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宜住在一個小鎮上，她的家庭條件并不是多糟糕，和大多數普通家庭一樣，過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按照約定俗成的順序，她會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找一個合適的男人結婚，組建一個家庭，擁有自己的孩子，然后為了家庭和孩子奉獻自己，犧牲掉自我，等到老了，兒女像飛鳥一樣遠去，自己默默回憶起來發現人生就是一場虛無，自此閉上眼睛，用剩下的時間為死亡鋪墊。

程令宜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往上再算，她的奶奶是這樣的人，她周圍的所有女人都是這樣的人，可程令宜不想，她只想做她自己，只想為自己而犧牲。

她母親說她是史無前例的自私鬼。

程令宜十歲那年父親出軌了，和一個比他大五歲的女人，她母親看見了他們發的短信，后來演變成去捉奸，程令宜不記得父親是怎么出來的，只記得周圍人看戲的神態是無比的惡心丑陋，他們仿佛在那一刻化成了戲臺外的看客，只差鼓掌喝彩，全然忘了每一次父親的出軌都有他們的推波助瀾。小鎮里的生活平淡而又冷漠，在程令宜小的時候，錢還是很值錢的，一家里總有那么一個人在城市打工，就這一個人，便足以養活整個家庭了。那么留在小鎮上的人們做著一些收入不高但可以打發時間的工作，閑暇之際總愛聚在一起打打麻將，開開一些上不了臺面的玩笑。

這些人里，就有程令宜的父母。因為生的是女兒，程令宜的父親感到很幸運，給他減輕了很多不必要的壓力，她父親是一個很會及時行樂的人，對外，他總是很灑脫，標榜自己活得通透，鄙視那些拼命賺錢的人，于是在牌桌上輸個五六百，他都會不以為意，推托手氣不好，明日便好了。一開始，程令宜的母親還會為此和他吵架，漸漸地，她賭氣，也變成了這樣的人。于是，程令宜記憶里的放學時光都是在等待中度過，她還記得學校門口有很多棵大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種，只知道可以為自己躲避盛夏傍晚的毒熱，她等啊等，等到傍晚變成了黑夜，等到雙腿站的麻木，母親姍姍來遲，沒有一句抱歉。若是在那時程令宜敢說出一句抱怨，那么迎來的將會是狂風暴雨的攻擊，贏了錢還好，輸了錢，她能來接你，便是對你的恩賜。

一開始，程令宜也會鬧脾氣，后來她就被磨平了。不是不敢，是不想再做一些無謂的掙扎，在她父母眼里，他們是給你生命的上帝，他們可以在外人面前卑躬屈膝，低頭哈腰，但絕對不可以在自己的兒女面前低頭，那是對父母這個身份的褻瀆。

程令宜上小學的時候，語文學得很好，她很喜歡語文老師，一個慈祥的胖老太太，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所以看上去總是眉眼帶笑。程令宜有過一段無法回首的時光，那會的她不愛講話，在所有孩子爭先恐后表現自己的時候，程令宜默默地坐著自己的事情，她坐在最后一組的角落里，成為了老師“三不管”人群。年幼的孩子們也能準確地嗅到班級里的風向，他們明白哪些人是可以欺負的，是被欺負了也不敢和老師家長說的，他們需要有這么一個人來幫助自己樹立在班級里的威望，成為班級的領頭羊。

在她被欺負的時候，她的目光總會看向另一個女生，盛雪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是那么的漂亮，總是輕而易舉地就可以獲得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歡，僅僅隔了幾個課桌，她們的處境天壤之別。其實盛雪竹也會偷偷看向她，只是眼神里總會帶著一些鄙視。

程令宜也會鼓足了勇氣靠近她們的小團體，用盡所有的勇氣輕輕說一句，我請你們吃雪糕好嗎？只是當程令宜說話的時候，四周便會突然安靜下來，這樣的待遇也是盛雪竹才有的。

“我們熟悉嗎？誰要你的東西啊！”

聽到了這句話，四周的人才會覺得這世界又開始運作了，他們繼續著他們的事情，仿佛程令宜的一句話令時間靜止了，大家都在等待著盛雪竹的回答。

熟悉嗎？當然是熟悉的，他們在一起上幼兒園，那會程令宜的母親就總是拿她和盛雪竹進行比較，比如她能輕而易舉從老師那里得兩個小紅花，雖然程令宜也有兩個，可是有一個是她母親死皮賴臉從老師那里要來的。

那會并沒有校園霸凌這個專有名詞，她想，他們是壞蛋。

后來，是語文老師第一時間站出來懲罰了那些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讀了程令宜寫的一篇作文，深刻地表揚了她，程令宜從來沒有聽到過那么多美好的詞匯，她也不知道原來這些詞匯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程令宜越來越喜歡語文課，每次她的回答都能獲得表揚，坐下都好像領了金牌一樣驕傲，她的座位也從最后一排換到了第一排。

班級里的風向再次改變了。

程令宜還記得在她之后的那個孩子，一個瘦弱的男孩，總是蓬頭垢面，頭發像雞窩一樣潦草，他父母是外地人，甚至沒有自己的房子，用種蔬菜的大棚搭建了一個簡易的住所，每次放學，程令宜都能看見他在幫他父母干活，偶爾看見程令宜，他從不打招呼，只是默默低頭做著手里的活。

就這樣，過了很久，久到程令宜已經不記得垃圾堆在自己周圍的發臭的滋味。

程令宜記憶里的盛夏，陽光穿透樹葉斑駁的光影稀稀疏疏，好像青春故事里的少男少女都在夏天里被加上了一層濾鏡，等到拾起這段碎片的時候，所看見的都是如此美好。

在學校吃過晚飯，往教室走的那段柏油路，絢麗的晚霞在熱氣里不斷翻滾，手里拿著冰過的可樂，程令宜突然覺得要是時間在此刻停住就好了。

“程令宜！”

是崔津安。

每個人的青春里應該都會有這么一個男生存在，熱烈如朝陽，是老師家長眼里的好學生，是同學心中不可琢磨的光。崔津安的聲音，程令宜再熟悉不過，每一個他發過的語音，都被她藏在私密空間里，哪怕是一句簡單的問候，不論何時再聽起，都會讓程令宜的心蕩起層層漣漪。十幾歲的少年，聲音帶著幾分清朗的少年氣，又有著獨特的低沉和磁性。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會在程令宜的腦海中回響，成為她最甜蜜的心事，也是最珍貴的秘密。

“干嘛不理我？”崔津安穿著白色校服，汗水浸透了他的胸前，他隨手拿過程令宜手里的可樂一飲而盡，然后猛然湊到她的面前，輕聲說道：

“一直盯著我的胸口看啊，被我迷倒了嗎？”

說中心事的女孩淺淺一笑，轉而佯裝氣憤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自戀狂。”

一起走過的那條路上，他們都握緊了那杯兩人一起喝過的可樂。

崔津安的身影，是那段殘忍歲月的慰藉，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程令宜都沉浸在和他的回憶里獨自流浪。那段歲月，正是程令宜父母鬧離婚的時候，不是母親帶著行李跑走，就是父親奪門而出，他們走的干脆，目光沒有一絲停留。不過一點也不要緊，程令宜已經習慣在大吵大鬧中安安穩穩地吃自己的飯，做自己的事情，因為她知道，最后他們一定會再次和好。

她的母親把每一次的和好都歸結于對程令宜的愛。

多么可笑又殘忍的愛，她把她周而復始的不幸都放置在自己女兒身上，于是她告訴程令宜，她為了她可以有一個健全的家庭，做了多少犧牲，你要懂事，你要聽話，你要優秀。可是她永遠不明白，她的犧牲沒有辦法終結她傷痕累累的命運，她自己做不到，程令宜也做不到。

每當這時候，程令宜已經學會麻木地點頭，她知道母親愛聽什么，她便說什么。久了，她也累了，她告訴崔津安，她很想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小鎮。

可是沉浸在曖昧的少年并不能理解少女的傷痛，她在他面前只能暫時隱藏悲傷。兩個人在教室里暗戳戳地牽手，程令宜此刻迫切地想長大，也許長大了，她就能做自己的主。

“令宜，這次手抄報競賽，我們幾個一組哦，你要不要叫上你家崔津安啊？”

“我等他來問問吧，不知道他方不方便。”

“你一說，他不方便也得方便咯。”愛起哄的男孩子們一邊笑著一邊打趣，此刻程令宜仿佛有了一種特殊的歸屬感。

“令宜參加，我就參加。”

崔津安不負眾望地答應了，他的一句話就像落進深潭的一塊石頭，瞬間激起了水花。教室里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他迎著晨曦對著她留下淺淺的一個笑，程令宜回憶了很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再也沒有人如此堅定的選擇自己。她望著他好看的面容，眼前卻交織著父親揮舞拳頭，母親咆哮的畫面，一瞬間的心驚讓她無比慶幸，她捏了捏自己，以為這就是幸福。

那個周末，是程令宜過得最快的一個周末。少女的心事就像溫室里被滋養的玫瑰，程令宜上了中學以后本就逐漸長開了，她偷偷抹上了口紅，在馬尾上戴上了蝴蝶結，雖然是集體活動，但是在她心中就好似人生的第一場約會。

“崔津安家這么大，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總是愛開他們倆玩笑的這個男孩，一直是崔津安身邊的玩伴，不過程令宜對他地印象不深，至少在程令宜關于青春的記憶里，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崔津安自然地拉著程令宜的手，兩個人躲在了狹窄的衣柜里，兩個人靠得那么近，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溫熱，那熱度透過薄薄的衣衫，悄然蔓延至她的肌膚，讓她的臉頰瞬間染上一抹緋紅。他的氣息縈繞在她的周圍，那是一種混合著淡淡洗衣液清香和獨特男性荷爾蒙的味道，令她有些迷醉。

他們的發絲幾近相觸，輕輕糾纏在一起，宛如他們此刻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

她微微仰頭，目光正好對上他深邃的眼眸，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唯有他眼中的光芒璀璨如星。他的嘴唇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到他唇上細微的紋路，那微微張合的唇形，讓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

少年的吻，是那么的緊張期待，當崔津安靠近的時候，長長的睫毛不斷地顫抖，她則是掩飾不住的慌亂，她只能模仿著電視劇里的情節，生怕驚擾了這份美好。

這個吻，沒有成年人的熟練與圓滑，有的只是純粹的愛意。程令宜抬眼，望見的是他家的水晶吊燈，好漂亮。

“你們在干什么？”

我們誰也沒有料想到崔津安的母親會突然回來，正好打開了衣柜。在看到他母親的一瞬間，崔津安猛然推開了程令宜，在程令宜的心里，此刻那盞璀璨的水晶吊燈正在崩裂，支離破碎，每一塊的碎片都不斷地割傷著自己的心。

程令宜不記得她是怎么走回家的。第二天，崔津安的臉微微腫了起來，而后，他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連一句抱歉也沒有，他還是坐在她的前面，只是他不再求著她，想要牽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