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大國寺山門前停下時,祁淳安的淚痕已被指尖蹭得斑駁。
山風裹著鐘聲撲來,吹得她臉生疼。
祁淳安踩過滿地銀杏,聽著身后侍女們壓低的啜泣,忽然挺直脊背——既然接過了這具身軀,便該擔起這副擔子。哪怕心中有愧,也要讓這具身體,走出祁家女兒該有的風骨。
佛殿飛檐下,她望著白幡,緩緩閉上眼,睫毛上未落的淚珠終于墜下,砸在階前青苔上。這滴淚,是替原主落的,也是替這具身體里,兩個錯位的靈魂,落的。
禮部眾人已候在朱漆牌坊下。為首的禮部侍郎身著三品鷺鷥補服,腰間玉帶扣在秋日里泛著冷光,見她下車便領著屬官齊齊揖手,袖口暗紋在風中展開,如同振翅欲飛的寒鴉。
“郡主節哀。”侍郎聲音里摻著沙礫般的喑啞,從袖中抽出黃絹卷軸,“喪儀流程已按一品將軍規制備好,還請郡主過目。”他指尖劃過卷軸上“慎終追遠”的御筆題字,身后吏員立刻捧來鎏金托盤,盤中素帛疊得齊整,邊緣繡著三匝冰裂紋——那是唯有功臣之女才配用的喪儀規格。
祁淳安接過素帛時,垂眸應下,任侍女替她褪去華服,換上那襲無紋無飾的素白深衣。衣料貼著肌膚泛著涼意,發髻被拆開,束上孝絨抹額,壓得鬢角生疼。
靈堂檐角垂著九道白幡,在山風中獵獵作響。祁淳安跟著引禮官跨過門檻時,鞋底碾過撒在地上的谷粒,發出細碎聲響——這是民間“驅邪”的規矩,不知何時竟也入了官宦喪儀。
“一叩首,謝親恩——”
贊禮官的唱喏驚飛了梁上棲雀。祁淳安在蒲團上跪下,膝頭硌著塊凸起的青磚,疼得她指尖攥緊孝帕。面前銅爐里的檀香燃得正旺,煙霧繚繞中,她望著牌位上“顯考祈公諱桑東之靈位”的朱砂字,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眼眶。她不知道這淚是為將軍的忠魂,還是為那個困在時光里的少女。
祁淳安心底忽然漫起酸澀——或許此刻跪在靈前的,不止是她這個“外來者”,更是借她身軀還魂的原主執念。
“二叩首,謝親教——”
祁淳安俯身觸地,額頭貼在冰涼的青磚上,聽見身后采寒的抽噎聲。靈堂燭火被穿堂風撩得明滅不定,將她的影子投在棺木上。
“祁淳安,對不起。”她垂眸盯著掌心的孝帕,指尖摩挲著未拆的針腳,“你原該在春日里縱馬射箭的人生,卻被我這個闖入者截了去。”
香爐飄來的煙裹著苦澀,祁淳安望著靈位上“祈桑東”三字,喉間泛起澀意:“將軍府上本該承歡膝下的女兒,如今卻成了我這樣的陌生人……”
“借你骨血承這世間因果,到底是做不到與你相同。”
煙霧模糊了視線,祁淳安對著牌位輕輕頷首。這一叩,是替原主謝父親的教導;這一拜,是替自己敬將軍的忠骨。至于那些無法言說的愧疚與錯位,此刻都化作爐中香灰,隨著山風,飄向了未知的遠方。
喪禮期間,祁淳安在禮部儀程中步步恭謹。她親執孝帚掃靈階,夜守靈帷添燭油,每一次叩首都重得似要將愧疚碾進青石板。
世人皆道祁家女孝感動天,卻不知她指尖掐進掌心的血痕,都在替另一個靈魂行這本該屬于她的禮。
頭七過后,祁淳安仍留在大國寺。每日寅時初刻,她都會在靈前供上溫好的青梅酒,那是府中老人告訴自己的。
香爐青煙裊裊中,她望著空無一人的蒲團,忽然覺得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連說出的“父親”二字,都帶著生澀的隔閡。
守靈第八夜,月色漫過寺院黃墻時,小沙彌匆匆來報:“祁施主,楦禾師請您至法堂一敘。”
她捏著佛珠的手頓住,想起這幾日在廊下偶遇的灰袍僧人,他總在她掃落葉時,用禪杖點著地上的光影說“皆是空相”。
法堂內,燭臺映著《風經》殘卷,楦禾師手持的經幡上,銀線繡的迦樓羅鳥正振翅欲飛。祁淳安斂衽行禮時,瞥見他僧鞋邊緣沾著的銀杏葉——與她每日掃進竹簍的,是同一棵樹所落。
“嶼非安嶼,為何困于紅塵劫?”楦禾師的聲音像浸透了山泉水的木魚,清冷卻帶著暖意。
在這個世界,凡塵中人,被出家人稱作“嶼”,而他們的自稱則是“安嶼”。
祁淳安抬頭,正對上他眼底流轉的慈悲,竟比靈堂的長明燈更讓人安定。
夜風掀起窗紙,卷來檐角銅鈴聲。祁淳安的喉間忽然泛起咸澀,她望著佛前長明的青蓮燈,終是將那句“我是借尸還魂的外人”,咽回了泛著苦意的心底。
楦禾師將經幡輕輕展開,露出內側用金粉寫的“諸行無常”。他指腹撫過字跡,忽然輕笑:“異世之魂,既來之則安之。風過竹林皆作聲,哪片葉子不是應劫來?”燭火在他皺紋里跳動,映著那道被歲月刻深的眉骨。
“弟子想替她……”話未說完,已被楦禾師抬手止住。老和尚將經幡疊好放入她掌心,迦樓羅的羽翼正貼著她掌心跳動:“安嶼問嶼,皆是執念。你看這經幡,風來時它是風,風去時它還是幡。”
祁淳安走出法堂時,月亮正升到大雄寶殿飛檐上。一襲素裙掠過青石板。
院角老槐篩下滿地銀輝,她仰頭望著那輪冰盤似的滿月,忽然想起車禍那晚的月光——也是這樣冷冽,像把淬了冰的刀,將她的人生切成兩半。
“阿姐……”她對著月輪輕喚,喉間滾過血沫般的咸澀。掌心還留著經幡上迦樓羅的紋路,此刻卻癢得發麻,像有無數細小的根須在皮肉下蔓延。
記憶里急救車的鳴笛與佛殿的鐘聲重疊,她分明記得自己躺在血泊中走馬燈,怎么就突然成了別人軀殼里的游魂?
“就算能回去,也是具尸體了吧。”她苦笑,指尖掐進掌心舊傷。夜風卷起孝帶,在身后甩出蒼白的弧,像極了車禍時被撞飛的圍巾。
祁淳安抱緊自己的胳膊,瘦小的身體她并不喜歡也沒適應,與自己先前強壯的身體不同,這種錯位感突然攥緊心臟,她扯下孝帕堵住嘴,才沒讓嗚咽聲驚破寺院的寂靜。
“我連眼淚都是偷的……”祁淳安盯著明月,內心緊繃的弦在這一刻斷裂,無助的情緒吞噬了她。
“阿姐,我不想當別人。我不要當別人!”她的聲音被夜風扯碎,散在滿地銀輝里,“我算什么?憑什么我要替別人活下去!”
祁淳安轟然跪倒在青石板上,孝裙掃過碎石時發出刺啦聲響。她渾身抖得像寒風中的枯葉,眼淚砸在地面洇出星點水痕,凌亂的發絲纏上素白孝服的麻邊,倒像是給這具軀體又披了層喪幡。
“我不想死……”她盯著自己在月光下青白的手背,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舊傷,
“憑什么孤女就得像走鋼絲的螻蟻,守不住家業要被罵災星,守住了就要被塞進花轎當賞賜?”她喉間泛起血腥氣,“說‘女子有靠’是福氣,可這福氣怎么像裹著蜜的砒霜?”
她在為祁淳安不值,為這個時代的女性不值,也為自己不值。
祁淳安突然發出尖厲的笑,笑聲驚飛了檐下蝙蝠,卻驚不醒這吃人的世道,她晃晃悠悠坐起來。
“見官要跪,見君要叩,見長輩得把脊梁彎成橋——”
祁淳安扯下頸間玉墜子,“啪”地摔在石板上,“平安?我看是‘平白被按在泥里磨’!”
玉碎聲里,她盯著碎成兩半的“安”字,癲狂的笑意戛然止住,她望著掌心的玉屑發起呆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像極了車禍時心臟監護儀的滴答。祁淳安踉蹌著爬向老槐樹,枯枝劃破她的手背,卻比不過心底的鈍痛——她分明記得現代辦公室的落地窗,怎么就困在了這方四角天空下?
“如果這是‘命’……”她摳著樹皮上的蟲洞,發泄著自己的怒火,指甲縫里滲出血珠,“可命該是我自己的命,憑什么讓我不明不白來這,扮演這個角色?”
淚水再次決堤,她抓起碎玉塞進袖中,無助地癱在地上。
祁家遺孤跟個瘋子在國寺內發狂。
人在崩潰的時候,情緒總是極端變化著的。
祁淳安剛罵完,又開始迷茫,她像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無數陰影如同猙獰的巨獸,在角落里窺視著她,仿佛隨時準備將她拉入深淵。她不想成為這黑暗中的犧牲品,但又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祁淳安終于站起身,雖然身形有些搖晃,雙眼通紅,仿佛被火焰灼燒過一般。她大步邁進廂房內,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疼痛而又堅定。
她拿起桌上燃燒著的白燭,燭光在她的眼中跳躍,仿佛是她內心深處不屈的火焰。她毫不猶豫地將白燭扔向床下,那里堆滿了干燥的布料和紙張。
火焰騰地竄上帷帳,素紗在剎那間蜷成赤練。祁淳安立在火中央,孝裙下擺已被火苗啃出焦邊,卻像生了根的枯蓮,紋絲不動。跳動的火舌爬上她的鬢角,將那張蒼白的臉舔成猩紅,唯有眼底的冷意,比檐角未化的霜雪更冽。
梁上的灰塵被熱氣震落,混著濃煙嗆進喉嚨。祁淳安望著雕花床沿的火焰如活物般游走。
這把火,燒的是別人的軀殼,還是自己的桎梏?
“天若有命,就該燒死這可笑的一切!”她對著穹頂怒吼,聲線被濃煙撕得破碎。
“諸行無常”—無常的不是命運,是這具軀體里沸騰的血。
倘若這火將我帶向另一個世界,帶我奔向死亡,那是否也算是天命?
何為天?何為天命?
天命!你可曾算到,我會以火為刃剖開這具囚籠?
你可知我靈魂里燒著的不是順從的薪柴,是要焚盡陳規的野火?
你可敢看——這雙瘦小的手,正攥著火焰作劍,刺向你織就的羅網?
祁淳安闔上雙目,任由火舌舔舐頸間肌膚,灼熱的痛感如蟻群攀爬全身。她嗅到自己發間的熏香與焦糊味混作一團,她數著心跳等待宿命裁決,直到聽見窗外驟然響起的尖叫——
“郡主房里失火了!”
采寒的哭喊聲刺破夜空時,祁淳安正感覺到火焰爬上腰間。她聽見月昕撞翻銅盆的巨響,接著是此起彼伏的“走水”呼聲。
濃煙中,她努力睜開眼,看見糊滿窗紙的火光突然被一道人影撞破——那人影潑了自己一身水,懷里抱著件浸透的棉被,像團移動的墨色火焰。
“郡主!”
禮部侍郎李儀軒的呼喊被熱浪扭曲,男人抱著棉被裹住她身體的瞬間,她聞到對方官服上的皂角香。
“別碰……”她想提醒對方自己身上有火,出口卻成了沙啞的氣音。
李儀軒將她抱起時,祁淳安聽見自己孝裙上的珠串簌簌掉落,砸在青石板上發出破碎的清響。穿過濃煙的剎那,她看見廊下懸掛的“平安”燈籠被火映得通紅,像極了車禍時救護車頂的警示燈。
“堅持住!”李儀軒的聲音混著咳嗽,震得她耳膜發疼。祁淳安望著他下頜滴落的水珠——不知是救火的水還是冷汗。
采寒的手突然覆上她眼皮,擋住刺目的火光:“姑娘閉眼!”祁淳安順從地合上眼,卻在黑暗中看見更清晰的畫面:原主站在鏡前簪花,身后突然起火,而她伸手去夠的,不是頭飾,是墻上掛著的父親的佩劍。
“到了!”月昕的哭腔帶著喜意。祁淳安被輕輕放在春凳上時,聽見李儀軒扯斷腰帶的聲音——他正用染血的束帶替她包扎灼傷的手臂。
夜風裹著藥香襲來,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見醫館檐下的燈籠在晃動,晃的人更昏了,祁淳安直接昏了過期。
夜幕如墨漸漸褪去,天邊漏出的第一縷金線刺破云層,將大雄寶殿的飛檐鍍成琥珀色。寺內晨鐘應和著梆子聲轟然響起,驚起檐角殘夜棲留的寒鴉,那振翅聲里裹著昨夜未散的焦味——像根細針扎進人的太陽穴。
醫館窗紙上,醫者剪影被燭火拉得老長。祁淳安腕間的脈搏在紗布下輕輕跳動,像只困在繭里的蝶。
李儀軒望著郎中往她灼傷處敷金瘡膏,忽然想起昨夜抱她沖出火場時,掌心觸到的那截碎玉——迦樓羅的翅膀硌著他掌紋,竟比火場余溫更燙。
“太子殿下到——”
小沙彌的通報驚斷思緒。抬眼望去,蕭淵正踩著滿地霜白闊步而來,玄色朝服下擺掃過階前殘燭,金絲繡的云紋在晨光中泛著冷意。他身后跟著的太醫院判捧著藥箱,箱角磕碰在石階上,發出清脆的“叮”聲,與李儀軒腰間玉佩輕響,詭異地合了節拍。
“如何?”蕭淵在廊下站定,目光掠過醫館門上“普生堂”的匾額,落在李儀軒焦黑的袖口。禮部侍郎這才驚覺自己仍穿著昨夜救火的衣裳,前襟還沾著祁淳安的血漬,在黎明的灰暗中像朵開敗的紅梅。
“暫無大礙。”李儀軒欠身行禮,袖中碎玉硌得掌心發疼,“只是吸入濃煙,灼傷處已敷了藥……”
話音未落,醫館內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兩人同時轉身,只見祁淳安半倚在榻上,青瓷藥碗碎在腳邊,藥汁順著榻沿蜿蜒成深褐色的河。
“醒了就好。”蕭淵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難得的柔和,他示意太醫上前,自己拾起藥碗碎片,放在桌上。
晨鐘再次響起時,祁淳安忽然開口,聲線沙啞卻清晰:“還請太子殿下為臣女請來女醫,治療身上的傷。”
蕭淵眸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動容,袖中玉扳指輕叩腰間金哨,沉聲道:“是孤思慮不周,即刻傳太醫院張女醫,并帶‘生肌玉紅膏’速來。”話音未落,他已撩起朝服下擺,在祁淳安床前坐下。
祁淳安不想面對人,于是閉上眼裝昏睡,竟真又昏過去了。
與此同時,佛殿內燭影搖紅。陳邱玹膝頭壓著磨損的蒲團,指尖捏著線香送入香爐,香灰簌簌落在手背上,燙出細密的紅點。三炷香穩穩插入爐中,他才恭謹地叩首三次,額角觸地時,聽見身后傳來佛珠輕響。
“水允兮,嶼為何在此?”楦禾師的聲音像浸透了山泉水的木魚,清冷卻帶著暖意。
陳邱玹抬頭,見老和尚不知何時已立在蓮花柱旁,袈裟上的銀線迦樓羅在燭火下振翅欲飛。
“求一人……康健平安。”陳邱玹挺直脊背,袖中祁淳安從前送的玉佩硌著掌心。那是塊刻著“安”字的羊脂玉,此刻卻冰得他指尖發顫。
楦禾師指尖撥過佛珠,忽然輕笑:“此嶼非彼嶼,嶼可愿從一始終相待?”
銅爐里的香突然爆出火星,陳邱玹猛地站起,腰間玉帶扣與香爐邊沿相撞,發出清越聲響。
自祁淳安在城門口暈倒那日起,他幾乎衣不解帶地守了三四日,連庶妹陳悠送來的參湯都要親自試溫。可此刻聽著楦禾師的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突然如潮水般涌來——
秋日雷雨天不少,暴雨打雷的時候她竟站在廊下看閃電,往日都是縮在房間里,動都不敢動。
連最愛的蜜漬金桔都推說“甜得發膩”;最駭人的是前日替她換藥,他看見她后頸雖那處胎記——但本該只生著朱砂痣的位置,卻多了一塊嶄新的血痕。
“大師是說……”喉間泛起澀意,他不敢說出后半句,直到楦禾師合十的手勢在煙霧中模糊成剪影。
“異世之魂借軀承命,彼人已隨鶴去。”
這話像把鈍刀,在他心口來回拉鋸。
陳邱玹踉蹌著扶住供桌,指甲深深摳進桌沿雕花。想起這幾日祁淳安看古籍時的專注,想起她握劍時使出的招數路子,想起她望向地圖時眼中的新奇——哪一樣,都不該屬于他記憶中那個怕雷性子有些嬌氣的瀾妹。
“全非……全非了么……”他喃喃自語,忽覺掌心一濕,這才驚覺自己在落淚。佛殿穹頂的月光里,他看見十五歲的祁桓瀾抱著受傷的雀兒向他跑來,發帶掃過薔薇花叢,而現在的祁淳安,昨夜卻在火場里攥著斷玉笑得決絕。
楦禾師的勸慰聲從遠處飄來,陳邱玹卻已邁出門檻。秋夜的風卷著灰燼撲在他臉上,那是昨夜祁淳安廂房的殘跡。焦黑的木梁上,依稀可見未燃盡的孝帶——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桓瀾……”他對著廢墟輕聲喚道,聲音碎成齏粉,“你可曾怨我?怨我對著陌生的靈魂,說出本該屬于你的情話?”指尖撫過腰間玉佩,他忽然扯斷絲繩,將玉放在心口,捂緊后,他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原來他守護的,是具空殼,而真正的桓瀾,早帶著他們的青梅往事,葬在了不知何處的輪回里。
他的瀾妹,早已在那日離他而去,而他竟一無所知。
“你若恨我……”他對著殘梁輕聲說,聲音被哽咽扯得支離破碎,“便托個夢來,打我罵我也好……別讓我連句‘對不起’,都不知道說給誰聽。”
正午的陽光透過糊著云母紙的窗欞,在床帷上織出菱形光斑。祁淳安的睫毛顫如蝶翼,緩緩掀開眼簾時,鼻尖先觸到了金瘡藥的苦香,讓她指尖不自覺蜷緊。抬眼望向雕花木梁,垂落的紗幔上繡著褪色的并蒂蓮,與她車禍時破碎的車窗玻璃,竟在視線里疊出奇異的重影。
“以寧?”蕭淵的聲音裹著暖意襲來,太子殿下正半跪在榻前,玄色朝服膝頭沾著草屑,顯然是從外頭匆匆趕來。他手中的青瓷碗映著她蒼白的臉,碗沿還凝著水珠,“先喝些溫水,太醫說你需潤潤喉。”
瓷碗觸到唇畔時,祁淳安忽然想起昨夜火場中,有人用官服替她撲滅火星的溫度。
祁淳安就著蕭淵手中的碗,輕輕抿了幾口水,感覺喉嚨的干澀感逐漸消散。
祁淳安望著碗中晃動的光影,忽然想起火場中灼人的熱浪。指尖攥著床單,她數著銅漏的滴答聲,讓那規律的響動壓住心底的驚濤。逃過第二次死亡的慶幸與荒謬在血管里橫沖直撞,像兩匹反方向拉扯的馬,將她撕成兩半——
謝天命嗎?它讓她以陌生人的身份困在別人的人生里,頂著陌生的面容,連眼淚都成了冒牌貨;
抗天命嗎?它又在火場中借李儀軒的手將她拽回,用蕭淵的凝視,在她靈魂烙下“祁淳安”的印記。
祁淳安望著帳角晃動的流蘇,想起楦禾師說“風過竹林皆作聲”——或許她不該追問風的方向,該學那竹子,管它來的是東風西風,先直直地立著,等風過了,自有陽光來量。
“抗爭么……”她對著虛空低語,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銅漏的水滴進下方容器,發出清越的“叮咚”。祁淳安閉上眼睛,任陽光在眼皮上烙下暖金的斑。她終于明白,不必謝天命,也不必抗天命——
她該做的,是在這副別人的軀殼里,活成自己的魂靈。
就像喉間的溫水,明明是別人遞來的,卻終將化作她血管里,滾燙的、獨屬祁淳安的血。
祁淳安望著帳外影影綽綽的人影,采寒正紅著眼眶絞帕子,月昕捧著藥碗的手還在抖。她忽然想起現代ICU的監護儀,那些跳動的綠線與此刻帳角晃動的流蘇,竟同樣讓人心慌。
“陳侍郎一直在門口守著。”蕭淵的聲音忽然低了幾分,他轉頭望向門檻,那里立著的身影。陳邱玹的朝服皺得不成樣子,往日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竟墜了半幅。
祁淳安與他目光相撞時,看見對方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此刻,祁淳安深知,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下官……”陳邱玹開口時喉結劇烈滾動,像吞咽著碎玻璃,“聽聞郡主醒了,特來探望。”他向前半步,祁淳安看見他鞋底沾著的焦灰——是昨夜她廂房的殘跡。
陳邱玹的目光緊緊鎖定在祁淳安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靈魂。他或許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或許已經了解了她所經歷的一切。
這段時日奴仆們的反應,陳悠的試探,皇宮那送來的明槍暗箭,都昭示著所有人在懷疑她的身份,一個瀕死之人奇跡生還,性格與往日天差地別,連喜惡都變了。
但祁淳安此刻沒有力氣去解釋,也沒有心情去辯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只想好好地睡一覺,忘記所有的煩惱和痛苦。
祁淳安忽然感到倦意如潮水漫來。她望著陳邱玹腰間晃動的玉佩——那是原主送的,刻著“安”字的羊脂玉。
“太子殿下,我……”她想開口讓他們離開,卻被蕭淵輕輕按住肩膀。蕭淵的指尖按在她脈搏處,像在號脈,又像在安撫受驚的幼獸:“先歇著,萬事有孤。”他轉頭時,目光掃過陳邱玹攥得發白的指節,忽然輕笑,“陳侍郎若無事,不妨幫孤去取些傷藥來?太醫院新制的生肌膏,據說對灼痕有效。”
陳邱玹怔了怔,似乎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深深看了祁淳安一眼,那目光里有疑問、有不甘、有痛楚,卻獨獨沒有從前的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