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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拙劣的演技

祁淳安看著他們覺得惡心,便閉上眼繼續睡。

蕭淵眼見祁淳安短暫蘇醒后再次陷入沉睡,急召女醫前來為她診脈。他站起身,瞥見門口不走的陳邱玹,目光在他的面龐上稍作停留,疑惑地問:“陳侍郎,你為何還在此?”

陳邱玹的思緒被打斷,眼中閃過一抹黯淡,嘴角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觸及眼底,作揖行禮:“見過太子殿下。臣心中忐忑,擔憂昨日的火災,乃是祁小姐自為。此刻,臣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蕭淵凝視著陳邱玹,淺笑安慰道:“桓瀾她怎可能做出此等事情?陳侍郎,你的猜疑未免過于無端。”

“殿下所言極是,或許是臣過于多慮了。”陳邱玹恭敬地回應,隨后表示有要事在身,便欲告辭,“臣還請殿下多加關照祁小姐,臣先告退了。”

陳邱玹深揖到底,轉身剎那,他聽見祁淳安在帳中發出細碎的囈語,他卻只能將所有情緒咽回胸腔,任它們在五臟六腑間攪成沸騰的泥漿。

女醫診治祁淳安時,蕭淵已掀簾步出醫館。秋陽穿過游廊的雕花窗欞,在他玄色朝服上織出菱形光斑,卻照不亮他眼底的沉郁。昨夜火場的焦味還未散盡,混著遠處佛殿飄來的香灰,像根細針輕輕抵住他的太陽穴。

“殿下,此處已清查完畢。”暗衛如影子般從殘垣后閃出,“祁姑娘昨夜戌時三刻獨訪大雄寶殿,與楦禾師密談約一盞茶時間。陳侍郎今日巳時亦去過,滯留兩刻鐘。”

蕭淵蹲下身,指尖撫過焦木上未燃盡的經文殘片。《風經》里“諸行無常”四字被火舌舔得殘缺,他拾起半塊燒蜷的玉佩,斷口處“安”字只剩半邊,卻在陽光下折射出奇異的虹光。

“陳邱玹今早去太醫院取了生肌膏。”暗衛的匯報聲打斷思緒,蕭淵抬頭,看見對方靴底沾著的銀杏葉——與他方才在醫館廊下踩到的,來自同一棵樹。

焦木突然發出細碎的爆裂聲,驚起梁上棲著的麻雀。蕭淵望著雀群掠過佛殿飛檐,突然輕笑:“你說她是真的想不開?”指尖摩挲著玉佩斷口,“祁將軍教出來的女兒,縱是死也要死在馬背上,怎會困在這廂房里自焚?”

侍衛垂首恭謹答道:“啟稟殿下,屬下斗膽揣測或有此可能。然祁小姐家中驟逢大變,家中無長者可依靠,且剛料理完祁將軍后事,此刻必悲痛至極。值此心境下,她一時意難平而縱火自焚,亦非全無因由。”

蕭淵聞言,沉默片刻。他深邃的眸子在逆光中顯得愈發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他輕輕嘆了口氣。

“去查楦禾師的底細。”他將玉佩碎片收入袖中,起身時朝服下擺掃過炭筆字,“再查查陳邱玹與桓瀾的舊事——從她及笄那年開始。”

暗衛領命消失在廊角,蕭淵卻在原地佇立良久。他望著焦木縫隙中鉆出的青苔,忽然輕笑,笑聲里帶著幾分了然:

這場火,燒的從來不是一個人。他倒要看看,當灰燼落盡時,會露出怎樣的星辰。

大雄寶殿的沉香混著焦木味撲面而來時,蕭淵已在蒲團前站定。楦禾師的誦經聲如深山流泉,在繚繞煙霧中蕩出漣漪,老和尚眼瞼低垂,卻在他踏入殿門的剎那,指尖撥過佛珠的節奏陡然加快。

“楦禾師的‘慧眼’之名,孤在東宮時便如雷貫耳。”他拾級而上,靴底碾碎階前殘燭,聲音混著廊下銅鈴碎響,“原以為要等至祭天方能請教,不想今日倒有了機緣。”

“水允兮。”楦禾師的聲音像浸透了月光的巖石,“殿下此來,可是為那兩粒迷途的芥子?”

“是也不是。楦禾師,孤有一事存疑,望大師點撥。”

楦禾低吟一聲“水允兮”,漸止誦經,眸光深邃如潭,似能洞穿人心:“貧僧雖知殿下所惑,然世事皆有定數,貧僧已不便插手,還望殿下海涵。”

蕭淵唇角輕揚,笑意清淺,微抬下頜,目色如刃:“此事牽連甚廣,還望禾師慈悲,助孤勘破這迷局。”

楦禾師睜眼,目光湛然:“殿下,因果循環,自有天定。有些因由,需殿下自尋答案。但貧僧可贈殿下一言:莫追,莫悔。”

殿外秋風驟起,吹得經幡獵獵作響。楦禾師望著蕭淵眼底跳動的火光,忽然想起祁淳安守靈那日,在將軍棺木前的樣子。老和尚指尖撫過佛珠上的迦樓羅雕紋,輕嘆:“風過竹林,各有異響。殿下放下執念為好。”

蕭淵一怔,他望著佛前青蓮燈,想起祁淳安醒來時眼中的死氣,他忽然明白楦禾師話中真意。

“莫追莫悔。”他喃喃重復,想起陳邱玹眼底的破碎與釋然,終于輕笑出聲,“原來如此。”

蕭淵心底微動——看來陳邱玹的憂慮并非戲言。

“謝楦禾師指點。”

楦禾師閉上眼,繼續誦念《風經》。蕭淵退出大殿時,秋陽恰好穿透云層,將他的影子投在殿門匾額上。

月色如紗漫入隔間,床榻上的祁淳安靜臥似被時光凝住。子夜時分,她眼睫輕顫,似要掙破沉沉夢魘。

采寒與月昕輪守榻邊,眸光里浸著憂切。采寒執濕帕輕拭她額角,月昕往香爐添了安神香,青煙裊裊間欲織就一隅寧謐。

“小姐可算醒了。”采寒聲線染了薄喜,見她眼睫顫動更頻,遂低低喚道。

祁淳安緩睜眼,視物蒙眬如隔煙水。待焦距凝在兩張熟悉面龐,心間漫過暖意。

“何時了?”她聲弱如縷,裹著幾分混沌。

“子時三刻。”月昕忙答,語氣帶了自責,“都怪我們沒照看好您。”

祁淳安輕搖頭示意無妨,方要起身,便被兩人小心扶住。

“不怪你們,是我不慎碰翻了燭火。”祁淳安唇角輕揚,聲線雖弱卻透著力量。

恰此時,門外傳來細碎腳步聲,繼而是女子溫軟嗓音:“桓瀾姐姐可算醒了,我來瞧瞧你。”

木門輕啟,陳悠紅著眼跨進門檻,手中提著食盒。

“陳悠妹妹,你怎的來了?”祁淳安見她,眸中掠過驚喜。

“大國寺差人來府上報你遭了火險,我便急慌慌趕過來。因府上來了許多貴人,只能在醫館外候著,等人群散了,才在你隔壁歇了會兒。”陳悠說著將食盒擱在桌上,“蕭淵殿下請了太醫和女醫,我問過他們,這些膳食適合眼下吃。是我晚間備的,剛溫過,你多少用些。”

祁淳安心頭微暖,頷首道:“辛苦你了,悠兒。”

陳悠在床邊坐下,笑容微僵,深吸一口氣后緩緩開口:“哥哥說,桓瀾姐姐如今已非從前模樣。我心下疑惑,他說一切皆有端倪可尋。但我始終難解,還望姐姐明示。”

祁淳安神色一凝,屏退侍女后抿唇沉默良久。

陳悠早已哭成淚人,哽咽著等她開口。

“你也知道,我因父親驟逝受了刺激,昏迷醒來后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如今雖獲封郡主,卻仍是你的桓瀾姐姐。”

陳悠眼底壓抑的憤恨翻涌,帶哭腔質問道:“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要騙我?欒軍班師那日,所有找來的大夫都斷言你活不過三日,你卻在第二日午時蘇醒,且脈象比常人更健旺。

姐姐從前對古籍毫無興趣,你醒來后卻徹夜研讀,尤其對宸雁國乃至大陸輿圖典籍批注極細,字跡也與往日迥異。

姐姐身為武將之女,招式向來是祁伯父親授,可府中幾次遭刺客,你用的招式我們聞所未聞。

姐姐從未出過卞城,更未涉足沿海,蟹蝦在卞城是稀罕物,你卻對做法吃法熟稔至極——你究竟是誰?”她攥緊祁淳安手腕往自己身前拽,力道發狠,居高臨下逼視她,“是哪路妖邪附了身?還我姐姐!”

隨著陳悠字字剖白,祁淳安瞳孔驟縮,淚水大顆大顆涌進眼眶。

“悠兒,你……先松開手。”她掙了掙手腕未能抽離,喉間發緊,“我的確不是你姐姐,但我……”

“你果然承認了!”陳悠聲音陡然尖銳,眼中怒意與失望翻涌,“你到底是誰?把桓瀾姐姐藏哪兒去了?”

祁淳安猛地抽回手腕,退到墻邊蜷縮成團,顫抖著捂住臉,指縫間溢出淚水,哽咽道:“我不清楚……真的不知道為何會這樣……”肩頭劇烈顫動,整個人如風雨中飄搖的殘葉,說不出的孤弱無助。

陳悠揚手掃翻桌上食盒,喘息著指向祁淳安:“你到底是誰?都這時候了還裝可憐?頂著姐姐的殼子,騙得我們好苦!”

熱氣騰騰的飯菜潑翻在地,祁淳安放下手,無助辯解:“我真不是存心頂替你姐姐,請你信我……”

“黑心騙子!你從哪來的?還我姐姐!”陳悠嘶吼著掐住她脖頸。祁淳安瞳孔驟縮,窒息感席卷全身,虛弱的手拼命拍打對方手腕——這副一月兩場大病的身子,剛從昏迷中醒來,哪敵得過盛怒的閨閣小姐。

“陳悠!”

攜法師驅邪歸來的陳邱玹一進門,見妹妹正扼著心上人咽喉,沖上前掰開她手,厲聲呵斥:“放肆!”

陳悠被拉開后,眼底翻涌著恨意,死死盯著祁淳安:“她不是桓瀾姐姐!是騙子!哥哥,殺了她,把姐姐找回來!”

陳邱玹望著祁淳安頸間掐痕,長嘆一聲——不過是隱晦提點幾句,竟鬧到這地步。“我心里有數,但不能殺她。悠兒,先消消氣。”

陳悠抿唇冷哼,側身讓開道。

祁淳安撫著心口,氣息漸穩,抬眼望向滿屋來討伐她的人,一字一句說道:“這具身子是祁淳安的。但我……不是這方世界的人。”

法師持法器近前,繞著她念念有詞。一番做法后,轉身向陳邱玹搖頭:“祁小姐魂歸往生已久。此身所附之魂,確非塵世之人。”又看向祁淳安,“諸法皆有定數,執念需當放下——你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了。”

陳悠如遭雷擊,呆立當場,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陳邱玹只見祁淳安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雙手死死捂住耳朵,瞳孔驟擴,目光渙散著栽倒在地——這是祁淳安的身體啊,她怎么能用這具身子發出這種聲音?

法師叮囑陳邱玹:“祁小姐如今身子虛透,若再受刺激,恐有失魂之險。速去藥房取安神藥來。”

陳邱玹深吸一口氣,垂眸掩去眼底苦澀,應了法師的話,仍不死心追問:“可有法子……讓祁淳安的魂魄歸位?”

法師低低笑嘆:“舊魂已散,新魄入體。天下哪有回魂之術?你又何必執念——她與祁淳安,皆是被天命捉弄的可憐人啊。”

陳邱玹送法師出門后,倚著門框怔立,心跳如鼓,不敢回身面對屋內情形。

屋內,陳悠蹲下身,將潑翻的飯菜一一撿回食盒,聲音發顫:“對不住……我不是有意逼你的。”

祁淳安驟然收聲,面上表情瞬息萬變,最終凝作一抹癲狂笑意。她膝行至陳悠面前,抓過對方的手按上自己脖頸:“殺了我。”

陳悠觸電般縮手,又被死死攥住拖回。

“你剛才不是要我的命?殺了我!殺!”祁淳安厲聲嘶吼。

“我……我不知道會這樣……姐姐的死不是你的錯……我們不怨你……”陳悠顫抖著后退,眼中滿是驚懼。

“怨我?我殺了她?我自愿來這鬼地方?你說這話要不要臉!”祁淳安冷笑松手,忽的將剛收好的食盒掃翻在地,抄起湯碗將熱湯潑向陳悠裙擺,瓷碗砸在地上碎成齏粉。

祁淳安捏起一片鋒利瓷片抵住脖頸,發絲凌亂垂落眼底,俯視著蜷縮的陳悠:“這不是她的身子么?不是說我偷了她的殼?現在——”她指尖用力,頸間滲出血珠,“現在這是我的身體,我要剜心割肉、挫骨揚灰,都由得我!”

陳悠徹底被這一連串驚雷般的變故擊懵了,癱坐在滿地狼藉中,只能仰望著眼前癲狂的祁淳安,指尖仍殘留著方才觸碰她脖頸時的戰栗感——那肌膚下跳動的脈搏,分明是鮮活的生命,卻偏偏承載著不屬于這具身體的靈魂。

“小姐!”采寒端著安神湯撞開房門,瓷勺與碗沿碰撞出清脆聲響。跟在其后的月昕趁祁淳安被聲響驚動的剎那,一個箭步沖上前,死死掰下她指間帶血的瓷片,隨即撲通跪地,雙臂緊緊箍住對方顫抖的膝蓋:“郡主!您別嚇奴婢們!”

采寒看著主子凌亂的發絲間滲著血痕,頸間紅痕觸目驚心,眼眶霎時通紅。她強穩心神舀起一勺藥湯,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又吹,才敢遞到祁淳安唇邊:“這藥是剛煎好的,奴婢吹了半盞茶工夫,不燙嘴。”

祁淳安咬著下唇不說話,眼尾猩紅的眸子直勾勾盯著采寒手中的湯碗,看得采寒指尖發顫。她忽然想起方嬤嬤先前教的法子,忙擠出笑來哄道:“您瞧這藥汁里溶了冰糖呢,醫女說加三錢不損藥效。上回您喝苦湯皺眉頭,奴婢可都記著呢。”說著又轉頭向陳悠福了福身,“陳小姐見諒,我家小姐這月里先是大病又是火場驚魂,難免心緒不佳......您大人有大量......”

話音未落,祁淳安突然別過臉去,睫毛劇烈顫動著,大顆淚珠砸在錦緞床單上。

月昕一直盯著主子臉色,見狀忙松開手起身,小心翼翼扶她往軟榻靠:“是不是奴婢抱得太緊弄疼您了?快躺好,喝了藥便好受些......奴婢去取藥箱來,為小姐包扎。”

祁淳安任由她們安置著,捧著溫燙的藥碗小口抿著,苦澀混著冰糖甜意漫上舌尖,忽然想起方才陳悠撿食盒時,指尖被碎瓷片劃破的滲血模樣。

陳悠此刻早已沒了爭辯的氣力,默默拾起地上半殘的食盒,指尖蹭到湯汁黏膩的觸感。她轉身時瞥見祁淳安垂眸服藥的側影,那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竟與記憶中桓瀾姐姐難的偷懶小憩時的模樣重合了一瞬。

醫館外,陳悠抱著食盒走過游廊,忽見哥哥陳邱玹立在梨花樹下,月白色衣袍被晚風掀起一角,像片孤零的紙鳶。他聽見腳步聲緩緩轉身,眉間皺痕深得能夾碎月光——他慣常的無奈神情。

“悠兒......”他抬手想替她拂去鬢角碎發,卻在觸到她發間沾著的湯汁時頓住。

“哥哥。”

陳邱玹立在斑駁樹影下,淺棕色瞳孔隨月光明滅不定。

“悠兒。”他目光落在她懷中食盒,“她用了嗎?”

“沒……”陳悠指尖攥緊食盒邊緣,難堪與怒意絞得嗓音發顫,“她把湯潑在我裙上,摔了碗要割脖子。”

“你說什么?”陳邱玹驟然抬眼,袖中指尖下意識蜷起。

陳悠垂眸盯著鞋尖:“她說自己不是桓瀾姐姐,也不想占這身子。她喊冤……說我們把姐姐的死怪在她頭上。”

夜風卷著梨花掠過她發梢,陳悠忽然想起祁淳安蜷縮在榻上服藥時,指尖攥著錦被的顫抖模樣——法師說過,這副身子的原主早已魂歸往生,眼前人不過是被命運拋來的異鄉客。

祁將軍馬革裹尸,桓瀾姐姐心結難解香消玉殞,他們兄妹痛失摯友,而這個頂著“祁淳安”名字的女子,何嘗不是兩手空空地困在這具不屬于自己的軀殼里?

那些傾瀉而出的悲憤與自毀般的癲狂,原是兩個世界的苦命人,在命運的裂縫里互相撕扯著傷口。

陳悠仰頭望著漫天星子,喉間泛起澀意:“哥哥,或許我們都錯了……她和姐姐,都是被天意捉弄的人啊。”

陳邱玹神色冷凝,指尖輕輕拂過她染了湯汁的袖角:“先回府換身衣裳。我去瞧瞧她。”

陳悠垂眸應下,福了福身轉身離去。梨花落在她發間,像撒了把碎雪。

陳邱玹望著廊下燈籠在晚風中晃出暖黃光暈,指尖抵著眉心閉目長嘆。片刻后,他整了整衣襟,靴底碾過階前落花,步伐沉穩地朝醫館走去。

醫館內,祁淳安服下安神湯后,四肢愈發綿軟,腦間混沌如墜霧中,唯有心口泛著鈍痛。

“小姐,多少用些膳食吧。這是大國寺的素齋藥膳,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人備的。”采寒將食盒逐一打開,琥珀色的蛋羹、翡翠般的冬瓜湯在青瓷碗里泛著暖光。

“還未進門便聞見勸飯聲了。”陳邱玹掀開竹簾走進隔間,墨色靴尖碾過地磚,徑自在桌邊落座。

祁淳安瞥了眼飯菜,腹中突然傳來悶響——自昨日午時至今,她粒米未進。

“扶我起來。”她啞著嗓子開口,指尖攥緊錦被。

采寒眼底一亮,忙不迭扶她坐起,又往她腰后墊了軟枕:“慢些慢些,這蛋羹剛蒸好,奴婢吹涼了些。”

銀勺遞到唇邊時,祁淳安忽然鼻酸。蛋羹的香氣漫進鼻腔,滾燙的淚大顆砸在衣襟上,她聽見采寒輕聲嘆氣,用繡帕替她拭去淚痕:“我的小祖宗,您這眼淚比金豆子還金貴,省著些掉呀。”

陳邱玹靜坐一旁,目光掠過她顫抖的睫毛,落在她頸間包著的白布條上。

“冬瓜湯爽口,小姐再喝兩口?”采寒又舀了半勺湯,祁淳安咽下時,喉間泛起苦澀與清甜交雜的滋味。

待食盒見了底,采寒收拾殘羹準備送去灶房。陳邱玹起身時拂了拂衣擺:“我去瞧瞧煎藥。”又喚了隔間外的月昕,“好好伺候郡主。”

“是。”月昕屈膝近前,祁淳安已重新躺回軟榻,望著帳頂流蘇怔怔出神——這具身體的病痛、這陌生世界的月光,終究是要獨自承受的重量。

醫館外,采寒見陳邱玹與自己同路,忙退至廊邊低頭福身:“陳少爺,藥房在西側回廊盡頭。”

“我曉得。”

“您請——”話未說完,陳邱玹已半蹲在她面前,指尖扣住她肩膀,目光灼人:“祁淳安不是祁淳安。”

采寒撞上他冷冽的眼風,忽覺后頸一涼,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少爺這話……”

“你自幼服侍桓瀾,與我們一道長大,論親厚不比旁人。有些事,你該比我清楚。”

采寒“撲通”跪地,額頭抵著青石板:“奴婢愚笨,不敢……”

“她變了太多。”陳邱玹指尖收緊,“從前連賬本都看不懂的人,怎會突然算起賬來?”

他喉間滾動,壓下酸澀:“方嬤嬤說,祁伯父出征時,府中大小事皆由嬤嬤操持。可她昏迷醒來后,竟能清點田契、撥弄算盤,打點家業……”

“公子!”采寒忽然抬頭,淚痕縱橫的臉漲得通紅,“就算小姐真的……可這身子是她的啊!”

她攥緊陳邱玹的袖口,指尖發顫:“您知道的,四歲那年小姐把我從人牙子手里救下,小姐心善,把奴婢當妹妹,總把蜜漬梅子塞我兜里……”

“從前,我聽見她在夜里哭,喊著‘阿娘’‘阿爹’,可這屋里再沒人為她應一聲……”采寒哽咽著去擦眼淚,“如今她連自己叫什么都不記得,卻對著老爺的靈位磕得頭破血流……”

陳邱玹猛然松開手,后退半步靠在廊柱上。采寒話里的淚,涼得蝕骨。

“少爺,”采寒跪著往前挪了半步,“您就當……小姐還在吧。”

她仰頭望著他驟然泛紅的眼眶,聲音輕得像嘆息:“至少這副身子,還能替她曬曬太陽,吹吹春風……”

“如今的小姐是無辜的。”

“是……是……”陳邱玹連聲道,指尖在她肩頭忽而收緊忽而松緩,喉間似有鐵銹味漫開,“可她用著桓瀾的身子,說著桓瀾的話……”

采寒被捏得肩頭發疼,卻仍硬著頭皮開口:“公子痛失恩師與青梅的心情,奴婢雖愚鈍,卻也懂得萬分之一。但法師說過,她們都是被天命捉弄的人啊。”

陳邱玹臉色驟變:“你聽見了?”

采寒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悶響:“奴婢憂心小姐,才在門外……求公子贖罪!”

三記響頭畢,陳邱玹猛地抽回手,袍角掃過她鬢發。他立在廊下,眼眸冷如深潭:“今日之事,若敢透出半個字——”

“奴婢明白!”采寒將臉貼在冰涼的石子上,聲音發顫,“公子大恩,奴婢沒齒難忘。”

“起來吧。

“謝公子。”采寒低頭攥緊食盒起身時,只看見陳邱玹玄色靴尖碾過落花的殘影——他已沿著游廊走遠,背影融在黑暗里。

午后日光斜斜切過窗欞,在床榻上織出一方暖席。祁淳安仰面躺著,目光穿過琉璃窗,凝在院外梧桐樹的新葉上——嫩綠色的葉片在風里打旋,像極了她初醒時所見的光景。月昕立在榻邊,絞著帕子的指尖都泛了白,卻再不敢多勸一句。

“小姐……”她終究還是嘆了口氣,“方嬤嬤今早來送湯時,手都抖得端不穩碗了。”

祁淳安睫毛微動,喉間溢出低啞的呢喃:“我剛睜眼那會,看見的也是這樣的梧桐葉。”

月昕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光影在青石板上篩出碎金。

“月昕,”祁淳安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你原是陳家的家生子吧?如今祁家敗落至此,跟著我不過是蹚渾水。”她側過臉,盯著丫頭泛紅的眼眶,“若你想回去,我明日便與陳公子商議,撥筆銀子給你置嫁妝,保你做個體面的大丫頭。”

“小姐是要趕奴婢走?”月昕猛地抬頭,膝行兩步伏在榻前,發間銀飾磕在紫檀木床邊,“月昕刻了祁家的奴籍印。您說這些話,可是嫌奴婢蠢笨,連‘忠仆’二字都擔不起?”

祁淳安望著帳頂垂下的流蘇,聽著丫頭帶了哭腔的剖白,忽然覺得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她閉上眼,任由暮色漫過眼皮——從火場窒息到被掐住脖頸,從陳悠的質問再到陳邱玹的凝視,這具身體終究不是她的盾牌,擋不住所有的猜忌與執念。

“罷了。”她抬手按在額角,“隨你吧。”

醫館外忽然傳來車馬聲。昨夜大國寺走水的消息早經宮墻漏出,今晨太子代陛下探病后,陛下的圣旨與賞賜便加急備好了。

高爍作為東宮近侍,捧著鎏金托盤穿過游廊時,他望著隔間虛掩的竹簾,想起今早太子殿下那句“以寧郡主乃忠烈之后,不可輕慢”,不由得挺直了脊背,當時幫以寧郡主辦事是對的選擇,指尖將圣旨按得更穩了些。

高爍踏入醫館,見月昕候在隔間外,忙屈身行禮:“月昕姑娘,郡主可在屋內?陛下體恤,特遣咱家攜禮慰問。”

月昕福身回禮:“高公公,我家小姐剛歇下。勞煩公公通傳,待奴婢喚醒小姐謝恩。”

“使不得!”高爍忙抬手虛扶,神色誠懇,“郡主好不容易安睡,豈敢驚擾?陛下口諭,著意叮囑郡主靜心休養,若缺藥材,只管知會宮里。”

月昕輕輕跪地,雙手撫地叩首:“奴婢代小姐謝圣上隆恩!”

“御賜物件已著人搬去祁府庫房,天山雪蓮需請大夫看過再給郡主服用。”高爍細細叮囑,又溫聲告辭,轉身往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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