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學、現(xiàn)代性與知識論
- 陳嘉明
- 3282字
- 2024-08-19 17:38:25
自序
承蒙王寧教授主編“上海交大·全球人文學術前沿叢書”,使我有機會來編選這么一本論文的自選集。此一心愿幾年前已經(jīng)萌生,只是由于手上總有事在忙,所以一直未能如愿。今日有此機緣,交稿又設期限,所以算作是在一種外力助推下所成就的結果。
這本自選集按照編委會的要求分成了五章,不過實際內(nèi)容大體可分為三個板塊:一是康德與一般意義上的哲學研究,二是現(xiàn)代性的研究,三是知識論的研究。這三個部分反映了我這幾十年來學術上的興趣與用功之所在。
我對康德哲學的研讀是從上大學之后就開始的,說來與李澤厚先生有關。記得是在1979年,他來廈門大學做學術講座,我當時只是一位大二的學生,斗膽拿自己的一篇文章向他請教。不想李先生回京后給我寫了封信,推薦我先讀好四本書,即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黑格爾的《小邏輯》《哲學史講演錄》與《歷史哲學》,并專門叮囑:《純粹理性批判》這本書最難讀,要硬著頭皮讀下去。后來我果真硬啃下去,起初確有王國維所述的初讀康德的那種“幾全不可解”的感覺。后來我的碩士與博士的畢業(yè)論文皆做的是康德的研究,其中的博士論文《建構與范導——康德哲學的方法論》,可作為自己在這方面的代表作。當時(1989年)的答辯委員會可謂是陣容強大,匯集了京城的西方哲學研究名家,如齊良驥、張世英、王玖興、葉秀山、王樹人等,以及導師梁存秀先生。答辯委員會給了我這篇論文以較高的評價,稱它是“近年來研究康德的博士論文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篇”。畢業(yè)后王玖興先生還邀請我參加他所主持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翻譯工作,承擔該書最后的“先驗方法論”部分。該書的出版頗費了一番周折,直至2018年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與此多少有點關系,雖然梁老師希望我能將康德的《判斷力批判》重新譯出,但我并沒有遵行,盡管也到廣州外國語學院進行了德語的培訓,并到德國的馬堡大學從事了半年的訪學。但雖如此,我對于康德哲學也還一直情有獨鐘,不論是在廈門大學或是上海交通大學,都常開設康德哲學的課程,也仍然進行一些有關康德的研究,所做的工作包括為葉秀山、王樹人主編的八卷本的《西方哲學史》撰寫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部分。收錄在此自選集中的《概念實在論:康德哲學的一種新解釋》,屬于后來對康德哲學的新解讀。文章提出康德哲學一方面是實在論的,這在于它堅持承認對象的獨立存在,包括使用“物自體”與“客體”概念來表示這一點;但同時康德哲學又是“概念實在論”的,因為在它那里實在又是通過我們的概念而被構造的結果,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哥白尼式革命”的思想上,即主張不是認識必須依照對象,而是對象必須依照我們的知識。
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我的研究興趣與方向之所以發(fā)生了改變,轉(zhuǎn)向英美知識論的研究,與1995 — 1996年去英國的圣安德魯斯(St Andrews)大學的訪學有關。當時是由于申請到英國學術院(The British Academy)的“王寬誠教育基金”,所以才獲得了這一機會。在那里我接觸到了當代知識論的一些論著,因此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由于復印了一些資料,所以回國后就有了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可能。當時并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這樣的便利條件,且國內(nèi)高校一般只能利用國家的研究生專款來購買極為有限的外文書籍,所以除非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地方,有國家圖書館等作為依托,否則在文獻資料方面會受到很大的限制。我在知識論研究上還得到的另一個機會,是獲得美國的富布賴特(Fulbright)基金,得以在2001 —2002年到哈佛大學從事訪問研究,利用那里極為豐富的藏書,寫出了《知識與確證——當代知識論引論》。雖然它只是一部介紹性的著作,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作為國內(nèi)第一部系統(tǒng)地引進當代知識論的著作,還是起到了積極的傳布作用。回國后我開始帶知識論方向的博士生,經(jīng)過多年持續(xù)的培養(yǎng),現(xiàn)在有幾位已成長為教授了,多數(shù)學生也成為國內(nèi)知識論研究的骨干力量。
自2014年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知識論的系列研究”之后,我的知識論研究便主要集中于“理解”論的方向。“理解”在西方哲學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它在近二三十年來重又活躍起來,成為知識論聚焦的一個熱門話題。由于理解涉及的領域眾多,包括語言、認識與行為等,因此要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理解論并不容易。我在理解論上也嘗試著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總的說來,是想通過“意義”概念來貫穿起所有的理解活動,也就是不論對于語詞、命題或行為的理解,都可以歸結為對意義的把握。這表現(xiàn)為理解是不僅知其然,而且還知其所以然的認識活動。這里的“然”字,指的是某種“理由”。這與國外學者一般將理解的基礎建立在“事實”之上不同。理由不僅包括個別性的事實,而且還包括普遍性的法則、間接性的證言,乃至主觀性的假設等。在真正把握了理由或根據(jù)之后,理解者就能夠把普遍性的知識運用于解釋個別性的現(xiàn)象,也就是具有了判斷力。
在知識論的研究上,我的興趣還包括對傳統(tǒng)中國哲學,尤其是儒家的知識論的研究。儒家知識論的一個與西方知識論明顯不同的特點,是把“德性之知”,也就是道德知識斷定為唯一的知識,主張“知行合一”,強調(diào)認識的目的在于行動,因此我把它稱為“力行的知識論”。這種知識論有其積極的、引導人們踐行道德的一面,但同時也不適當?shù)叵拗屏酥R的范圍;特別是它貶低“聞見之知”,這種觀念與科舉制相結合,直接妨礙了以經(jīng)驗觀察為基礎的現(xiàn)代科學在中國的產(chǎn)生。
在我的學術探索中,也思考過一些有關中國傳統(tǒng)哲學及其現(xiàn)代化的問題,特別是對現(xiàn)代新儒學提出一些批評。這方面的寫作并非是什么一時的心血來潮,其實自己平時挺喜歡讀些中國經(jīng)典,這是作為一位中國人自然會有的了解自己的文化與哲學的渴望。現(xiàn)代新儒學的一個努力方向,是要實現(xiàn)中國哲學的現(xiàn)代化。不過在我看來,它最根本的問題在于過于依附傳統(tǒng),局限于傳統(tǒng),甚至講道統(tǒng),坐而論道,在經(jīng)典里求學問。牟宗三哲學的一個主要思想,是闡發(fā)“內(nèi)圣開出新外王”。不過就現(xiàn)實而言,如今不論是理論或是現(xiàn)實所面臨的問題,早已不是由道德的自我覺知能否開出“新外王”,如何開出“新外王”,而是如何更有效地發(fā)展科學以及如何建立民主制度,乃至反思民主制度的不足,推進民主制度的完善等。在這樣的背景下,談論由“內(nèi)圣開出新外王”,屬于書齋里自我想象的問題,未免脫離于時代,落后于時代。這種思路與做法造成的結果是不能從根本上超越傳統(tǒng),致使哲學保持著往昔的形態(tài)與內(nèi)容,變成與社會越來越隔絕的東西,成為少數(shù)人書齋內(nèi)的“古玩”。
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及其現(xiàn)代化的問題的關注,使我延伸到對如何做哲學的“元哲學”問題的思考,認為國內(nèi)在哲學研究上存在的問題癥結,在于缺乏一種在各類現(xiàn)象中發(fā)現(xiàn)哲學問題的思路,而往往局限于在書本中討學問;對哲學的“具體的普遍性”特征缺乏應有的認識,而片面地強調(diào)哲學思考的特殊性,這實際上是畫地為牢,束縛了中國哲學的發(fā)展;不能提出我們自己對問題進行解釋的概念,而是只能借用已有的概念乃至整個概念框架,等等。
本書中還有的一部分內(nèi)容,是有關“現(xiàn)代性”的問題。對此問題的關注與國內(nèi)當時的思想熱點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出于一種現(xiàn)實的關懷。當時中國處于改革開放的初始階段,正努力爭取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因此,什么是現(xiàn)代性,它與現(xiàn)代化概念有什么區(qū)別與聯(lián)系,如何解釋與建構中國的現(xiàn)代性,自然就成為學界的一個普遍關注點。我也介入其中,除了進行概念與理論方面的梳理、評介之外,還思考了中國現(xiàn)代性研究的解釋框架等問題。這方面留下的比較聊以自慰的作品,是列入北京大學出版社“名家通識講座系列”中的《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十五講》,它迄今已印刷了10次,達到3萬多冊。
回首往昔,學問之路漫漫修遠,求索至今一晃已有三十多載。所留下的雖遠非什么傳世之作,但皓首窮經(jīng),其中自有一番甘苦,故也敝帚自珍。我這一生至今,自然有過不幸與幸運。不幸的是在14歲時(1966年)即遇上“文革”的浩劫,過早地因?qū)W校停課而離開校園,插過隊,打過工,蹉跎歲月忽忽12年。幸運的是后來恢復高考,得以進入大學,并一直留在高校工作至今,從事自己所珍愛的事業(yè)。莊子嘗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明年正好是自己的古稀之年,能夠出版這樣的一本集子,為一生的學術耕耘留下一冊記錄,令我在歲末之際寫下這些文字時,心中難免有萬千的感懷。
2021年12月27日于上海萬源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