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宜在社區做志愿者的時候，又遇到了初中同學，雖然她早就記不起來，但還是故作成熟地打了招呼，而后繼續忙她手里的宣傳冊。

“程令宜，你不記得我了嗎？”

程令宜有些尷尬，心想成年人的禮貌不就是點到為止嗎，怎么會有人一直追問呢，她抬頭對上她期待的眼眸，“不好意思啊，我外出太久，有些記不清了，您是？”

“夏依然，我是夏依然。”

不知道你會不會對上學時期的這樣的女孩提起注意，她愛說愛笑，自來熟，但是沒有固定的朋友，跟誰都是一樣的熱情，有時候甚至熱情過了頭。夏依然就是這樣的一個女生，我看不到她的情緒，她永遠帶著熱情的疏離感。

“你好。”我回以一個淺淺的微笑。

“聽其他同學說，你中考沒考好，去了市里最差的一個高中是嗎？不要緊的，你長得漂亮，以后還可以學藝術啊，藝考的文化分可低了......”

有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在另一個世界里待久了，一些塵封的傷口太久不見天日了，可程令宜并沒有忘記，此刻，一處細微的裂痕正在不斷擴散。

夏依然猛地抓住了她的工牌，“我真的沒猜錯，你是這個活動的主持人啊，你真的去學藝術了啊，誒，我聽說你們學藝術的私生活都特別亂，跟我講講唄。”

程令宜停下手里的動作，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怎么了，你是生氣了嗎？你怎么還和以前一樣開不起玩笑啊？”

程令宜盯著她，眉頭微微蹙起，可她似乎對那熾熱的目光毫無察覺。

那年，程令宜的父母爆發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父親在麻將桌上再次和那個女人眉來眼去，母親氣不過，當著一屋子的人和他動手，父親拿起麻將砸破了她的頭，母親跑回了外婆家，揚言要自殺，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一連幾天，爺爺奶奶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生怕惹到了父親，一面不停地打電話勸慰我媽，奶奶是個極其疼愛孩子的人，無奈極了跑到后院大媽家，請求旁人來勸說，一時間，程令宜家的事成為小鎮里最精彩的話題。

也就在這個時候，程令宜再次碰到了崔津安的母親，她永遠也忘不了她居高臨下的樣子。

后來，父親領著程令宜見了那個女人，母親知道后又跑回來大吵一架，父親把責任都推給了程令宜，指責她不懂事。

再后來，程令宜中考的時候便睡著了，她從來沒睡得如此安穩過。

程令宜考上了市里最差卻也是最貴的一所學校，那會她才發現，其實父母也不是永遠會分道揚鑣的，在教育自己這件事上，他們都是出奇的一致。

“丟人現眼。”

程令宜默默冷笑，究竟是名落孫山丟人還是出軌家暴丟人。

那個漆黑的夜里，小鎮被一層厚重的黑幕所籠罩，程令宜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件裙子緩緩走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月光被烏云遮蔽，她的腳步沉重而又緊張，她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樣子，但她心里有一個痛苦的聲音在嘶吼，她需要解脫。那晚的風格外清涼，風吹過她的發絲，凌亂地飛舞著，也擾亂著她的心，她離開家的時候，把門鎖好了，她想過寫遺書，但她沒有什么好交代的，對于她的家人，她只覺得窒息。她想，或許她死了，一切都會結束了。

她來到了一座小山頭，望向四周的黑暗，眼底的空洞比黑暗更可怕，仿佛靈魂已經先一步離開了身體，她沒有流一滴淚，任由冷風吹打著她。周遭的空氣仿佛凝結成冰，遠處的樹木在風中發出詭異的沙沙聲，腳下的沙土雜亂無章，程令宜看了一眼手表，快兩點了，電影里都是這么演的。

“小宜！站那別動！”

后院大媽狼狽地站在離她兩米遠處，她穿著一件破舊的藍色睡衣，上面還印著卡通人物，一雙涼拖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已經跑丟了一只。她慢慢靠近程令宜，生怕她會掉下去，奇怪的是，剛剛那么想死的程令宜也乖乖地任由她拉住自己。

“是不是夢游了？”

程令宜點點頭，而后又搖搖頭。

“你爸媽混蛋，跟你沒關系，你還有未來，你的人生才剛開始，”她撫摸著她額前的碎發，“丫頭，沒什么難以面對的，你連死都不怕，你還怕啥呢？”

那一晚，程令宜重新活了過來。

面對眼前的夏依然，她并不想多說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非常亂，亂到你無法想象，我們平時最會的就是打群架，下次要不要邀請你去？”然后瀟灑轉身離開。

在云京待了快一年了，程令宜有了異于小鎮的朋友圈。在一個最簡單的機構里，到處藏龍臥虎，家境優渥的富家子弟們在這里聚集，他們其實并不需要藝考這個跳板來考取一個好的大學，有的是為了逃避出國，有的是為了獲取一個本科文憑好應付他們的家庭。當程令宜拖著兩個大行李箱到達這里的時候，她明白，她會開啟新人生了。

在人的價值觀剛剛塑造的這個階段，程令宜便被無數的奢侈品浸泡著。

在這里，沒人關心程令宜的家庭條件，他們默認為她是和她們同一起跑線的人，程令宜很會偽裝，她學會了化妝，將自己打扮得精致優雅，讓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那么從容不迫，誰也看不到她軀殼里的慌張和不安。

她游刃有余地和這里的所有人交往，嬌艷欲滴的雙唇總是微微上揚，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她知道，這些富家子弟們很受用。

在云京過的第一個生日，程令宜仿佛變成了眾星捧月的公主，有許多男生為她前赴后繼，她享受著這些，偶爾，她覺得她自己就是公主。

2015年的冬天，云京下大雪，負責人不得不讓學生們提前回家，望著門口的那些豪車，程令宜仿佛突然被打回原形。她的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蒼白的顏色。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爍著，仿佛是她內心恐懼的映射。

“令宜，不走嗎？”

她抬頭，是她眾多追求者里的一個，她甚至不記得他的名字，只記得過生日的時候，他似乎給自己送過一條卡地亞的項鏈。

她低下頭，眼神游離不定，不敢與他對視，仿佛他的目光都能穿透她精心構筑的謊言。嘴唇微微顫抖著，想要說些什么來掩飾，卻又似乎被恐懼扼住了喉嚨，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尷尬地擺了擺手。

“要不要我送你？”

剛想拒絕，父親的聲音如同一陣驚雷，他開著他公司的貨車來了。

心跳如鼓，那急促的節奏在她的耳邊轟鳴，讓她幾乎聽不見周圍的聲音。呼吸也變得急促而紊亂，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她的身體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每一塊肌肉都處于極度的緊張狀態。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想要逃離卻又無法挪動分毫。

臉上的表情努力維持著鎮定，但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不斷顫動的睫毛卻出賣了她內心的慌亂。她害怕極了，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向她逼近，隨時都會將她的秘密徹底揭露。

“叔叔好，我是令宜的同學，我來幫她搬吧。”

他將箱子搬上貨車，從容地和父親打招呼，并沒有一絲異樣。

程令宜聽不見他都說了什么，只是他在走過自己耳邊的時候，悄悄說道：

“霍珈維，要記住我哦。”

霍珈維，她在心里默念，真好聽的名字。

這場大雪下了很久，可是程令宜并不覺得冷，回到小鎮，她將在云京收到的禮物都藏了起來，云京的生活是個秘密，就像公主，鐘聲響起的時候，也會變回灰姑娘的。

“令宜，你吃飯了嗎？你家那里冷不冷？我告訴你，我在跟我家的阿姨學做湯圓呢，等我學會了，我要第一個包給你吃好不好？”

霍珈維的語音，他每次都會發好幾條，讓程令宜來不及回復，可是就這么一條一條地聽過去，他的聲音就好像清晨穿透薄霧的陽光，清澈而又明亮，爽朗的笑聲里，充滿著無畏，仿佛能沖破一切束縛。

“好。”

確定關系的那一天，霍珈維和程令宜一晚沒睡，程令宜穿著睡衣蹲在廁所里，聽著霍珈維興奮的聲音，他跑在雪地里，給她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在雪地里給她畫愛心，他說，程令宜，我愛你，永遠。

霍珈維，我也愛你，永遠。

程令宜并不知道永遠有多遠，但至少此刻，她是愛他的。

新年的第一天，霍珈維給程令宜寄來了很多東西，有包，有化妝品，還有他自己包的湯圓。閨蜜和子在身旁驚呼，“程令宜，你要跨越等級了，”她拿著香奈兒的包，用力地聞著，“你知道嗎，有的人，一輩子都買不起這樣的包，或者他有能力買，他也不舍得買，這就是這個鎮上的人，我們不一樣，我們是要走出去的。”

程令宜聽了和子的話，一股飄飄然的感覺從腳底開始升起。她拿起寄來的那些禮物，仔細地端詳著，“一萬塊的包比一千塊的包好看，十萬塊的包比一萬塊的包更好看，這世界上，還真的沒有錢無法解決的事情。”

“那這個湯圓怎么辦？”

“我不愛吃湯圓。”程令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前突然閃過霍珈維為她包湯圓的樣子，雙眸轉而又淡了下去，“你愛吃，就給你吧。”

程令宜小心翼翼地將包藏在衣柜里，這時她的第一個名牌包，她拿在手里，仿佛有了一種莫名的力量。

“霍珈維，你真好。”

“嘿嘿，你是我女朋友，我對你好，是應該的。”

視頻里的霍珈維穿著單薄，而對面的程令宜卻穿著臃腫的羽絨服，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原來家里裝了暖氣，是可以和春天一樣暖和的。

那晚，程令宜第一次夢見了霍珈維，漫天的金玫瑰不斷地灑下來，他像故事里的王子一樣向她伸出雙手，身后是堆積的奢侈品。他行走間步伐輕盈而有力，身姿矯健，每一個動作都散發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魅力。他牽著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高挺的鼻梁如同山巒般挺直，勾勒出臉部硬朗的線條。嘴唇微薄且紅潤，微微上揚時，那抹笑容仿佛能驅散冬日的陰霾，帶來無盡的溫暖與陽光。他告訴她，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人欺負她，而她，也永遠不會再回到這個小鎮了。

程令宜喜極而泣，她拼命地抓著霍珈維的手，想要把眼前的東西放進自己的口袋里，可她怎么碰也碰不到。一轉頭，她又來到了那個煩躁的午后，她看見了崔津安的母親，依舊是居高臨下的樣子，依舊是那么兇狠，她再想去抓住霍珈維，便醒了。

她不安地吞咽了口水，給霍珈維發消息。

“在干嘛？”

簡單的三個字卻好似石沉大海，程令宜有些不安，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給他打電話。

無人接聽。