣子說說罷了,他根本沒有踩鐵釘板。”
張夼驚訝:“為何這么說?你怎么知道?”
青檀嫣然一笑:“我方才終于想明白仙人如何辨別以血訴冤的人。”
張夼的好奇心被勾起來,忙問:“怎么辨別?”
“那十八道鐵釘板鋒銳無比,無論你穿多厚的鞋,上到最后幾層,鞋底都會被刺穿。設想腳踩在密密麻麻的鐵釘上,猶如萬箭穿心,訴冤者腳疼得站都站不住,必定會去扶墻。所以,老老實實踩著釘板上去的人手上會沾滿了紅色墻灰,那投進去的信,肯定也帶著墻灰。”
青檀把手掌伸開,給張夼看自己的指腹,上面沾著一層暗紅色的墻灰。
“我昨夜來青天塔,見到過溫秀才投的仙人狀,信上干干凈凈一點墻灰都沒有,所以他沒有踩鐵釘板。”
張夼訝然:“你是說,他腳上的傷是假的,一瘸一拐裝樣子給人看。”
青檀點頭,接著說:“溫秀才住在幽城,隨便挑個時辰就能來青天塔祈禱,為何非要在去京城的那天大清早,繞個圈來一趟青天塔?出城又不順路,還耽誤去京城的時間,你不覺得奇怪?”
張夼道:“不錯,這有點蹊蹺。不合常理。”
青檀瞇起眼睛看向遠處:“我有種直覺,仙人斷得沒錯,殺人兇手就是他。只是沒有證據,他絕對不會認罪。”
張夼道:“我聽沈從瀾說,上任的宋知縣心慈手軟,輕易不對犯人動刑。說不定打一頓板子,他就什么都招了。”
“溫秀才有不少同窗,到時候又該說他是屈打成招。”青檀想了想,“天寒地凍的百姓不會起太早,但是露宿街頭的乞丐有可能在臘八那天見過溫秀才。你先別回去補覺。我們去找乞丐打聽打聽。”
張夼撓撓頭道:“你方才為何不對沈從瀾說這些?”
青檀瞟了他一眼,笑道:“不用我說,沈從瀾已經知道溫秀才就是兇手。”
張夼好奇道:“此話怎講?”
青檀道:“他故意給溫秀才透露了個消息,來試探溫秀才的反應,溫秀才已經不打自招露餡了。”
張夼還沒聽懂。
青檀解釋:“沈從瀾說喬娘子中毒那天,溫秀才還在幽城。溫秀才立刻辯駁,自己那天一大早就出了門,顯然他心知肚明喬娘子就是那一天中的毒。如果不是他下的毒,他怎么會如此清楚?”
張夼恍然大悟:“沈從瀾果然聰明,不愧是大理寺出來的。”
青檀打量著街邊:“咬喬娘子的那條狗必定已死。現在就只能碰運氣,看有沒有人見過溫秀才和那條狗。”
還真是奇了怪,幽城這滿大街都見不到一個乞丐。
兩人在街上找了半天,張夼也蒙了:“這幽城如此富裕?沒乞丐?”
青檀攔住一個婦人問了問。
婦人沖口就說:“必定是李大善人在普渡寺門口施粥,乞丐們都去討粥去了。”
張夼問了普渡寺的所在,和青檀找過去。
果然,粥棚前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乞丐,張夼瞅著個年長的,把他叫到一邊,給了他幾個銅板,問他可曾在臘八那天早上見過溫秀才。
老乞丐說沒有。張夼又給了他幾個銅板,讓他去問問別人。
青檀沒作聲,站在旁邊定定地看著粥棚,目光有點奇怪。
張夼扭臉問她:“怎么了?”
青檀朝著粥棚方向,抬抬下頜:“我在看李大善人。”
真沒想到,婦人口中的李大善人,居然是她在小香山碰見的李虛白。
張夼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禁眼睛一亮,嬉皮笑臉地打趣:“哎喲,這郎君長得真俊。動心了?”
青檀笑微微地瞇起眼睛:“我見過不少敗家的,要么是賭博,要么去青樓,要么是被人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敗家的方法。”
張夼反駁:“這叫做善事,不叫敗家。”
青檀哎了一聲:“你是沒見到他買東西,根本不講價,只管扔銀子。還有,你知道他怎么讓懷善堂的老堂主收他為徒弟的嗎?”
張夼聽完青檀的講述,忍不住心疼地抽了抽嘴角:“可能是錢太多了吧。”
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青檀目光幽幽地望著李虛白,酸溜溜道:“你說這世上有錢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多我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